宋青谷说:"谁是骗子?我们电视台能正面报道骗子吗?美国大兵当然有自己的食堂,可是西餐哪有中餐香呢?一吃就上瘾了,赶紧把人给请进兵营,让他每天给他们做盒饭。他做了两年,你们猜他挣了多少钱?一百万!美金!"
何滔说:"你就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吧!"
宋青谷说:"有什么关系?关系大了!我也要向他学习,我准备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来个烹饪技术速成,哄哄美国大兵,二三级水平足够了。然后我也要想法儿去伊拉克,挣它两年的钱,弄一个自己的纪录片工作室。到时候,我想拍什么拍什么,用不着天天拍那什么狗屁的批评报道,家庭妇女打架离婚的破玩意儿。"
宋青谷以手遮额做远眺状说:"伊拉克在招唤啊在招唤,它似乎在说,宋青谷,来吧,来把属于你的拿走吧。"
说干就干,宋青谷买来了食谱,每天只要回来早,就买了菜,照着书做上一两道。
宋青谷人不笨,学东西也快,没两天做得也算是象模象样的。
苗绿鸣一惯的思想是,只要不用自己做,什么样的饭菜都好吃。
咩咩的饭量象比小猫还小,从来不挑嘴。
唯有何滔,常常冷笑着提出批评。
"宋青谷,你知道你这菜做的最大毛病是什么?作调太多,特别是味精。外国人讲究健康饮食,你这么放味精大料的,美国兵不会喜欢。"
宋青谷兴致高涨,也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他的厨艺修练。
正值星期天,宋青谷扬言要请大家品尝他新近的作品:拔丝山芋和汽锅鸡。
何滔说:"盒饭里居然还有拔丝一味?"
宋青谷说:"我是这么想的,干任何事,创新是最重要的,要是真去了伊拉克,我就不会是光卖盒饭那么简单了,我想开它一个正正经经的餐厅,专卖家常菜。兼做面食。你们觉得怎么样?"
苗绿鸣说:"哦?哦!好!"
何滔笑起来。
宋青谷不高兴了。
"有话就说,阴阳怪气好几天了我都没理你!"
何滔说:"宋青谷,我拜托你!你也三十的人了,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伊拉克什么地方?由得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宋青谷说:"人家能去,我就去不得?我告诉你,这还不是幻想,我这是理想。"
何滔说:"是瞎想吧。"
宋青谷说:"你什么意思?几天不跟我做对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何滔说:"我也不是跟你做对,我就觉得,一个人的思想与所做所为,不说超越其年龄吧,至少也必须符合其年龄。脚踏实地干好眼前的事才是正经。"
宋青谷说:"我每天练习烧饭不是脚踏实地是什么?"
何滔说:"你的脚踏实地的基础首先就是荒谬的。"
宋青谷说:"荒谬?我荒谬,你跟人家搞短信平台你不荒谬?你以为那一行那么好做哪,我在电视台我还不知道,没有相当相当的关系,你根本别想打进电台电视台,这是这一行的最大依靠。不打进去,你的短信平台还做个屁!你们到今天做了多少业绩了。"
何滔说:"做多少业绩并不是最主要的,哪一个人创业不是起步时最艰难?"
宋青谷说:"创什么业,你们那个经理,叫什么的?King?一看就是骗子!还有你们的技术顾问,叫傅冬云的吧,百无一用的书生,你也没啥商业头脑,迟早一天给人坑了!"
何滔指上宋青谷的脸:"警告你啊,别乱说我朋友。"
宋青谷说:"你的手也注意点儿啊,我最讨厌人家用手指点着我!"
何滔说:"就指你了怎么样?你有商业头脑?你有商业头脑,当初我们做生意怎么赔的?这么多年,你还这么自我感觉良好呢你!"
苗绿鸣起先还不在意,只闲听着他们的对白,看两人脸上原先还有一点点的笑模样,以为他们是相互调侃
,越听越不对劲儿,越说两人的脸越白,渐渐地越发透出青来。
何滔语速飞快,吐词清晰。
宋苞谷音色纯正,语调铿锵。
真真是舌剑唇枪,针尖麦芒。
然后,两个人的言辞越来越激烈,开始对彼此进行人生攻击,接着语言便渐渐地转移到下半身的隐私上,最后,动起手来。
宋青谷人高马大,何滔身手敏捷,两个人战在一处,热烈激荡,不可开交,咩咩吓得呆站在卧室门口。
苗绿鸣实在看不过去,说:"咩咩你进去把门关上,不关你事!"然后冲过去拉架。
我这是什么精神啊,苗绿鸣想,情人与其旧情人打架,我去和稀泥。
苗绿鸣觉得自己真是生不逢时,早生个五六十年,他就是个国际主义战士。
如今看起来,他就象个二百五。
苗绿鸣人单力薄,可是还是成功地结束了这场混战。
不是他特别英勇,而是不知是何滔的还是宋青谷的还是他们两人的手挥到了他的鼻子上,血呼地就下来了,象是打开了自来水龙头,吓人得很。那两个肇事者立刻收了手。宋青谷让他仰起头坐在沙发上,何滔拿来了干毛巾。
血哗哗地流个不住,宋青谷让他仰着头,举起一只胳膊。何滔看见了说,在网上看到过,其实流鼻血不能这么仰头而应该用手指压住鼻翼低着头。
他小心地让苗绿鸣低下头。
宋青谷看血还是没止住,骂何滔胡扯,又叫苗绿鸣仰起头。
苗绿鸣头昏昏地一会儿低下一会儿仰起,弄得鼻血倒流到嘴里。
他站起来,摇晃着走到厨房,一口一口往水池里吐着血水。
咩咩跑出来抱住他的腰,呜呜地哭了起来,宋青谷和何滔两人还在相互指责。
苗绿鸣心想,都说一个女人顶五十只鸭子,可知道一个男人顶五十只乌鸦?如今这里有三五一百十五只乌鸦。
天哪,苗绿鸣感叹,为什么我还不晕过去呢?韩剧上的男主角这个时候不都是要晕过去的吗?
哦,苗绿鸣明白过来了,原来我就是配角的命,配角当然不用晕了,晕了也没人疼。
苗绿鸣的鼻血终于止住了,宋青谷把他扶到主卧,让他在床上躺会儿。
宋青谷继续在厨房里忙碌。
何滔走了进来。
站在床边一会儿,坐下来。
苗绿鸣说:"现在没事了,血不流了。"
何滔嗯了一声。
苗绿鸣慢慢地说:"其实宋青谷,也没什么。人都需要一点虚幻的东西来麻痹一下自己的精神,总比吸毒要好得多。他这个人有时候是夸张一点,但是,他也不笨,他心里也未必真的以为这事可以成真。"
何滔听着,突然伸出手来,捏着苗绿鸣的下巴把他的头转过来,细细地端详他,缓缓地点头,然后,笑了起来。
苗绿鸣有点发晕。
何滔想,宋青谷这个家伙别的上头有限得很,眼光倒是不错的。小苗老师与宋青谷,倒还真是对脾气,只是不知他们下面的路会不会走得比自己怀宋青谷的顺些。
何滔说:"你休息,我出去了。"
咩咩捧着一盘子水果进来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摸摸苗绿鸣的鼻子。
他的手指凉凉的,苗绿鸣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一种叫做爱惜的东西。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一该,他好象觉得自己全部的心事在这样明澈洁净的目光里无处躲藏。
苗绿鸣握一握咩咩的手,说:"没事的咩咩。我没事,你青谷哥哥和何滔哥哥也没事。"
咩咩点头不作声。
苗绿鸣接着说:"有时候,大人有了不同意见是需要交流的,语言交流不够,也会用上肢体语言。总比憋在心里好,有的东西,象酒,埋得越久越有味,也有的东西,埋久了会腐烂变质的。可是,咱们不埋着又能怎么样呢?人都是孤独的,孤独地来,遇到一个骨子里还算不错的人就凑在一起过上一段日子,将来还是要孤独地走。就是这样,你明白吗?"
咩咩安安静静地听着,一下一下摸摸着苗绿鸣细长的手指,说:"我明白。"
苗绿鸣虚虚地笑。
咩咩说:"绿鸣哥哥,我喜欢你。"
苗绿鸣笑:"但你还是最最最喜欢你的青谷哥哥对不对?"
咩咩在床边趴下来,头枕在苗绿鸣的被头:"以前,有个乡下的医生说,我是活不过十五岁的。我一直都弓着背,团着身子,气都喘不顺。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睡过一个觉,没有好好地陪阿妈做过活,我想上学,可是总生病。那一年阿爸带我到南京来看病,我们带的钱不到一个星期就用光了,饭都没得吃,如果不是青谷哥哥给我做报道,不是好心的南京人给我捐钱,我早就死了。青谷哥哥,我觉得他是最好的人,我把他供在我的心里。"
苗绿鸣想,你们对彼此而言,都是最好的。
最好。
宋青谷终于走了进来,捧着一碗面,递给苗绿鸣。
苗绿鸣一看,厚笃笃的一大碗酱拌面,上面窝着三个蛋。
苗绿鸣说:"我不要吃这样的面。面的话,我要吃汤面,有汤的那种,细面,还要有葱花的。鸡蛋我也不要吃三个,我只要一个就够了。"
宋青谷说:"好吃不过炸酱面,人就是要多多补充蛋白质。你要给咩咩做个好榜样。"
咩咩在一旁吃吃地笑。
宋青谷说:"咩咩,给绿鸣哥哥倒一杯水来。"
苗绿鸣低头叹气一根一根地挑着面吃。
宋青谷捏他耳朵,"绿绿,鼻子还痛不痛?流那么多血,吓得我!"
苗绿鸣不理他,继续跟团成一堆的面较劲。
宋青谷柔声说:"快吃鸡蛋。吃两个最少。"
晚上,宋青谷坚持要苗绿鸣与咩咩睡大床,苗绿鸣也没劲儿跟他挣,也的确是累得不行,很快睡熟了。
半夜,又一个黑影摸进了主卧。先看看咩咩的被子有没有盖好,再转到另一边。
苗绿鸣翻个身,咕咕哝哝地呓语:"姆妈,侬要七汤米。"(妈妈,我要吃汤面。)
那黑影用手摸摸他的额头,凑上去细看他。
宋青谷没有完全听懂小犹太难得冒出来的苏州话,但是汤面两个字还是分得出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苗鸣的睡脸。
宋青谷白天里有着浓墨重彩的喧闹,在宁静无人的夜里,却有着远山含烟的况味,可惜苗绿鸣睡得太熟,没有看到。
宋青谷伸手摸摸苗绿鸣的额角。
第二天一大早,苗绿鸣起来的时候,闻到一股子香味。
在床边的柜子上,放了一碗面,冒着热气,显见的是刚做好的。
清清的汤,细细的面,绿绿的葱花,一个蛋。
18
咩咩要走了。
医院派了陈护士长送他回去,市台也决定跟踪拍一部纪录片,由宋青谷任编导,所以他也会送咩咩回去。
临走的那一个晚上,四个人好好地吃了一顿饭,苗绿鸣何滔宋青谷,一人为咩咩做了两个菜,满满地铺陈了一桌子。宋青谷还在咩咩的饮料里冲了一点点的葡萄酒。
苗绿鸣早在前两天就把咩咩喜欢的书都给他打包寄回去了,书实在太重,医院,爱德慈善基金会和苞谷,还有何滔,都给咩咩买了不少的东西,所以行李不轻。
咩咩很高兴,眼睛也隐隐地有一些离别的忧伤,大家不想让他太累,叫他早一点睡,他的家实在是远,火车汽车,还有山路,够孩子受的。
苗绿鸣多写了两分联系地址,准备给咩咩装好,走到主卧的时候,看见苞谷把咩咩搂在怀里,轻轻地晃着,咩咩窝在他颈边,细得可怜的胳膊抱着他的脖子。
苗绿鸣看不见宋青谷的表情,却发现他的背影是一种特别的柔软的姿态。
苗绿鸣转身退了出来。
今晚吃饭的时候,何滔也说找到了房子,明天,也搬了。
客厅里,大大小小摆了几个箱子与包。
这些日子,家里人多,宋青谷似乎反而没有那么吓人的洁癖。
苗绿鸣发现,这个苞谷,仿佛只有在他的面前才把他的许多奇奇怪怪的性格特点发挥到一种极至,这令苗绿鸣有点疑惑。
是因为自己的不介意,不计较?抑或是别的什么?
苗绿鸣并不想深想,躲进书房时看书去了。
宋青谷从咩咩房里出来,捧了咖啡走到阳台上。一会儿,何滔也进来了。
宋青谷问:"突然就说找到房子了,在什么位置?"
何滔说:"就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小区是旧了点儿,房子挺好。也不贵。"
宋青谷点点头:"一直想问你个事儿。"
何滔说:"不用说,一定是问我当初为什么走得无声无息。"
宋青谷笑:"你最聪明。"
何滔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咱们那么闹来闹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那时候,就觉得,该有个解决的办法了。身上有恶疮总不能老拿花布盖着吧。就是那么想的,所以走了。"
宋青谷说:"何滔,你觉不觉得我挺不是东西?常征就是这么说我的。她不理我好一阵子了。"
何滔笑起来,夜色里却有阳光般的灿烂:"常征还这么彪悍哪?你是不是东西啊,你这么个完美的人,怎么会是东西呢?你不是东西,哈哈。"
宋青谷说:"你就刺我吧。"
何滔说:"其实我也不是东西。"
宋青谷说:"是,你更完美。"
何滔笑:"那是。你说你帅吧,跟我站在一起人家就看不见你了,你说你能干吧,跟我在一起就显不出来。你说你有理想有前途吧,那也是受我影响的。我对你的好影响不可谓不大。"
宋青谷笑说:"要说你可比我水仙多了。"
过一小会儿,宋青谷又问:"何滔,问你。如果,这次,没有苗绿鸣,你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何滔想了一下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即便会,也还会象以前一样有吵闹分手的一天。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有感情就能解决的。"
宋青谷想一想,慢慢点头,然后笑:"何滔,我们做好兄弟吧。从小,我就给过继出去了。这些年回来了,跟家里也不亲,你是知道的。在单位,除了常征也没有什么朋友,就你,我拿你真当家里人。"
何滔说:"就这么说定了。要说你那个家,也真是表面光鲜。老头老太太那么自我,一辈子除了他们自个儿恩恩爱爱顾得上什么别的?你弟也自顾自地乱忙活。你妹吧,嫁个日本华侨还家庭暴力,还得你给她托人帮忙打离婚。"
宋青谷说:"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不指望家里,物质上,精神上,都不会指望。"
何滔突然问:"宋青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来?"
宋青谷说:"不是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何滔看着他笑:"宋青谷,你一辈子也就这点儿智商了。"
接着他又嘻皮笑脸地学着宋青谷的北方腔怪声怪调儿地调笑:"这孩子,真让银操心哪。爹不是给你买了脑白金吃了吗?咋没用泥?"
宋青谷也笑:"您晚上喝多了吧,厨房里有新沏的茶,您喝一碗解解酒?"
何滔哈哈笑着拉开阳台的门,突然转回头说:"你那死脾气,改改吧。不过,难!"说着走了进去。
宋青谷看着他的背影,然后也拉开门走了进去。
第二天,咩咩与何滔走了,这个奇怪的小团体解散了。
苗绿鸣想,他这一辈子,永远会记得咩咩走时的眼神,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他记得他眼中的关怀与了解,没想到,他竟然是他自己长这么大,第一个吐露过心思的对象。
苞谷送咩咩一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才回来。
打电话回来说:咩咩的家乡,美得不象话,拍了许多好素材,这次是铁定拿今年新闻总署的纪录片大奖了。
回来的那天,他坐的是夜车,到家里挺晚的了。
苗绿鸣睡得不太沉,听到门上有细碎的响动,跑出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