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儿晚上一顿酒菜,白衣剑卿等三人都颇为尽兴,一直喝到月上中梢,上官渚和温小玉才离开。白衣剑卿合衣睡去,居然一觉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坐在床上愣了会儿,捶了捶自己的腿,有种酸痛的感觉,不禁有些失落。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昨天才骑了一会儿火影,今天就酸涨不已。
梳洗过後,他退了房,正要走出客栈,迎面走来一个少年,熟悉的面容让他身体一僵。
白安?
脑中思绪飞转,难道昨天看到的马车里坐著的是白赤宫?不,不对,声音不对。难道是白赤宫有了新宠?那麽勾人的声音,想必也有著非同寻常的容貌……
白安从他身边直直走过,只对他的满头白发好奇的看了一眼,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面容。白衣剑卿突然失笑,随手戴上斗笠,缓步走出客栈大门。对面相逢不相识,只怕白赤宫早已忘记他这个人了吧。
也好,就让他们互相忘记吧,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牵绊。左拥右抱的是白赤宫,啸傲山林的是他,各得其乐。
牵了火影一直出了东城门,白衣剑卿却意外地看到温小玉早已等候在城门口,旁边自然跟著寸步不离的上官渚。
“我就知道你会不说一声溜走,剑卿大哥。”温小玉双手叉著腰,一副嗔怒状。
白衣剑卿摸摸火影的毛,无奈道:“小玉,你……”
“我怎麽了?”温小玉抢白道,“我特地起了个大早,眼巴巴地在这里等你,为你送行,剑卿大哥,你难道是要怪我不该来为你送行吗?”
送行?瞅瞅温小玉肩上的包袱,白衣剑卿苦笑道:“小玉,我这一去,浪迹天涯,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你就不要跟著我了。”
温小玉立时横眉竖目,道:“谁说我要跟著你,人家才不稀罕,我是来送行的。”
“小玉……好,你们送我到十里凉亭就回吧。” 白衣剑卿叹了一口气,实在拿她没办法,只能退一步。
温小玉狡黠一笑,道:“姑娘我爱送多远就送多远……”十里百里,还是千里万里,她自己说了算。
“上官少侠……” 白衣剑卿转而望向上官渚。
“别叫他,他已经说了,我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
温小玉洋洋得意,上官渚轻咳一声,给白衣剑卿回了一个莫可奈何的眼神,白衣剑卿忍不住长长地叹息起来。
“小玉,别任性。”
“剑卿大哥,人家要跟你一起闯江湖嘛。”温小玉改用撒娇加无赖的攻势,死死抱住白衣剑卿的一只胳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走。”
白衣剑卿大感头痛,按了按额角,心念一转,乘温小玉不注意,对上官渚挤挤眼,上官渚微微一愣,旋即会意地微微点头。白衣剑卿这才道:“好吧,答应你就是,你松手吧,我快要被你扯下马了。”
温小玉这才满意地松开手,坐回自己的马上,却不料她才坐定,白衣剑卿竟然一拍火影,飞速地窜了出去。
“小玉……回去吧……”
白衣剑卿的声音遥遥传来,话音未落,人已在数十丈外,火影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剑卿大哥,你骗我!”温小玉气得大叫,正要纵马去追,才发现上官渚的马正好横在她前进的路上,等她绕过上官渚,白衣剑卿的身影已经几乎看不清楚了。
“死木头,都是你,啊啊啊,气死我了……”
火影再快,她的黑水仙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如果不是输在起步上,她起码还能跟上一段路,可是现在,连追都没得追了。温小玉把气全撒在了上官渚的身上。
上官渚仍是一贯的沈默,任打任骂。他知道,白衣剑卿不肯温小玉跟,完全是为了她好,一个是芳名正盛的女子,一个是声名狼藉的男子,如果走在一起,对温小玉完全没有好处。
****
两人正在纠缠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另一道白影,骑著快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连停也没有停一下,直直地向著白衣剑卿消失的方向而去。
但是,只在这一擦身而过的工夫,温小玉的声音仍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死木头,你知不知道,剑卿大哥已经失去武功,他一个人上路,要是被人认出来,多危险啊……死木头,我恨死你了……”
其实早在发现白衣剑卿的白发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白衣剑卿脚下虚浮,一身内力全无,别看她大大咧咧,在这方面却是细心之极,白衣剑卿不说,她也硬是按耐下好奇心不问。
白衣剑卿不肯留在温家马场,她之所以追出来,不是因为她舍不得他,而是她放心不下,当年,白衣剑卿在江湖上得罪过不少人,更因为那个可恶的、该杀一千一万次的白赤宫,而被天一教悬赏十万金,尽管天一教的教主方宏隐两年前在江湖盟主大选前夕就失踪了,天一教群龙无首,近两年来势力一再萎缩,可是这份悬赏一直没有取消,失去了一身内力,白衣剑卿的处境变得十分危险。
这个道理,温小玉懂,白赤宫更懂,握著马缰的手因用力而泛起白,他要追上剑卿,一定要追上,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剑卿,包括他自己在内。谁敢动剑卿一根毫毛,哼,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凌厉寒光。
白衣剑卿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但他并不害怕,即使失去了一身内力,并不代表他没有自保的能力。穆天都隐居在红枫谷,闲著无事做出来的药,也是千奇百怪,他专捡那些能用得上的药拿,返香,就是其中的一种。
返香,只是一种香粉,平时洒在屋里,能除臭,还能安神,让人睡上一个好觉,可是返香一旦遇上迷香,就会立刻变成另一种香,这种香,专解迷香的药性,而且能将熟睡的人唤醒,唯一的副作用就是,被返香的香味唤醒的人,会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处在极度兴奋之中,过後又会有十二个时辰的极度疲劳。
这天投宿之後,睡到半夜,白衣剑卿突然醒来,鼻中闻到变成另一种香味的返香,他立时警戒起来,屋里的香味之中,夹带著微微的呛味,这让他放下心来。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探入中衣内袋,先取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然後捏破一只蜡丸,一股略带刺鼻的味道在被子里弥漫开来。
会用江湖中最低劣的迷药的,只有一些三脚猫功夫的小杂碎,他虽内力尽失,但还不致於会打不过这些小杂碎,只是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能避免打斗还是尽量避免的好。来人非常小心,放出迷香後,并没有马上进来,足足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白衣剑卿才隐约听到房间被撬开的声音。是个惯偷啊,手脚干净利落,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到。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正在翻他的包袱。白衣剑卿没有动,如果这个人只是取财,他不介意送点银子给他,反正包袱里只有一些碎银,银票他都贴身放著。
可是如果这个人贪心不足的话,他在心中冷笑。事实证明,人,没有不贪心的。那个人从包袱里只摸出了几两碎银,气得一甩包袱,然後摸著黑往床边而来。摸到了被角,那人微微一顿,猛地掀开被子,伸手向白衣剑卿衣服摸去。
便在这一瞬间,弥漫在被子里的刺鼻味道散发出来,那人不慎吸了一口,骇然疾退,却发现全身的骨头已经变得酥软无比,竟然连站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白衣剑卿略带讽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将那个人吓得全身发抖。点起灯,白衣剑卿转过身来,与那个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怔。
“白、白衣剑卿!”
“季惜玉?”
*****
谁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形下,遇见他们相互之间谁都不想再相见的人。相比白衣剑卿的厌恶,季惜玉明显要害怕得多。
“你、你、你……是人是鬼?”
白衣剑卿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打量他几眼,突然露齿一笑,道:“是鬼。”
“啊啊啊……不是我害你的,你不要来找我……走开走开……”
白衣剑卿的笑容在做贼心虚的季惜玉眼里,变成了恶鬼狞笑,露出尖利的牙齿。他翻过身体,拼命向前爬,可是无论怎麽爬,也爬不出去。
这软神散还真有几分邪门道,看著季惜玉神情变得似狂似乱,眼里的惊恐之色越来越浓,本来挺不错的一张脸又青又白又扭曲,白衣剑卿不由对穆天都的药大感惊异。软神散,不仅能让人身体酥软动弹不得,而且还能让人的精神处於狂乱之中,曾经做过的亏心事会一件件呈现在眼前,如果四个时辰之内得不到解药,这个人就会因此而变成一个疯子。
“你也是出身名门,怎麽沦落到鸡鸣狗盗的地步?”
从季惜玉怀里又搜出几支迷香,凑到灯下一看,果然是最劣等的那种,再看季惜玉衣裳褴褛,神情猥琐,与当年相比,更加不堪了,显然沦落此道已不是一日两日。
他哪里知道,季惜玉自从与温家订亲之後,自以为有了靠山,花钱大手大脚,而且还赌上了,温堡主原先还替他还钱,但温小玉学剑有成之後,一把剑杀入季家,把剑架在季惜玉的脖子上解除了婚约。季惜玉没了温家堡在金钱上的支持,很快就把整个季家都输光了。不久就沦落到只能靠偷盗过活的地步。
“不要……不要过来……不要……”季惜玉仍在惊惶地向後爬,一双眼睛却没有看著白衣剑卿,而是四下张望,仿佛身体四周全都有索命的恶鬼。
“不是我害你的……不是……啊啊啊……大、大夫人,你别来找我,那天……那天晚上是三夫人在你的酒里下了药,又把我引去,原本是要我作证你跟白衣剑卿私会,谁知道白衣剑卿没、没来,我好心想扶你回房,是你自己脱光衣服缠上我……我、我还帮你穿上了衣服……不要找我……不要……”
先不说季惜玉这话里有为自己的下流无耻开脱的意思,他所说出来的话,震惊了屋里屋外两个人。
白赤宫呆立在门外。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他终於追到了白衣剑卿,可是没想到却听到这样的话。其实早就明白,当年是自己嫉火狂烧,连真相也不查明,就冤枉了白衣剑卿,可是当亲耳听到事实时,悔恨仍然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拳头握得紧紧的,他想一脚踹开门,冲进去乱拳打死季惜玉这个无耻的混蛋,可是身体却仿佛僵了一般不能动弹。他有什麽脸见白衣剑卿?他冤枉了他,用酷刑鞭打他,在李九月面前羞辱他,甚至还……他对白衣剑卿造成的,岂止是身体上的伤害,心灵上的伤害,他要用什麽来弥补?
剑卿……剑卿……究竟要怎样,才能弥补曾经的错?
一门之隔,他怯步了。
“原来是你……”白衣剑卿眼神一沈,一脚踢在季惜玉的胸口,将他踢得连翻几个跟头,再次惊叫起来。
“白、白衣剑卿,你也……也别来找我,烧死你的不是我……是白赤宫,对,是白赤宫,他现在……左拥右抱,庄里面俊男美女无数,是他对不起你……是他害死你的……去找他……你去找他报仇,别找我,不关我的事……”
“这倒是不关你的事。”
白衣剑卿踢了季惜玉一脚後,见他吓得身体都佝偻起来,抱著头直发抖,他心中的怒意反而渐渐消失。这种人渣,打他还脏了自己的手,不如扔出客栈,四个时辰之後,没有解药,季惜玉就会变成真正的疯子,算是对他做的这些事的报应。
看到季惜玉仍然在惊恐的大喊大叫,他眉头一皱,又往他嘴里扔了一粒药丸,刺耳的尖叫声立时停止,他打开门,把人扔出客栈,沿途隐约听到几间客房里都有响动,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一眼,不由暗叹人心不古,若是他反被贼人所害,只怕也没人出来帮他一把吧。
屋里又安静下来,可是白衣剑卿再也睡不著,返香的副作用已经呈现出来,这一天一夜,他是别想再睡了,其实即使没有返香的药力,他也睡不著了,当年哽在心里的一个疑团终於解开,却不免让人唏吁。
推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满天的星光,有种遥不可及的寒冷。黑暗里,一双炙热的眼神,落在站在窗边的白衣剑卿身上,溢满了心痛与疼惜。
一切都倒置了,当年,是白衣剑卿躲在暗中偷偷地看他,现在,是他躲在暗中偷偷地看白衣剑卿,那种微带紧张的的喜悦心情,还有一丝淡淡的心痛,他都体味到了。
两个人,两样心思,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白衣剑卿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因为返香的药力在十二个时辰的极度兴奋之後,还会有十二个时辰的极度疲劳,所以他暂时没有离开眼下投宿的这个座小城,而是等天亮後,就在小城里四处逛。小城虽然小,却也是个商客们前往燕州必经的道路,挺热闹的,小城里也有市集,他随便逛了逛,觉得无趣,又回到客栈,干坐了一会儿,顺手翻了翻穆天都给他的那本珍草录,意外发现其中一味紫萱草,就生长在这附近的一座雾隐山上。
乘著现在精神好,他稍做准备就上山了。远离了人群之後,他才隐隐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完全是他的感觉,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曾经不知多少次让他免於被人偷袭。
难道季惜玉有同夥?还是自己被人认出来了?故意在山中绕了一大圈,却没见那人有什麽动作,让白衣剑卿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感觉有误。直到他把紫萱草采摘回去,这一路上,被跟踪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那个人是没有恶意,还是另有图谋?
在极度的疲劳来临之前,白衣剑卿把整个房间都洒满了穆天都的药,然後放心的蒙上被子埋头大睡。不是放心穆天都的药,而是他已尽力,如果那个人真的要对他不利又不怕毒药的话,那他担心也没什麽用。
半晌之後,白赤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他知道房里有毒,他亲眼看著白衣剑卿在整个房间里洒下毒药。可是他还是进来了,推开四面窗户,把毒粉吹尽,尽管知道白衣剑卿早已服下解药,他还是担心这些毒药会对白衣剑卿的身体造成伤害。至於他自己,没关系,可以用内力把毒暂时压下去,等回到白家庄,到凤花重留下的药里找找,也许有可以解毒的药。
这一天,他一直跟著白衣剑卿,看著白衣剑卿脚下虚浮、吃力地上山下山,他整颗心都跟著纠结起来。对一个高手来说,有什麽比失去武功更可怕,尤其是白衣剑卿这样的高手,几十年的苦练,一朝尽失,多少努力全部付之东流,更糟糕的是一旦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只怕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屋里的毒粉吹尽,他又细心地关上窗,唯恐风吹进来,扰了白衣剑卿的清梦。走到床边,轻轻地坐下,近乎贪婪的望著那张睡颜。只有此时此刻,他才能这样靠近,甚至,伸出手试图碰触。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却僵停在半空,白衣剑卿的眼睛,突然睁开,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他的心狂跳起来,缓缓收回手,嘴唇张了张,满腹思念,却一个字也说出不来。
白衣剑卿明显一怔神後,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後再次睁开,神情已是冷静如水,他的眼睛里没有白赤宫最害怕看见的恨意,也没有白赤宫最希望看见的深情,白衣剑卿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路边的一个行人,生疏而礼貌。
可是比起充满恨意的眼神,白衣剑卿现在的眼神,反而更让白赤宫全身发寒,仿佛被冰水灭顶般的感觉。他惶恐极了,指尖甚至开始产生轻微的颤抖。
“剑……卿……”
“白庄主。”白衣剑卿拥被坐起,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在白赤宫的身上,又加了一块冰。“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白赤宫强忍下心中的骤然剧痛,深吸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剑卿,我来接你回家。”
白衣剑卿警戒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虽然冷静如水,其实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离开了红枫谷,极有可能再见到白赤宫,在他下决心出谷之前,他已经设想过最坏的局面。也许白赤宫仍然不会放过他,可那又有什麽关系,已经死过一次,就不在乎再死一次。对白赤宫偶尔的温柔,即使时隔两年,即使已是心如止水,他仍然在这一瞬间感到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