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剑卿完 碧海情天————瑞者

作者:瑞者  录入:08-22


白衣剑卿之 碧海情天

楔子
天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一缕微光从云缝里泄出来,映得白皑皑的山峰无端耀眼。一个身影在山道上飞跃,风驰电掣的速度让他的发须都飘了起来,露出一张粗犷刚硬的脸。
他似乎在寻找什麽,不时地停下来查看什麽,然而昨夜里一场雪,几乎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他已经找了将近一个时辰,一无所获,正在失望的时候,他从一丛灌木上找到了一片白布碎片,极旧的白色,明显是不久前从衣物上被勾扯下来。
找对方向了,他先是一喜,旋即微有怒色,把白布碎片一扔,照著方向飞跃而去。有了方向,他的速度比先前快了几乎一倍,很快就望见前方一间猎人歇脚的茅屋。
就是这里。找到了地方,他反而停下了脚步,在原地踱来踱去,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切齿,尽管心里非常想见茅屋里的人,可是他的气还消,就这样去见他,不就代表他原谅了那个人,想当初,他恨其不争,割袍断义,把话都说绝了,现在怎麽能先低头。
可是,那个人有了难处,只来找他相求,显见那个人心里还是把他当兄弟的,这正是和好的机会,就这样错过,说不定就再也不能做兄弟了。
正在他想来想去,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眼前的茅屋里突然传出一阵凄然大笑,随即,整个茅屋起了火。他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飞身就扑向茅屋。
只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那火已经将茅屋变成了一片火海,火中传来了一阵浓浓的酒香,告诉他为什麽火会烧得这麽快。
“剑卿老弟……剑卿……”
他大声呼唤著,一掌击出,刚劲无比的掌风将眼前的火海硬生生压出一条通道,他顺利地闯入了茅屋,一眼就看见倒在茅屋一角的枯瘦身影。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谁?他的剑卿老弟,江湖上向来以风姿潇洒而著称的白衣剑卿,怎麽会变成这副样子?
这一愣神的功夫,一根带著火的梁柱向倒卧在地上的人影砸去,他的眼睛瞪起来,一根死物,安敢欺人,大掌一拍,著火的梁柱倒飞著撞穿了屋顶。茅屋被这一撞,哗啦啦的塌陷了,他身形疾闪,一把抄起地上的人影,窜出了茅屋。
熊熊的火光中,他面色凝重,伸手探了探白衣剑卿的鼻息,发现气息微弱几近於无,顿时脸色又沈重了几分,按住白衣剑卿後心,尝试著输入一股内力,然後惊愕地发现白衣剑卿的身体已是一片虚竭,内力全无。
“混蛋!你不许死……不许,听见没有,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娃儿扔到山里喂狼……该死的,你给我撑住,我还没有原谅你,你就不许死……”
他破口大骂著,脚下却不敢有半分迟缓,飞也似地抄著最近的山道向著山下奔去。
茅屋依旧燃烧著,火光越来越小,最後化做一缕黑烟,被强劲的山风吹散在空气中。片刻後,又有一个人来到茅屋前,他呆呆地站著,脸上的表情似痴似傻又似不信,然後他发疯似的在灰烬中挖掘,光滑的手指被灰烬中的余温烫起了泡,皮肤被磨破,渐渐变得血肉磨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拼命挖著……挖著……
山风依旧强劲,吹过山峦处,发出了阵阵呼嚎,宛如痛彻心扉的呜咽。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
一座罗浮山,远在边陲。一处红枫谷,深藏山中。一眼山中泉,清可鉴影。一个白发人,煮泉解饮。
“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穆天都穿过一片枫林,嘴里说著好找,脚下却似闲庭信步,悠闲缓慢地走来。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泉水刚刚煮好,你就来了,倒是会赶现成的。”
白发人将锅下的柴火一脚扫入泉水中,望著穆天都轻笑道。看他一头白发,只当是暮甲老人,谁料这一抬头,才看出他面容红润,眉眼带笑,这笑容,有种说不出的自在惬意,全身上下,自成一份潇洒风度。
穆天都失笑,道:“你在泉水里放了‘拟醉香’,其香胜过百年醇酒,难道不是故意招我来吗,这时候反倒说我赶现成。”
“话都在你嘴里说著,我也不与你争,想喝就坐下。”
白发人从身边竹篮里取出一只竹勺和两只竹碗,舀了满满两碗泉水,放在旁边一块平坦石头上。
穆天都在石头边盘膝坐下,笑道:“不好白喝你的,区区薄礼,请笑纳。”
伸出手来,掌心里却是一片红叶,风一吹,那红叶竟落到了泉水里,顺著水流渐渐飘远了。


***

“流水何太急,深谷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带著几分坏笑,穆天都漫漫吟道。
白发人佯做怒目,道:“你又拿往事来取笑我,该打。”一边说,一边一掌拍在穆天都的掌心,发出一声脆响。
穆天都哈哈笑著收手,道“你发怒,可是还没有放下那段往事?”
白发人瞪了他一眼,低头吹了吹竹碗里的泉水,‘拟醉香’的香气从鼻间涌入,直达肺腑,舒爽人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徐徐道:“早已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穆天都追问。
白发人轻轻啜一口泉水,眯著眼睛笑望穆天都许久。
“我都放下了,你为何却放不下频频追问?”
穆天都也轻轻啜一口泉水,吐出一口气,许久才道:“我这次出谷,听说了一些事情。”
“和我有关?”白发人轻笑,“我都死了二年了,怎麽还有人记得我吗?”
“二年很长吗?”
白发人侧过脸,脸上笑意微退,道:“是吗?总算还有人记得我,也不枉我死过一场。”
穆天都盯著他看了许久,道:“有些事情,即便过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会被人谈论。”
白发人低下头,雪一样的白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我都能忘,别人自然也能忘,五十年不忘,一百年呢?二百年呢?千古基业尚且会一朝散尽,何况是我这点破事,总会被人遗忘,不过是早晚的事。”白发人放下竹碗,伸手捋过遮脸的发丝,对著穆天都笑得风清云淡,依旧徐声缓语,“红叶随水去人间,我留深谷自悠闲。”
真的忘了吗?穆天都努力想从这个笑容里找出点什麽,然而却渐渐沈溺在这个透著无与伦比的潇洒的笑容里,迷蒙中,他的思绪回到了二年前。
穆天都是个医者,在江湖上,知道穆天都这个名字的人很有限,但是提起他的外号,却鲜少有人不知道,食人屠医,只从这个外号上,就可以想像得出,他这个医者的形象有多恶劣,与他一比,脾气古怪的怪华陀,简直就是济世救人的典范。
其实穆天都并有什麽恶行,他这个食人屠医的外号,来自於他喜欢用刀解剖死人的尸体,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为了能更了解病因,但是在他人看来,他冒犯了死者,甚至因为不了解内情而以讹传讹,都说穆天都喜欢吃死人尸体。
穆天都本不姓穆,穆是母姓,他原本姓凤,是苗岭凤家的旁系,苗岭凤家,本就以医术而著称,穆天都虽是旁系,却自小聪明,又好学,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凤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然而也就是那一年,他治疗的一个病人死了,年少气胜、求知欲又强的他,非要弄明白病人的死因,因此把病人的腹部用刀剖开,仔细检查。他是找到了死因,可是也因为冒犯了死者的身体而被死者家人向凤家族长告状,穆天都被叫到了祠堂,被勒令向死者磕头认罪。
穆天都去了,头也磕了,但是他死不认为自己有错,如果不剖开死者的腹部,他又怎麽能找出死者的病因,身为医者,找到病因治好疾病,是本分,就算救不了死者,以後遇到同样的情况,至少可以救另一个人。他尽了本分,所以,没有错,他来磕头,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没能救活这个人而感到内疚。
结果可想而知,穆天都就这样被赶出了凤家,剥夺了凤姓,从此流浪在江湖上。然而穆天都并没有因此而後悔,那一次的解剖,为他打开了医术上一扇新的大门,从那以後,他一直徘徊在坟地里,到处挖掘新埋的尸体,为此他蒙上了恶名,被江湖人追杀过无数次。
有一次,穆天都被人追至绝境,眼看就要命丧,却被一对夫妻所救。龙凛刀尹人杰和凤焰剑洛秀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侣。
“你就是食人屠医?”面貌秀美的洛秀儿好奇的打量著他,仿佛不相信传言中嗜好吃死尸的人,居然是文质彬彬宛如书生模样。
“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


穆天都被追杀已久,在江湖上飘泊多年,养成了孤僻性格,虽然心里感激,脸上却表露不出来,拱了拱手就要走,却被尹人杰拦下来。
“先生慢走,尹某夫妻寻你已有多时,有一事相救於先生,不知先生可愿相助?”
穆天都一愣,有求於他的,向来都是身患绝症之人,想到这里,他打眼向尹人杰夫妻仔细望去,却见洛秀儿虽然面貌秀美,然而眉心透黑,显然身有重疾。
“愿尽薄力。”
他满口答应,自信定能治愈,然而事实出乎他的意料,洛秀儿依旧不治而亡,他对人体虽了若指掌,却疏忽了医理,洛秀儿的病症,前所未见,他竟是连脉像都分析不出。尹人杰并没有责怪他,多年来遍寻名医,他又怎不知洛秀儿重疾难愈,来找穆天都,不过是抱著一试的念头死马当活马医。可是穆天都却深感愧疚,他痛定思痛之後,在红枫谷隐居下来,日夜钻研以往被他忽视的医理,五、六年来,医术已是大有长进。
二年前,他正在整理新采摘的一些药材,尹人杰突然抱著白衣剑卿冲进了红枫谷。
“穆兄弟,快救他……快……”
穆天都吃了一惊,他从没有见过尹人杰这般焦急的模样,在他心里,尹人杰从来都是稳重如山的刚强男儿,即使是当年洛秀儿病逝,尹人杰也不过是站在山崖上吹了三天三夜的寒风,第四天下了山崖,尹人杰依旧是尹人杰,步履沈稳,神情坚定。
“穆兄弟,我决定到处走走看看,今日一别,只怕是後会无期了。”
当时尹人杰留下了这句话,他只当以後再无相见之期,却不料相隔不过五、六年,尹人杰竟然会以这样焦急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尹兄,你把人放下,我来看看。”
尹人杰把人放到床上,急问道:“穆兄弟,剑卿老弟他……有没有救?”
剑卿?白衣剑卿?
穆天都再次吃惊了,眼前这个枯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子,就是弃友叛教、甘为男妾的白衣剑卿。他痴恋男子,为了一个白赤宫,抛却十年基业,与昔日旧友反目为仇,天一教视他为奇耻大辱,悬十万赏银要取他人头,可是悬赏虽然让人眼红,几年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取得了白衣剑卿的人头。
他很久以前就听过白衣剑卿的名号,江湖中最潇洒的男子,从白衣折梅驾火影,侧身天地一剑卿的美赞中,便可知这个男子曾经有多麽的潇洒豪情,不知多少女人,把他视为心目中的良婿佳偶,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难道就是他逆天而为的报应?
抓过那只几乎摸不到肉的手腕,他细细搭脉,然後脸色一变。
“没有脉像?”
尹人杰道:“是我用龟息大法,将他的身体气息全都封闭起来,否则,只怕他也撑不到这里。”一边说,他一边往白衣剑卿的体内送入一道内力。
片刻後,穆天都终於摸到了脉像,微弱而又紊乱不堪的脉像,让他拧起了眉头,白衣剑卿的身体状况比他料想的更差,内力耗尽,精力枯竭,完全是一副油尽灯枯的状态。
“怎麽样,他还能救吗?”
穆天都沈吟许久,松开眉头,道:“有救。”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尹人杰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焦急神色也缓解下来。
“不过……”
“不过什麽?”
穆天都叹了一口气,道“有三个问题,其一,此人经脉全塞,需尹兄在一月之内,以内力将所堵经脉全部打通。”
“这个好办。”尹人杰自然答应。
“其二,此人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之状,就是把命给救回来,从此也是武功尽失,或还有其他虚弱之症也未可知,只怕後半辈子,都将缠绵病榻,届时生未必如死。”
尹人杰眉一皱,道:“不管他,先救活再说,他若仍是无意再活,我亲手送他归西。”
他这话说得发狠,让穆天都不由侧目,暗忖这白衣剑卿究竟有何魅力,竟能让尹人杰这样的刚硬男子如此发狠。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此人心无生念,我便是有千种灵药救回他性命,他也未必愿意睁眼。”换句话说,也许白衣剑卿这辈子就会这样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了。
尹人杰这一次只说了一个字。
“救!”

***


穆天都皱眉,在他心里,自己都没有了求生的意念的人,根本就没有救的必要,救回来了,也不过是活死人一个,更何况,他虽然被逐出凤家,可是凤花重总还是他的堂妹,这个男人居然无耻的抢了自己堂妹的夫婿,只凭这一点,他就不想出手。
但是,尹人杰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拒绝尹人杰的要求,而且对於当年没有能救回洛秀儿,他一直心怀歉疚,若是能救回这个男人,也算了却他多年的心结。
就是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中,他开始为白衣剑卿治疗,整整一个月,在不知耗去了多少灵药之後,他终於把白衣剑卿从鬼门关拉回来。但是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全无生念的白衣剑卿一直都没有醒,真正成了一个吊著一口气的活死人。
“你告诉我,他究竟还有没有可能醒过来?”
苦等了两个月之後,尹人杰再也等不下去,他火了,抓著穆天都的衣领逼问。
穆天都把自己的衣领从尹人杰的手里救出来,轻咳一声道:“能,只要他自己想醒。”换句话说,如果白衣剑卿不肯醒,就只能这样一直躺著。
“白衣剑卿,你这个浑蛋,睁开眼睛来,你不是一直想我原谅你吗?起来求我呀,只要你开口,我就原谅你……”
尹人杰的手转而抓住的白衣剑卿的衣领,对著这张沈睡的面容大声吼叫。
“你起来呀,说话呀,当年你有勇气跟著一个小白脸跑,有魄力跟我割袍断义,有胆量面对整个江湖的指责嘲讽,今天连跟我说句话也不敢吗?”
“呸,白衣剑卿,你是个懦夫,你他妈的受了什麽打击了,犯得著放火烧自己,你起来给我说个明白……”
“你把个小孩子往我门前一扔,算什麽,让我给你养孩子,去你妈的,我还没原谅你,你已经不是我兄弟了,你给我起来,把那个小破孩儿领回去,我不给你这混蛋养孩子……”
尹人杰的声音震得穆天都不得不掩耳,看到尹人杰不仅在骂,还在拼命摇晃白衣剑卿的身体,他不由冷汗涔涔,虽然他是把这个男人的命给救回来了,不过男人身体受到的损伤已是不可恢复,被尹人杰这样大力的摇晃,只怕又有一只脚要踏回鬼门关了。
摇了摇头,穆天都转身离开,在枫林里走了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尹人杰已经不在,床上空空如也,连白衣剑卿也不见了。
站在床前半晌,穆天都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有种遗憾,他始终不知道,白衣剑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江湖谣传其人淫荡无耻,自是不可相信,尹人杰豪爽沈稳,却为他失态至此,定是真心将他视为兄弟,这样的人,必有过人之处。
没过多久,尹人杰回来了。
“穆兄弟,打扰多时,告辞了。”
拱了拱手,尹人杰转身就走,穆天都吃了一惊,追出来道:“尹兄,他人呢?”
尹人杰怒哼一声,道:“他既不想活,我自然成全他。”说完,大袖一展,头也不回飞身离去。
穆天都再次惊呆,对著遍谷的红叶,怅然半晌。一个时辰後,他去泉边提水,却惊见白衣剑卿趴附在泉水边,半身在岸,半身在水中,正勉强往上爬,因为身体虚耗太过而变得斑白的头发,湿漉漉地依附在他的身上,但是容颜却因为服食了太多的灵药,而显得异常红润。见到他来,白衣剑卿吃力地抬头,眉眼一弯,对著他微微一笑。
“兄弟,借个力……”
微弱的语声一字不漏的传入穆天都的耳中,他忽然隐隐明白,为什麽尹人杰会这样重视这个男人,能够在眼下这种情形,仍然笑得这样轻松洒脱的人,无愧於“侧身天地一剑卿”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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