褀瑞坐在车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心里想,人长大了总会变的,何况,又有哪个人对自己四五岁的事还记得明白呢?眯起眼,眼前仿佛是见著现在的郡王——北真。
敬亲王的死,留下年纪不大的孩子和妻子,而在朝中,若没有个硬本事,又怎么可能得到皇上的赏识,虽说是上三旗的子弟,却也不过是得到继承的封号。适时番地叛乱,十六岁的北真便请缨出征,一走又是八年,帮皇上平定了边境之战,在朝中,凭藉显赫的军功而成为各种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但北真却一直不愠不火,没见著向哪边靠。就算是本族亲戚,也少来走动和亲近,离开战场,反而有些离群索居的感觉。
想到此,祺瑞一肚子恼火,他对北真是比自家的兄弟还亲近,只望北真也和自己一条心,那两人在朝上一文一武,总可以有半壁江山。
他承认对北真的好,多少有些拉拢的意思,但是却似付诸东流,转眼北真又回到京城里已经有两年了。两人像是寻常的朝中共事,居然都没有听过北真唤自己一声「哥」。想到此处时,轿已落下。门外的家仆在轿外恭敬地说了一声,「世子,敬亲王府到了!」
刚进了王府,见敬福晋从屋里迎出来,「我的儿,难为你这么大冬天的还过来,快进屋里暖暖。」
祺瑞笑道,「不碍事,也是多时未曾来看望,怕姨母您怪罪呢。」
说著二人便进了屋,服侍的人递上暖手的手壶,帮祺瑞解了披风挂起。祺瑞与敬福晋上坑一共落坐。下一会侍女又递上茶来。
两人坐停,闲说了一阵,敬福晋说:「其实我这也无所谓过不过寿,但最知己的人是你,我也不防和你说。北真是你弟弟,他也年纪不小了,前几年是给耽搁下来了,这回京里也快两年了,我寻思著也该给他说门亲事。」说到这抿了口茶,接著说,「他现在大了,还不如你孝敬,皇上赏了他北大街的府邸,他好长时间不回来住也行,但也没说接我过去住两天,我和他娘俩,形同陌路,好久都没见到面。所以我想藉我这个机会,你看是请哪几家的小姐过来,总让北真看看,有没有合意的,有了个女人呀,就会知道做人家母亲的辛苦了。」
停了会,叹叹气又说,「我合计著,总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他的脾气也不好,我还真怕没姑娘喜欢他。」
祺瑞笑道,「说哪里话,北真是少年英雄,器宇轩昂,哪家小姐会不喜欢。」
「若是如此,便是最好,那可真要谢谢菩萨。」敬福晋听了面露喜色,边说著边举手向空中拜拜。
两人又再说了些过寿那天怕礼节不周全,怠慢哪位大人,又怕还差哪些物品需要添补,直聊到晌午时,也还没见到北真回来。敬福晋要留他用餐。祺瑞推托还有事,便告辞出来。
敬福晋挽留不住,嘱咐下人送世子出府。
祺瑞刚拐过一个院门,便见一男子牵一黑马进来,身後跟著几个仆从,搬著几个大箱子。
祺瑞识得是北真帐下的统军辉图。那小子浑头浑脑的,就是喜欢女人,北真回京,皇上赏了几名美女,倒是让他落了好处。
祺瑞走过去拦著辉图,问道:「你家王爷呢,怎么没见你跟著?」
辉图一见是祺瑞,忙行礼,乾笑道,「皇上赏了王爷些缎绸,王爷说我们用不著,吩咐我拿回孝敬福晋。」
祺瑞皱著眉问,「真要是知道孝顺,就该多回来走动一下,哪有连著几个月都不回来请个安的?」顿了一下,想著是自家人,索性把话头儿也挑明了,「书哥儿现在住你们将军府那了?你要他也小心一点,不要太放肆。」
辉图乾笑著,「我家小王爷哪能那么荒唐,那都是人家误传的。」
祺瑞低声咒骂了一句,「你不帮著他说话还能帮著谁?」抬头对辉图说,「我刚好要去买东西,现在天色还早,我等你一下,你打点好这些,跟著我一道走,我还想挑些东西交给你王子。」
那辉图是个没主心骨的,祺瑞一虎脸,也不敢拒绝,答应了一声绕过他往管事那走去。祺瑞坐在轿子上等,心里面想著书哥儿,这书哥儿名叫书砚,是个武生。说起来还是祺瑞介绍认识的。
北真刚回京里,祺瑞请了他去看戏,心里想著北真是武将,必爱听武戏,所以才请了这行当里有名的武生。问北真要听哪一出时,北真戏摺子也不看,张口点的是「十八相送」,像是故意刁难人家一样,当场就让书砚憋红了脸,呆愣愣站在那里,下不了台。
祺瑞给打著圆场,介绍了一下书砚的底子,会哪些戏,北真那时对听戏却不在意,只是听了书砚的名字,问了一句「哪个书?」听了书砚作答,又再不作声。
全没让人看出来北真对这小子起了心。
没想到过後,两人不知道怎么还有了接触,风传是好上了。皇上一赏了他一个宅子,就马上搬出去住了,常听著说书砚留宿那边。其实八旗里有「龙阳之好」的人不少,北真是个王爷就算是玩玩,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大清戒律对此罚得甚严,就算是玩玩,也不能这样张著胆子做事,总也得有个名目掩饰。
祺瑞心里想著,还真要给北真说门亲事,让他收收心,万不能就这么荒淫下去,男子汉大丈夫,总还是要以事业为重。他想著是北真年轻贪图享乐,又在外面打了八年仗,没见过女人,不知道怎么的有了这个偏好,回京里自然想好好享受。就怕把性子磨懒了。影响了前途。这前途二字,才是男儿的正理。
才想著怎么劝劝北真,辉图已经出来了。
祺瑞坐轿,那辉图仍然骑著黑马跟著,两人一前一後,便出府而去。
***
京城里的华绣苏坊的店铺里,今天过了晌午迎来了一位大人物——和硕亲王府的世子祺瑞。
本来华绣苏坊,店里做的是与精致绣工相关的手艺活,慢慢作大了,不仅出些衣服的样儿,还经营些精致的绸缎绢布,更特别的是,有些手工艺品独此一家,因为几乎不可能在别的地方买到,再加上做工考究,价格自然是抬得很高。店里做的一般也是达官贵人的生意,但凡来这家店的,一般都是些府里的总管,或者是家里小姐太太贴身的丫鬟,把家里主人家的意见递过来,再由坊里面依要求做。
还有些家里面的主儿,或者是大小姐,或者是刚出嫁了夫人,不能轻易蹋这个坎。便会差人来请坊里的师傅,上门去细细考究。
几下往来,这华绣苏坊的名气越做越大,热客也越来越多,生面孔就难得一见了。
祺瑞来的时候,店里的夥计并不认识,只是觉得面生,但在这行做得久了,察言观色,看著穿戴打扮,倒不像是省钱的,再加上边上站著辉图一副威武的模样,也不敢怠慢。招呼著坐下,并沏了上好的茶,这才把屋里面的东西细细地介绍了一番。
祺瑞颇有些失望,连看了几个,都是摇头,问道,「你这里难道真没有再好的了?」又说,「价钱不是问题,但要新样儿,又要拿得出手。」
那几个夥计互相看了看,为难起来,看到屋里面几样都没被看得上眼,只有谦恭地说:「那爷要不再往别处看看,可能我们这里没有爷爱的。」
祺瑞想想,叹了口气,从兜里拿出一锭金子,「难为你们招待我半天,便当是付茶水费的。日後若要是有什么好货色,可别忘了去和硕亲王府里说一声。」说完便要走,那几个夥计见这派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还真没见过这样阔绰的打赏的。正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的当儿,但听得里屋有人脆脆的一声呼唤,「这位客倌,且留步。」帘一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露了个脸,两眼清如潭水,两腮润白透红,一点梨涡浅笑,显得格外清秀。
那姑娘并不迈步出来,就著那个姿势笑著说:「咱这还有几件东西,要是爷不赶时间,且请进来看看吧。」说完了,便见那帘儿放下。
帘儿是放下了,祺瑞却觉得眼前一亮,看这姑娘,却与自己平素里认识的都不一样,但又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那种感觉,若说她不端庄,那勾栏园里的又有几人有她这派清雅端庄气质,若是说她高贵,偏偏又比那些含羞带怯的大家里的小姐多了几分灵气与调皮。
再看辉图也是呆呆傻傻的样子,心里呸了一声,笑骂了一句「没见过世面」。耐不住好奇,又是觉得自己风流的性子,跟著进去,却把辉图阻在外面。
那姑娘对著祺瑞先行了个万福,落落大方地说,「还想请问这位爷,买东西是想送人呢?还是留著自家用?若是要送人,可不知道是送给谁?便要听听您说一下年龄、偏爱了,我们这才心里有个主意,便好给爷介绍呢。」她几句话劈劈啪啪的落下来,就像是珠儿滚在玉盘里发出的叮叮脆脆的声音,煞是好听。又一口一个爷的叫得人心里甜滋滋的。但说的快,倒让祺瑞缓了会才反应过来,心里又暗赞了一句这姑娘机灵,「是我姨母过寿。」
那姑娘拍手笑道,「正好,我们这有东西,还本来是准备拿去给王母娘娘祝寿的呢。」说完就见去屏风後用托盘托了一物件出来,将那托盘上的布揭开,祺瑞倒还真被震住了,疑心是见了传说中的霓裳羽衣,再细看才知那料子上绣的花是仿著孔雀开屏,难得是做得到完全看不出是绣的痕迹,倒好像真的是和孔雀身上的羽毛一样是天生长成的,摸了一下,仿佛如天鹅绒,再一抖开披在身上,只觉轻如鸿羽,但暖如裘毛,望著那少女再说不上一句话。
「这线全是用鸟类与兽类身上的毛织成的,全天下有两件,另一件是依著凤凰的样子,皇上订了送给皇后娘娘的。」那女子说完面有得色。
祺瑞叹道,「都说华绣苏坊不会让失望,还真名不虚传。」说话这当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秦爷回来了。」两人说话被打断,祺瑞随著外面的声音向屋外看,才发现那帘也织的奇怪,刚从外面看里面,帘上分明是绣著有花,所以那时看不到里屋,没有想到里面有人,而这会望过去才发现居然是透明的,外屋看得清清楚楚,难怪他刚才一掷金子,这姑娘便出来应话。这一望就把他刚才在屋外的小觑之心全收了起来。
「爷,你回来了。」正想著呢,身边的姑娘欢快地唤了一声,鸟一样飞了出去,留下祺瑞在原地,好像身边的位置突然空了下来,若有所失。
祺瑞停了一下,也掀著帘子跟著出去。那姑娘见了外面那人,唇角眼角全带了笑,低头正说著什么,见祺瑞出来,才对著祺瑞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这做得了主的,你看中了就算要想买,还得看我们爷愿意不愿意卖呢。」说著这话,手指头在辫子上绕呀绕,甚是娇媚。
那秦爷抬眼打量著祺瑞笑道,「怎么家里来了客人,阿缧有没有好好招待。」
祺瑞见他们举止亲密,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辉图却在此时大叫起来,「叔成,你是不是叔成?」
这秦爷不是别人,却是小时曾在湖广总督府里伴读的秦叔成。两人十几年没见,其实模样都有些变化,辉图是因为知道叔成後来去了华绣苏坊,又加上刚才的夥计一下子道破了姓,马上就联想到了。走过去抓住叔成的肩摇著,高兴的哈哈大笑。
叔成隔了一会才想起是谁,偏偏是名字在口中,就是叫不出来,被这么一摇,越发想不出来。还是辉图自己说:「哈哈,我看你现在是贵人多忘事,我是辉图。」
边上的阿缧拿起身边的一个纸镇,狠狠地在辉图身上戳了几下,「你说就说,不要拉我们家爷了。」
众人目光都回落在阿缧身上,那姑娘气鼓鼓的,却不见羞涩。叔成拉拉她,对著辉图说,「我家这位姑娘被宠坏了,不知道规矩,你可多担著点。」
祺瑞在边上忙接了话头过去,「哪里,阿缧姑娘天真烂漫,性格直爽,倒是应该多夸一下。」
那阿缧听了微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纸镇,退到一边。偷眼望著祺瑞一笑,算是略表感激之情。
辉图皮厚,并不在意,但总算是放开了叔成。回头向祺瑞说:「这是我们原来小时学堂的,小时候总在一起打打闹闹的。」又转过头来,对叔成说:「你怎么也来了京里了?来了几年了,怎么也没有来敬亲王府找我们?小王爷知道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他见了叔成,自然幼时的称呼也带出来了。叔成其实幼时和辉图并不交好,这会又突然听到他提到北真,愣了一下,倒是觉得心里都快归为尘土的老黄历被翻了出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暗叹,他也未必想见到我。
抬眼见辉图如此高兴却是怎么也想像不到的,不知道是北真这些年提过自己,还是辉图真的还记得自己。他打小是不喜欢与人亲近的个性,一下子又热络不起来,只有转开话题,拱手向祺瑞道:「不知这位爷怎么称呼?」
辉图忙道:「看我一高兴糊涂了,这也不是外人,是我们王爷的表兄,和硕亲王府的大世子。」
叔成笑笑行礼,「今个还真不知是哪阵风在吹,平时请都请不到的贵人呢。」
辉图方说了敬福晋过寿的事。祺瑞便说看中了那件羽衣。
叔成沉吟了一会说,「按理说依著这过去的交情,看中别的,理应是我送过去,只这羽衣,却是不好让价。」
祺瑞却不在意,两下里谈了下价,祺瑞应承了回头差人送银票来取货。辉图见他们谈完了,又插话说不如一起去北真的宅子。
叔成忙推托起来说,一时走不开,等敬福晋过寿的时候再一并拜访。辉图略有些失望,还是跟著祺瑞告别出门。出门前两个人均多看了阿缧一眼。辉图又叮嘱了一句王府是在东城区要叔成别忘了去。叔成含笑应了。
望著他们出门,才面露倦意,坐在那不语。阿缧问道:「是不是还没有接到大少奶奶那边发来的货?」
叔成点点头,回头想到什么,又叮嘱说,「阿缧,你一个姑娘家,总还是少露面的好,免得吃了亏。」
阿缧点点头,委屈地说,「我知道,可看著大少奶奶卡我们的货,眼看快到了年关,老店那边的任务我们达不到,我怕当家的怪罪下来。那人出手阔绰,是难得的大客户,不留著怎么成。」说到这里,脚一跺,却是撒起娇来,「你也是,我们有理的也不知道申辩两句,就由得我们吃亏。」说到这最後几句,声音已经越来越高。
叔成笑笑,「我也没怪你的意思,这笔生意也算是大买卖,你也不要担心,大少奶奶那儿有大少奶奶的原因,也怪不得她。」
阿缧埋怨道:「大少奶奶也真是,全靠我们给她撑著,要不哪里有她今天在华家的地位,现在过了河还拆桥,把我们弄到这天寒地冻地方来了。」
叔成听她这一说勾起些心事,也没答腔,自顾自拿过帐本来看。
阿缧乖巧,忙去把炉火弄旺了些。
叔成望著炉火,心里面想,「怎么又和他在同一片天底下了?」
眼前浮现出北真旧时的模样。看那炉火一明一暗,仿佛如自己的心事扑朔迷离。
第七章
叔成为著要不要去祝寿的事情伤了几日脑筋,论理毕竟是有旧情义,可是辉图走了,他算著北真是一定是知晓他在京城里了,却未见北真的身影上门,也不知北真对与他的相见怎么看……是可有可无呢,还是觉得见也尴尬或者根本是怀恨在心,割袍已经断义,自己这去了,不是把已经沉寂下来的往事又翻出来了。
直到和硕亲王府的那位世子取货的时候又把请帖送来,犹在大伤脑筋。
阿缧却全不能理解他的心事,还乐滋滋地说,「爷,我还算著咱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开不了局面,回头又会让大少奶奶抓住把柄呢,没想到天助我们,爷还有这么多旧识在京城里,还个个都是有钱的主儿,这次他们约你,爷你呀刚好还可以再多认识些人,最好呀,生意多多,统统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