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是大半年。
这半年里何西已经在我这里学了许多文章诗词,自己看书已经完全不成问题。就是英文也能对付了不少日常会话的。茶园的事物更是越发顺手起来,连庞师爷也因为何西的能干,开始清闲起来。常常我都见他悠闲的提了鸟笼茶楼听戏。
我倒成了家里最大的闲人,何西忙的总是找不到影子。我只得每天推了父亲晒晒太阳,与母亲下下棋,再在画室把从前先生教下的功课随便作两副的。
日子越是百无聊了起来。
有时想起湘西的事情,心中不免伤痛,我凭了记忆画下许多湘西的景色,还画了湘湘,阮家嫂子,阮三爷……还有三堂哥……
三堂哥的那副画像我整整画了有一个月的,每画一笔,我都能瞧见三堂哥从前对我的一笑一语,好几次我都对了画像怔怔的发楞,直到天黑了,奶娘来叫我出去吃饭才醒觉了,我这心口就象给人扎了一刀的。
我总希望能在梦里见到我这糖做的哥哥,可我常常梦到湘西,梦到凤凰,却再也没有梦到过糖哥哥的。
是他不想来见我么?
是他不再象从前这么欢喜我了么?
我找不到答案。
我真想能回到小时候去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不懂得悲伤,不懂得死亡,不懂得离别……只要给我一只画笔,一张画纸,我便能快活半天,可不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永远象小时候那样不是很好么?
可小的时候我却总想着要拼命长大的,最好能长的比糖哥哥还要高,还要英挺的,这样他就再不能象对待小娃娃那样摸我的头了。
而现在,我却想让他摸摸我的头,都不能了。
春节过后,冯伯伯当了政府特派员要回杭州的消息叫我一时精神振奋了起来。
虽然冯伯伯这次不再住了我家隔壁,但就在杭州要见面总也方便的很。
我记得小时候我很欢喜同他家小姐翠枝一起玩耍的。翠枝小姐比我大了两岁,算起来今年过的年就是21岁了。我差不多也有10年没见她了,一想到这次能再见到翠枝姐,我心里可比什么都快活的。
我小时候给当女孩子养的,在小伙伴里便与翠枝姐最是投契。翠枝姐从小就很聪明伶俐,父亲常当我面夸赞翠枝姐将来定是女状元的。记得那时候翠枝姐就写了一手好字,作的文章诗词就是我那挑剔的西席先生也要赞不决口。C38D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十五才过,冯伯伯搬回杭州的消息便到了。
我迫不及待的头一个就去登门拜访。
冯伯伯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清俊文雅的脸上戴了一副金边眼睛,总是西装笔挺的,冯伯母却是几年前就去世了,他们还有个儿子因为工作留在了北平这次没有跟来的。
冯伯伯见到我很是高兴,拉了我问了许多话的,等知道我父亲的事,冯伯伯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只看到他眼睛里有微微的雾气了。冯伯伯说了,一等他安顿好,就要给我父亲请了最好的大夫为他治病,总要叫我父亲能象从前那样站了起来的。
我四下打量却没见翠枝姐正要问的时候,楼梯上一个云雀一样的笑声已经传下来。
“是玉堂弟弟来了么?”随着这声音,一个高挑的穿了西洋裙子的女子走了下来。
只见她头发绞的连脖子都遮不住的,一双吊稍桃花眼睛笑的都眯成一条缝了,就那双男子一样的剑眉还和从前一样斜插她鬓边更增了英气。
我一直觉得女子还是留了长头发才够妩媚的,长长的青丝无论是梳着辫子,盘了发笄都是美丽的风情,要没云鬓可就少了不少千古佳句。
但这时见这女子我突然发现从前我的想法或许是错的,就这女子及颈的头发倒越发称着她纤长的颈项,即大方又活泼,真是再恰当不过的。
“翠枝姐!”我唤她。
冯翠枝云一样轻盈的飘到我身边,竟是一把捏了我脸,“我的玉堂弟弟啊,这么许多年你都不来瞧我的么?我可想死你啦!”
我竟然忘记了,小时候翠枝姐就说我皮肤滑比她的摸起来都舒服,总要动不动就捏我脸皮。
“翠枝,还不快放手,你这成什么话?”冯伯伯在一边骂道。
翠枝姐吐着舌头笑道:“我这是跟玉堂弟弟的见面礼嘛……要不我学那些洋人的。来玉堂弟弟,给我香记脸孔吧。”
翠枝姐作势就要亲我的脸,我知道她是玩笑的,却也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头。
“翠枝姐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皮呢。”我拉了翠枝姐的手笑道。
“我这丫头算是给我教坏了。”冯伯伯对了翠枝姐没奈何的苦笑。
翠枝姐牵了我就往花园里跑,“走,玉堂弟弟,我们这么久不见了,我可有好多体己的话要同你说的,别让我这老古板爹爹听了去。”
我向冯伯伯鞠了一躬就被翠枝姐拉出去了。
这一天,我就在冯伯伯家呆到了晚饭后才回的家。
这以后没几天,冯伯伯真带了翠枝姐来瞧我父亲,翠枝姐这么活泼的人在看到我父亲的惨况时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冯伯伯临去的时候千万嘱咐,要我好好照顾了父亲,说他已经给联系了一位德国著名的大夫,我父亲的病总是有盼头的。
一来我甚是感激冯伯伯对我父亲的情意,又一来是因着父亲的病总算有了希望,我也真是高兴,就想去找何西说说话,可何西正在帐房里,我见他面前堆了不少帐册,不知怎的,心下一黯,就没走进去。
这一晚,到了四更我也没睡,隔了窗玻璃,只看到那间帐房灯还亮着。
我突然想到自从那次我与何西放过风筝之后我们究竟有多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话了?
我感到一阵难过。推了窗子,夜风把我吹的冷起来。
我只呆呆望了月色许久,忽然听到一阵笛子声响,幽幽的笛声绵长清丽却也这么悲伤。这笛声象是从何西的那间帐房里传出来的。
我赤了脚也没有穿鞋,就匆忙的奔下楼去。
悄悄推了何西的门,只见他正背身对了月色吹着笛子。
灯光将他高瘦的身影长长的拖在身后,遮住了书案,也遮住了我。
我没有叫他,只静静听了他的笛声。
这么哀婉的乐曲,象是有无数心事无人倾诉。
一曲吹罢,何西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何西……你……你在想湘湘么?”我忍不住轻声问。
何西霍然转身,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这么璀璨的竟象星子一样。我向来知道的,何西有双无比动人的眼睛,就只这双眼睛已经是他灵魂的全部。若我真要画的话,怕就算技巧再好也画不出这样一双含了灵魂与自然造化的眼睛中那神采之万一。
何西这样定定的望了我却不说话。
我也这么望着他。
时间就慢慢流了去,我们竟象是都没有知觉一般。
“你怎么还不睡,是我吵醒你了么?”何西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竟是这么低沉的。
“没有……你吹的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了,却好象很是悲伤。”我想笑一笑的,可嘴角却这么重的,牵不起来。
何西为什么不肯答我方才的问话?
是还在怪我么?怪我抢了他的湘湘么?
我心中一痛。
何西走到我面前,“你怎么打了赤脚的,这2月的天气冷的厉害的。”何西轻声责备我。
“我……忘记了。”
何西拉我坐在椅子里,脱下他身上的外衣,给我裹在脚上。
“不用了,我不冷。”我急忙推辞。
何西却硬是给我裹好了,“刚才那曲子是跟苗人学的。听说还有个传说呢,小少爷想不想听听的?”
“你说!”
“从前有个国王得了病,整天忧愁的展不开眉。王后请了全国的名医也治不好国王的病,就贴出告示,说是天下有哪个能给国王治好病的就把公主嫁给他。一个会吹笛子的苗人就去应征了,果然那个国王听了他的曲子便一扫愁云笑了出来。王后虽然嫌那苗人太穷太丑,却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公主嫁了给他。可后来公主学会这笛子之后,王后便叫人把这苗人杀死了。从此以后……苗人的笛子就变的这么悲伤了。”
我抬起头看着何西藏在阴影里的脸,“这故事不好……我不欢喜这样悲惨的故事。这个世界总是美好的东西更多的,不是么?”
“也许吧!”何西的表情在暗处,叫我瞧不清楚。“小少爷,天不早了,你该去睡了。”
“是……何西,你也早点睡。”
我本来是想再跟何西说说话的,可转眼之间,我要说的什么竟忘记了。
我从他房里走出来,才想起他那件外衣还拿在我手里。
我想敲他门还了给他的,可终于我还是拿了他的外衣走回了自己房间。
在那之后,我跟何西见面的机会就更加少了。
何西不知在忙些什么,白天总也不在家里。
翠枝姐最是喜欢热闹,这一来便连着开了三场舞会。原先我还觉得新鲜很好玩的,但次数一多,便也没趣起来。
又是三月花开季节。
我在画室终于作完了一副画,走出来的时候星星已经在头上闪烁。我伸个懒腰正准备回房里睡觉。却听得脚步声音。
“何西,你才回来么?”
何西象是没想到竟这么晚还能遇到我的,呆了一呆道:“是啊,小少爷。”
“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呢?”
“就是谈一笔新生意,是个大茶商。”
“哦。”
“那我回去了。”何西向我躬身。
我看着他的背景,心里发闷。
什么时候起我与何西竟变的这么陌生了,连交谈都只象公式一样的了?
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我不要变的现在这样的。
我把何西带回杭州不是要他变的象我糖哥哥那样的。可是方才,何西那说话的神气态度真是越发与我糖哥哥相似了。这么礼貌却也这么疏远。
“何西!”我大声叫住了何西。
“小少爷,还有事么?”
“你会跳舞么?”我突兀的问。
何西楞住了,“跳舞?”
“是啊,跟人应酬交际,跳舞也是要学的。我来教你。”我坚定的望着何西。
何西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天已经晚了,要不,明天再教好了。”
我任性起来,“不,就是现在。”E2B1F00B56CE78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知道自己这时的目光必然岩石一样坚硬。
“是,小少爷。”何西终于答应了下来。
我把留声机搬到院子里,唱针在胶木唱片上划出弧线,流畅温柔的乐曲就在夜空里响了起来。
我拉住何西的手,叫他一手搭在我腰上,一手牵住了我。
“这是三步的华尔兹。你跟了我,我退你就进,我出左脚,你就出右脚。”
我感觉的到,何西的手紧张的僵硬起来。
我微微一笑,“何西,你能学会的,跟着我……你一定能学会的。”就象那次放风筝的时候何西对我的鼓励,我也想将我自己的力量传递了给他。
“是,小少爷。”何西轻声答应了。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这么温暖的,叫人安心。
我数着拍子“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院子里那几侏迎春花的妃色花瓣落了下来,仿佛细细一场花雨。
何西渐渐熟练起来,也不再踩我脚了,到后来竟变做他在牵引着我了。
我望着他微笑。
何西也在对我微笑。
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里全是我的身影,是我那被三堂哥说成纯粹如白绢一般的微笑。
何西的手紧紧的攥了我的,其实我已经觉得痛了,可我没说话。
这时候我一点不想说话的。
音乐已经停了,我与何西却都不在意。
我们还是按了节奏,这么跳着华尔兹的舞步。
或许这场舞蹈能够永远不停就好了。
第二天我便吩咐了下人喊来裁缝给何西量了尺寸送去上海最好的西服店,培罗蒙,请他们给何西制办两身西服。何西硬是不肯要,可我却说他日后要谈大生意必然是要的。
后来连我母亲都说了话,何西这才勉强收下了。
4月初,翠枝姐又办了一场舞会。我拉了何西与我同去。
我说这是要叫他能多见识场面上的人,也是为了给我家多长脸面的事。我知道何西并不情愿,可我就是这么坚持的。到了最后又是何西向我投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是越发任性起来。
舞会办的相当热闹,不少上海名流也因为冯伯伯的关系慕名迩来。
我穿了一身雪白的西服,何西却是一身黑。
我总觉得黑色特别适合何西的,他的眼睛比平常人都更深邃,也只有黑色才能配的上这样的眼睛。
翠枝姐说我是那天的白马王子。可,其实那天的王子却是何西。
何西的舞步已经非常熟练了,就是内行怕也看不出他才学了个把月而已。
何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管学什么,只要教过他一次的,他就能把学到的东西成倍的吸收,甚至比当初那个教他的人更要伶俐了。
我退在一边,只见舞场里那些名门淑媛象是排了队的一个接了一个跟何西跳着舞,无论是三步还是四步,无论是华尔兹还是狐步,何西总是这么优雅得体,他嘴角的微笑连灯光都要暗淡了的,他眼里的光明连星星都要坠落。
他对了那些女子温柔的微笑着,礼貌的交谈。
我看到这些跟他跳舞的女子面上的红晕,眼里的迷恋。
我心头竟是这么烦躁起来。我连一个舞都不想再跳了。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我拿了酒杯走到厅外,也许是屋子里太多的人了,才会这么闷的吧。
“怎么了,我的白马王子?怎么逃到这里来了?”
我一转身就看到穿了一身火红的翠枝姐就站了我身边。
“没什么……突然觉得气闷出来透口气的。”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翠枝姐象是觉得我怪有趣的盯了我瞧了半天,“我的玉堂弟弟啊……你该不会是在妒忌吧?”
我一惊,差点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杯子里的红酒溅在了我的衣袖上。
“你看你……给说中了吧。”翠枝姐笑起来,拿了手巾给我擦着酒渍。
“我没有。”我辩驳道。
“哦……是这样么?是我瞧错了么?你难道不是在怪那个何西抢了你的风头么?”
“怎么会?何西是我的朋友,他有了风光我很高兴的,何况他的舞还是我教的呢!”我急忙辩解。
翠枝姐拿过我的酒杯喝了一口,“你别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何西还真是一表人才,刚才就有好几位小姐在跟我打听他的事呢,看着是被他迷住了。真是有趣啊,你都不知道这几位可是社交场上有名的大家闺秀,平时那会这么直截了当的了。你再看看那些少爷们,啧啧……可都是眼冒火光了。”翠枝姐大概真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哈哈的笑了。
我心里满不是滋味,摔了手道:“我不舒服先走了。”
“玉堂!”翠枝姐拉住了我,“我也讨厌那些虚伪的人,你可别把我一个丢在这里的。”
“你既然讨厌他们还请他们来做什么?”我可真是不明白了。
翠枝姐没有做声,只那双一笑就成一线的美丽眼睛露着奇怪的眼神。
我心下一突,仿佛哪里看过这样的眼神的,“怎么了翠枝姐?”
“我叫他们来……只是……不想一个人的。”翠枝姐怕冷似的抱住自己的的手臂。
我才要开口,她却突然对我笑了道:“我真是笨蛋啊,其实,现在我才更加寂寞呢。”
“翠枝姐!”我轻声唤她,翠枝姐的眼神我见过的,从前三堂哥在望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仿佛要哭出来似的神色,只是她与他都在微笑罢了。
翠枝姐猛的靠在我怀里,她的身体竟在发抖,“玉堂,你再陪我一会好不好?”
我心中不忍,伸出了手臂环抱她道:“我陪着你,就算要我陪你一辈子也好。”
翠枝姐在我怀里抬头微笑,“你可是说真哦!我记下的,可不准赖皮!”
“是。”我也笑起来。我的翠枝姐啊,总是这么活泼的才对了。
“玉堂,你真的长大了……长的都比我高了,能抱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