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倒的小倌也是个油滑的,儘管摔得极疼,偏还堆出媚笑,又倚上前去道:「白宁相公早就不陪客了,大爷是头一次来吧,玉浓一定好好伺候您,保管让您乐不思归。」
「滚开,你算什麽东西,爷有的是钱,什麽样的妓馆没逛过,玩的都是红牌。」
客人甩手砸下一叠银票,小倌偷眼一看,数目确实惊人,不由啧舌,倒也不敢再靠过去。一来,这客人确实凶得很,有些吓人,二来,白宁虽然成爲鸨头后就没再陪侍过,但有时客人指名要他陪酒,他也没拒绝过,这小倌虽然眼馋这叠银票,但怎麽也不敢跟白宁抢客人。
「大爷您稍待。」
嘴裡这麽说着,小倌脚下却是磨蹭得很,吃不着肉,也要喝口汤呀。客人凶归凶,在这一点上倒是不含煳,随手抽出一张银票扔过去,小倌顿时喜笑颜开,健步如飞地去了。
「什麽?陪酒还要陪侍?」
白宁正在琴台裡跟苍冽生闷气,乍一听小倌这麽说,差点气炸了,鸨头是不陪侍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在行内,这是行规,哪怕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得遵守这条行规,如果想要仗势欺人,传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这是打哪裡来的鲁莽男人?一点规矩也不懂。
本待一口回绝,不料眼角馀光却扫到苍冽站在阁顶上,正跟叶家兄弟不知道在说什麽,不对,是叶家兄弟不知道在对苍冽说什麽,那个叶玄衣尤其可恶,居然在苍冽面前走来走去,完全挡住了苍冽的身形,虽然叶玄衣的身材要比苍冽小了不止一号,但是从白宁这个角度看过去,却是完完全全被阻挡得连衣角都看不见了。
可恶!可恶的叶家兄弟!可恶的叶紫衣!
白宁咬了咬牙齿,叶紫衣对苍冽抱的是什麽心思他可清楚得很,而苍冽居然还不懂得在自己面前避避嫌,跟那个叶紫衣离远一点。
不管是男人女人,吃起醋来,几乎都是同样的反应,完全没了应有的理智,心裡只恨恨地念叨着:让你不看我,让你不看我,一句根本不经大脑的话就脱口而出:「玉浓,请客人上琴台,准备酒菜。」
等客人上来,白宁立刻就后悔了。
瞧瞧这都什麽长相啊!比李禄那蛮人还丑,挺华丽的一件衣服,穿在这人身上活生生就像暴发户,白宁好歹也是个红牌,接过的客人大都非富即贵,那些当官的读书的不说,就算是商人,多少还有点铜臭味,可眼前这个......他还眞没见过穿着一身华服还能寒碜成这样的人。
但客人已经上来了,就是后悔也迟了,白宁暗下决定,灌他几杯酒就把人赶走。
「你就是白宁?不错不错,果然有味道,不是那些下等货色可以比的。」客人一见白宁眼睛就变得色眯眯,毛手毛脚地摸上了白宁的脸。
将厌恶藏在心底,白宁挤出一抹媚笑,装出倒酒的姿态,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客人的手,同时腻着声音道:「大爷好威武呀,不知是哪裡人?」
「大爷我从江南来,想不到滇西之地,居然也有你这样出色的美人。」客人色眯眯地抓住白宁的手,放到嘴边就是一阵乱亲。
白宁被亲得一手口水,唔......好噁心,赶紧用力抽出手,在背后擦了擦,勉强带着笑容故作娇嗔,道:「大爷您好性急,您认得我,我还不知道大爷怎麽称呼呢。」
「称呼?要什麽称呼?上了床你就是爷的心肝宝贝,爷就是你的命你的天。」客人不耐烦了,淫笑一声,抓住白宁的手一用力,就把人拉到了怀裡。
白宁乍然变色,一边挣扎一边大声道:「大爷,我只陪酒不陪睡,请自重。」
啪!
客人一巴掌打在白宁脸上,骂道:「不过是一个男妓,居然敢叫爷自重,你他妈的算什麽东西,爷肯睡你是看得起你,不知好歹。」说着,大手一扯,直接把白宁的腰带扯下来,捆住白宁的手脚,将人扔到了一边的软榻上。
在南馆裡这麽多年,粗暴的客人白宁见过不知多少,但是自己遇上的却屈指可数,而且还是在没有成爲红牌以前,以至于他一时有些慌了神,眼见自己的衣襟被一把撕开,不由得尖叫一声:「苍冽!!」
「冽」字还没有出口,压在身上的客人已经被赶到的苍冽一把拎住衣领甩了出去。早在客人抓着白宁的手乱亲的时候,站在阁顶的苍冽就开始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直接绕开叶家兄弟往琴台走来。
「妈的,哪个王八羔子敢坏爷爷的好事。」被甩出的客人一点事也没有,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边骂駡咧咧一边向苍冽扑了过来。
苍冽一把抱起白宁,抬腿一踢正中心口,那客人惨叫一声,倒着飞了出去,正好落在随后赶到的叶家兄弟的面前。
「大白天的居然做这种事,眞不要脸。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本来就是男妓,千人枕,万人尝,只要有钱谁都行。」叶玄衣一看到白宁衣裳不整手脚被缚的样子,顿时叫了起来,一脸嘲讽。
叶紫衣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看向白宁的眼神裡,充满了冷笑。
白宁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苍冽,他是想刺激刺激苍冽没错,但是之前与客人打情骂俏,也仅只限于言语之间,举止上却半点不曾轻佻过,这次居然让苍冽看到这副不堪入目的场面,让他紧张得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苍冽很愤怒,这一点从他脸上的冰冷程度就可以看得出来,白宁被他抱在怀裡都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了,可是苍冽的愤怒并不止于此,他甚至没有打算放过那个已经被他一脚踢昏的客人,走上前去再次抬起脚,对准那人的脸狠狠踩了下去。
「啊!」白宁尖叫起来,「不要杀人。」
但还是迟了,或者说苍冽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一脚将那人的头给踩爆了。血液与脑浆四溅,叶家兄弟脸色不变,只是后退了几步,以免被溅到髒了衣服,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场面只是小意思,算不得什麽,但是对于白宁来说,却是引起恐惧的根源。
他想起了以前的郑鸨头,想起了无数死在郑鸨头手上的那些不听话的小倌们,在这一刻,他勐然发觉,苍冽、叶家兄弟,在某些地方跟郑鸨头是一样的,人命在他们的眼裡,比蝼蚁都不如......
不知什麽时候已经消失的距离感,突然间又回到了白宁与苍冽之间。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裡的人,从来就不是。
那具尸体最后是怎麽处理的,白宁并不知道,因爲之后他就被苍冽抱回了怡兰苑,整整一夜,苍冽抱着他的手就没有鬆开过。可是这个怀抱,却没有能让白宁感觉到温暖,快到天亮的时候,苍冽略带生硬的声音才在白宁的耳边响了起来。
「跟--我--走!」
白宁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一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摘下了那支金簪,塞回了苍冽的手裡。
「爲什麽?」
苍冽的气与急,并不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但是生硬的声音,却在这一刻,透着微微的颤抖。
「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白宁抬起自己的手,手背上几点乾涸的红色,是那客人死的时候溅到的血渍,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道:「我......是一个不乾淨的人,可是这裡比任何、任何人都要乾淨。而你却和我相反,你的这裡,髒了,和以前的郑鸨头一样的肮髒。」
「不是......」
「我知道,你生气,你杀人,是因爲那个人欺负我,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喜欢的人,是一个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你知道吗,我很小就来到南馆,这裡以前的鸨头,心比墨还黑,我亲眼看到,好多、好多小倌们被他逼死,所以我特别特别讨厌他那种人,苍冽,你和他是一样的,有人不顺你的心意,你就要杀人。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
「我......」苍冽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辩解。
白宁没有说错,他的确杀过不少不顺他心意的人,但是,这错了吗?弱肉强食,更何况,他杀的人大多是品行不端四处爲恶之人,杀这些人的时候,他一向认爲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会谴责他,相反,他这种行爲往往被受害者称之爲行侠仗义,虽然他在杀人的时候,本意并不是要帮什麽人除恶,仅仅只是因爲这些人招惹了他。
「你没有错,苍冽。」白宁轻轻地歎了一口气,用手抚平苍冽纠结的眉,「你本就不是普通人,你有你的生活方式,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能够跟我平凡相守的人,是我奢求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像我这种人,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能够无恙终老就已经是老天爷开眼,还求什麽平凡相守。」
他边说边苦笑,明明早已看透了不是吗,爲什麽在遇到苍冽以后,还是不知不觉的就期盼起更多,如果不是今天的突发事件,让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只怕他就会和以前那些以爲跳出火坑就能得到幸福的小倌们的下场一样悲惨。
苍冽抱着白宁的手,蓦然收紧。
爲什麽?爲什麽明明把白宁紧抱在怀裡,他却能感觉到怀裡人离他越来越远,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让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是想和白宁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在没有人会打扰的地方,守着一间瓦房,早耕晚归,白首相依,他明明就是这样想的,白宁爲什麽会不明白?
白宁的气息渐渐贴近,他的唇落在苍冽的耳边,彷彿羽毛般轻轻一点,然后一句话就这麽飘入了苍冽的耳中。
「不会再这样了,苍冽,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以后,你是花钱的大爷,我是卖笑的男妓,这样的关係最好,最好,不去奢求太多,就不会伤心失落,答应我,你要常常来看我,不然我会想念你的......」他的话没能说完,苍冽已经堵住了他的唇。
情慾来得突然,却并非出自于爱,不明所以的恐慌,使素来缺少与人交往经验的苍冽,做出了自己预料不到的失控举动。
略带冰冷的唇,在踫触到对方的肌肤的时候,迅速变得火热,本该缠绵的吻,却在这一刻充满了掠夺与佔有。所有说不出来的心意,透过炙热的吻传递出来。
他不在意白宁的过去,他甚至可以不在意白宁的现在,琴台上的一幕使他深深的愤怒,却无法改变他的心意,他要的,是一份有你有我的将来,一份有承诺的将来。
可是该死的,小鸨头居然想在这个时候跟他划清界限,他不是花钱买笑的大爷,小鸨头也不是卖笑的男妓,苍冽就是苍冽,白宁也仅仅只是白宁,那个会莫名牵动他的心的白宁。
火热在蔓延,白宁的双颊上,渐渐渗出一抹酡红,他有些吃惊,冰山一样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激烈的一面,纤瘦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苍冽的背,指甲透过衣物,深深地陷进了肉裡。
这就是他想要的男人,会激烈地佔有,会强硬地掠夺,在漫无表情之下又时时温柔呵护。
可是......可是......他始终不能安心地接受这样的男人,他不能接受一个把人命视若尘土的男人,身在南馆,他已经失去了身爲人的自尊自重自爱自洁,唯一可以坚持的,就是对生命的自怜。他不仅怜惜自己的性命,他也怜惜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所以,他费尽了心机要成爲南馆的鸨头,不爲钱财,不爲自救,只爲了不让自己的眼前,再有一条生命消逝。
舌尖灵活地回吻过去,舔过冰山男人的每一寸口腔,他的热烈的回应,让对方更加激动,不自觉地被加深了的吻,几乎使他窒息。
「白宁......宁......」
鬆开了唇,这是苍冽第一次叫出白宁的名字,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叫出来,却带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白宁拚命地吸着气,心口被苍冽叫得一荡,然后毫无预兆的,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讨厌,他又哭了,抬起手正要擦去眼泪,却不料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面颊上一阵溼润,却是苍冽用舌尖将他的眼泪一点一点舔去。
「别哭......」被弄疼了吗?苍冽笨拙的安慰着。
白宁摇了摇头,低声道:「抱紧我,我喜欢......你抱着我,抱紧一点......我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苍冽的手一紧,将白宁紧紧地搂住,摇着头,道:「不......陪我......」
「今儿晚上,我会陪你......一直一直陪着你......」只这一夜,他完完全全属于苍冽,不是买笑卖笑,是白宁与苍冽之间的彼此相属。
苍冽又摇头,一字一顿道:「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认定一人,相依相守,双翼双飞。传说在遥远的苍山,有一种雪鹰,其羽如雪,其心如冰,天生孤傲,一生只觅一侣,若觅不得,孤翼至死,若觅得了,则忠贞不渝,同生同死。
苍冽不是雪鹰,但他有着和雪鹰一样的心。一生只觅一侣,永志不变。
一生一世,不过是个美丽的谎言,白宁不是不相信苍冽的承诺,他只是不相信自己能把这个美丽的谎言变成现实。他在南馆的时间不算长,人的一生至少也有五十年,他连一半的时间都没有渡过,在南馆也不过十年时间,一半的一半,可是已经足以让他看透很多东西。
在南馆,能平安的活下来,能爬到红牌这个位置,他付出了很多,其中包括他对未来的憧憬和嚮往。这不是矫情,而是看破,有一天过一天,过一天算一天,苍冽是个好男人,所以他会珍惜,直到再也珍惜不了,他也会告诉自己,不要留恋,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走的也总是会走。
春宵帐暖,一夜缠绵,虽寥寥无甚情语,却自是一番抵死情深,相拥至天明。
对于苍冽的一生一世,白宁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但是却用加倍的温柔缠绵来陪伴苍冽,即使没有承诺,也能让苍冽心满意足,于是两个人很是相依相侬了一段时间,其间的恩爱让很多小倌看了都嫉妒,却只有尚琦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看着吧,早晚会出问题。」
人的心,是要用心来换的,白宁却以色相侍,也只不过能让苍冽一时满足而已,苍冽虽然不通人情,却并不是笨蛋,时间一长,他终于不再满足于两人之间的你侬我侬。恋人之间,心灵相通,他们并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相互满足,灵与肉的合一,才是他们的追求。
苍冽嘴拙,不懂得如何向白宁表达,只能在每次白宁攀上情慾的高峰的时候,不停的在他的耳边反覆呢喃着:「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白宁懂,却无法回应,就以热吻来阻止苍冽的誓言,他不想听,不想听,他不要一生一世,他只要苍冽的一时之好,这样即使有一天,他们之间什麽也没有了,至少他还有这段回忆。
一次次的得不到白宁的回答,一次次的失望,让苍冽整个人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冰冷,直接从千年冰山上升到万年冰山的程度,方圆三丈之内,除了白宁之外,无人敢近身。
终于有一天,苍冽无声无息地走了。走的时候什麽也没拿,怡兰苑裡乾淨整洁得就好像从来就没有人住过一样。
「苍公子也眞是的,每次走都不打一声招呼。」景儿来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免不了跟白宁抱怨了一句。
可是白宁知道,苍冽走了,他垂下眼,没说什麽,那一晚,他坐在苍冽常常待着的阁顶上,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风,泪被风乾在面颊上,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流泪。
苍冽走的第二天,闻讯的叶家兄弟也走了,走之前叶玄衣特地跑到白宁面前冷嘲热讽:「啧啧,还眞以爲你有什麽狐媚手段,能把苍大哥迷得神魂顚倒,这才几天呀,哼哼,不过如此。」
白宁斜着脖子,朝他妩媚一笑,道:「咱这一行,讲求的就是一个迎来送往,小公子若是不信,咱打个赌,改天苍大爷一定会回来看我。」
叶玄衣脸色一变,阴恻恻地扔下一句「就怕你没那个命等到他回来」就走了。
白宁听得心头一跳,叶玄衣的这句威胁,他可不敢当做是小孩子的戏言一笑了之,于是乾脆挑了个黄道吉日,宣佈摘牌,将刻着自己名字的招牌摘了下来,从此以后专心当他的老鸨,不再接客。
至此,南馆裡只剩下尚琦一枝独秀,表面上南馆再无人明争暗斗,实际上,爲了把尚琦这个红牌挤下去,那些新进的小倌们,却展开了殊死之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