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杀————Die

　　一

　　冰箱被骨节分明的大手拉开，整齐码放的各种罐饮像极了超市货柜。男人在涌出的冷气中思考了一会，拿出一厅VIC啤酒和一罐牛奶。

“我从来不喝茶，两位只有将就一下了。”将酒饮分别放在两人身前的桌上，男人拉过一把椅子，悠闲地坐在上面燃起了一只烟。

一双乌黑的眼睛紧张地四处望着，男孩微皱着眉，厌恶地瞪了瞪这个胆敢在他面前制造烟味的男人。可他聪明地闭紧了嘴巴，甚至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散发着幽幽冷气的牛奶罐饮对一个饿了一天、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的小孩来说有着无限吸引力，甚至可以容忍他讨厌的烟熏味。

“凌少爷……”嘶哑的声音费力地响起，浑身沾满水渍、尘土甚至些微血渍的青年乞求似地望着对面一付事不关己模样的男人。

“我已经不是凌家的人了，李先生没必要这样称呼我。”男人不急不慢地打断了青年的话。

“凌…律师，‘深龙’现在正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老爷恳请您收留小少爷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亲自前来拜谢！凌律师，我们现在的情况您很清楚，您真的不能见死不救啊！小少爷就是‘深龙’的希望，龙氏的未来都拜托给您了！”青年急切地表达了积压许久的急躁情绪。

小男孩有些怨恨地看着这个对龙氏忠心耿耿的部下。为什么要向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低头？为什么要将自己托付给他？即便‘深龙’有危难了，眼前这个只住公寓套间的小角色又有什么资格照顾他！何况这个男人明显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这付看好戏的嘴脸见得多了！也不见得他有什么本事！

龙小少爷越想越气，抿起嘴巴开始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冷漠的“凌律师”，连烟味也越来越让他无法忍受。

幽雅地吸了几口烟，凌律开了口。低沉的嗓音虽然悦耳，但此刻听在这两人耳里却不那么让人心情舒畅。

“抱歉，李先生，‘深龙’的小少爷不是我们这种平民所照看得了。龙氏相信我一介律师是我凌某的荣幸，但我早已经与凌氏家族断绝了关系，要想通过我倚靠凌氏绝对是一招险棋。我自知凌家决不会因为我而插手龙氏的内部事务，所以恐怕我无力承担这么重的责任。真要出事，我也是阻止不了的。”

话说得在情在理、不冷不热，但得到老爷子授意的李运冬依然不屈不挠：“凌律师，您怎么说也是凌家大少爷，凌氏企业最终也是要交给您的！我们只是想借您的光来帮小少爷挡几天风，您只要借个地儿让小少爷躺躺就行，要出了什么事…要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老爷子也绝不会怪您！！”青年痛苦地吼出了老爷给他传达的意思。

凌律淡淡地看着外表上心理上都已经狼狈不堪的人，微微勾起了嘴角，展现出一抹嘲弄的意味。

不会怪我？要是龙氏就这么垮了，自然不会有人怪我。要是万一又兴盛了，会不怪我么？

看见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凌家大少爷露出的让人心虚的笑意，李运冬忽然觉得龙小少爷可能是没办法依仗这唯一的靠山了。想到龙氏可能再无出头之日，他忍不住大喊起来：“凌少爷，您真的不能这样坐视不理！我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好小少爷了，要是您也袖手旁观的话，‘深龙’肯定…肯定…不管怎么说，小少爷也是您的……”

“李先生。”凌律的声音冷冷响起，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李运冬像被按下了停止键一样马上咽下了后面的话。一旁的龙聿感到有些奇怪。

“您真的不能……”被凌大少爷狭长的冷眼一扫，好不容易又鼓起勇气开口的青年只好再次沉默下来，等待眼前的男人做出最后决断。

微微眯了眯眼睛的凌律被烟雾若有若无地环绕着，认真思索的表情取代了一开始的淡漠神色，仿佛他现在才把这个请求当作一件正事来考虑。

虽然开始明白自己的处境并不太妙，但生理的缺水还是让龙聿专注于眼前的牛奶。

可恶的家伙，不帮我打开叫我怎么喝！

龙小少爷从来就没有自己打开过饮料罐，甚至想不起罐盖上的环是干什么用的。

就在他又要向男人投去厌恶的眼色时，随意交叠着双腿的凌律叹息着吐出最后一口烟，轻轻将烟头按灭入烟灰缸，开了口：“十天，十天后我会将龙小少爷送回‘深龙’。至于到时候是谁在‘深龙’里迎接他，就不是我能干预的了。”

“凌少爷……”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完成任务的李运冬犹豫着想让凌律再做出一点让步，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冷漠而守信的男人是不会轻易改变决定的。十天，差不多能做个了结了。保证小少爷十天的安全也算给了危机中的龙氏很大的面子，但十天后……事实上，这个男人还是在袖手旁观。

“真的很感谢您，凌少爷！等‘深龙’……”

“李先生，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只是龙小少爷平时应该是锦衣玉食惯了，我只是收入微薄的律师，你看……”

“当然，当然，食宿费决不会让凌少爷付的！这里有10万元，出门匆忙，也没带多少，希望凌少不要嫌弃！‘深龙’安定下来以后一定再连同辛苦费一并送来！”李运冬忙拿出一叠叠随他奔波了一天的钞票码在桌上。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性格竟可以将孤傲和世俗融合得如此完美。

凌律瞟了一眼桌上的钱，一动也没动。

忽然，他第一次将视线迎向了不时瞪视他的龙小少爷龙聿。稚气而带着深沉的脸庞上写满了蔑视、鄙夷和愤怒，紧闭的嘴唇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所有恶毒的句子吐向他凌律。

“龙小少爷……”恶意挑衅般的声音从形状冷漠的薄唇中飘出，还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讽笑。

“龙小少爷！”李运冬焦急地打断了龙聿暴怒的冲动，“小少爷，老爷夫人还盼着您能平安回去呢，您可千万得照顾好自己！凌大少爷会顾您周全的，您可千万别忘了老爷的嘱咐！”就像在说“您先忍一忍，事情过了以后再说”一样。龙聿用不该属于13岁少年的复杂眼神狠狠看着李运冬，双唇抿得没了血色。

“带了衣服来吗？”轻松挑起火花的男人又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带了。”李运冬沙哑的嗓音仿佛不能再挤出一个字。

拿过他面前的啤酒轻拉开易拉环，示威般地让一旁的龙聿看得一清二楚，然后男人又体贴地探身将它放回原处，示意让李运冬润润喉咙。但他同时还随意地问了一句让对方难以回答的话：“还带了什么过来？”

“还有……”李运冬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这个男人了。“还有一点防身武器、重要文件、支票簿和少爷自己的贴身物品。”

听完，男人望着李运冬微笑起来。出乎意料地，他的笑容很轻、很浅，却十分迷人。这是一种成熟男人才具有的笑容，深沉，完美，而且让人安心。李运冬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是十分值得信赖的，或许一开始就应该坦诚相对，事情可能便会处理得更好。

“李先生，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实话。”凌律得眼中隐藏着不可捉摸的光芒，“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别人欺瞒……”带着温和微笑的男人散发出惊人的魅力，龙聿呆呆地看着，无法想象这个让人厌恶的冷血无赖能像真正的贵族一样微笑着，轻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沉静的磁性。

“也不喜欢被别人信任。”

顿时，沉醉在对方极富吸引力的笑容之中的两人像从春风和煦的江南掉入了寒冬冰水中。

“但既然我答应了这十天，就一定会尽力。时间也不早了，李先生可能还要赶回去吧，我也就不远送了。”说着，凌律站起了身。

“那，我…我就先告辞了。务必还请凌少费心，小少爷就拜托您了。”

看见李运冬起身要离开，龙聿猛地站起来伸手牢牢抓住他的衣服，干渴难忍的嗓子挤出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别走！”嘶裂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绝望和悲伤，企求的眼神让人无法拒绝。一时间，李运冬竟不知如何回答。

凌律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既然如此，你也留下来吧，反正龙老爷子也不缺你一个帮手。”

‘深龙’内部分裂，原本的亲信们也不知谁忠谁假，正是因为谁都无法完全信任才会使事情十分棘手，更没法保证龙聿的安全。凌律一句话戳到了痛处，身为得力助手的李运冬一走就更没胜算了。

李运冬缓缓地说了句：“少爷，保重。”

龙聿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渐渐松开了手。

笃定地望了凌律一眼，李运冬转身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二

屋子里顿时十分安静。

龙聿忽然觉得，自己被完全地抛弃了。

在父亲和母亲忙着扫除内患的时候，他堂堂少主却因为碍手碍脚而被丢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冷酷无情的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的男人，挫败感牢牢占据了他那充满了脆弱骄傲的心。

“龙聿，去洗个澡，你的房间是最里面那一间。”男人毫不客气地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并且用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命令口吻。

龙聿连抬头瞪他都省了，拖起沙发上的大包气冲冲地往走道最里面走去，拣出换洗睡衣便径直走进厨房边的洗浴室。

幸好他研究了一阵后发现，只要轻轻一抬，热水就会自动从喷头中出来，否则他就算洗冷水也不愿开口询问那个讨厌的家伙。而实际上，龙聿确实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冷水澡。

一大早便动身跟着李运冬换了一辆又一辆汽车，有时候狂奔，有时候不得不躲进巷子里。龙聿不知道他们是被人跟踪还是被人追杀，总之是死命地甩开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最终才三更半夜敲进了这个男人的房门。

弄了个灰头土脸地受了一肚子气，龙聿却不得不接受用冷水冲凉的事实。莫非他穷成这样？！热水供应都没有？还向本来就已很拮据的家里敲诈了十万块？！

看着镜子里被冻得嘴唇发紫的自己，龙聿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默念着：十天，十天…十天以后等我回去了，一定叫人好好收拾你！！

冷静了一下，龙聿拉下挂在一边的深棕色大洗浴巾，犹豫了一会，还是只能用它擦拭身体。浴室里装备得还挺齐全，而且连法国的香精油都有，只是…只是除了这条大大的浴巾外，洗脸毛巾都没看见一条。难道，那个混蛋洗脸洗澡就用一条毛巾？！

龙聿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愤怒地将沾满水渍的浴巾从洗脸台狠狠扫到了地上，并且抬脚便发泄似的踩了上去。

正觉得解气，忽然，那个人让人憎恶的悦耳声音不急不徐地飘了进来：“对了，龙聿，记得用你自己的毛巾，我没有用毛巾的习惯，里面的那条是用来擦地板的。”

“嘭！！”浴室的门被人忍无可忍地从里面大力拉开，猛地在雪白的瓷砖上碰出了印痕。叼着烟正在厨房里煮面条的凌律回头瞟了龙聿一眼，问也懒得问又有什么惹到了这位沉默又暴躁的龙小少爷。

“咚”、“咚”、“咚”……找茬似的脚步声延伸进最里的房间，然后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凌律眯了眯眼睛。

小孩子虽然不惹人讨厌，却也不招人喜欢。对什么事都不那么在意的凌律对小孩的态度也停留在“没感觉”一层上。反正只有十天，十天后……凌律皱了皱眉。看形势，这会是个烫手的山芋，也许十天后……

敲了敲房门，凌律开口问道：“要不要吃碗面条？

没有反应。

工作了一天忘了吃饭的凌律本来也懒得动手弄点东西吃，但看到短短的谈话间龙聿的肚子已经“不动声色”地叫了几次，他还是联想到自己长身体那会儿，饿成这样可真叫饿，便顺手煮了两碗面，还好心的看在拿了点现金的份上帮他加了个荷包蛋。谁知道，一看就知道对自己没好感的龙少爷并不领情。

“睡了？”

还是没反应。

可凌律从来就没有要讨好谁的习惯。他的准则向来是问心无愧就好，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是别人的事。与外表相反，以心思缜密著称的凌大律师在很多方面都大咧坦荡得让人瞠目。

“……没想到如今钱还真好赚，10万块，连面条钱都帮我省了……”话音未落，门“腾”地被打开了。龙聿涨红的脸上依然是狠瞪着的一双漆黑眼睛。二话不说地抢过凌律手中的碗，门又“嘭”地被关上。

凌律愣了愣，有些无奈地挑了挑嘴角。

还真是好懂的小少爷。

在卧房里的连带浴室洗完澡，凌律挂着湿漉漉的身体走出卧室。习惯性只穿了条短裤的男人赫然发现碗和筷子大咧咧地摆在了龙聿房间的门口，里面的食物都已经一扫而光。

没兴趣照顾小孩的凌大少爷自然没兴趣深更半夜帮别人收拾碗筷。望了一眼旁边紧闭的房门，他自然地走向客厅查看了一番，然后又回来舒舒服服地睡起觉来。

可是一墙之隔的龙聿却怎么也睡不着。奔波了一天，按理说13岁的小孩子早就挨了枕头就看见周公了，但刚撑了一大碗面条的龙聿感觉自己洗了个冷水澡以后思想越发清晰，并且睡意全无。换了个新的环境，龙聿忽然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他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和母亲对他的嘱托，许多莫名其妙的变故，还有以后前途未卜的担忧，都纷乱地在龙聿脑中纠结，房间里的黑暗使他感到一阵压抑，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突然前所未有的需要光亮，父亲的脸，母亲的脸，李运冬的脸，还有今天追赶自己的那些人的脸，都清楚地显现在黑暗中。和蔼的，狰狞的，隐忍的，扭曲的……真实得恐怖。

龙聿慌乱地从床上翻身而起，向房门跑去。他并不知道这房里灯的开关在哪，现在他也不想知道了，他一刻也不愿在这又小又暗的屋子里多待！！

打开房门，迎接他的又是幽长的黑暗。

不管了，要赶快离开这里！

可龙聿刚跑出房间，突然的跌倒和瓷碎的声音一下将他的苦闷、恐惧和所有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齐推向爆发的边缘。

就在龙聿深吸了一口气要不顾一切地大喊出来之时，走廊的灯“唰”地亮了。精健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些微诧异的神情。

“怎么了？”

“呜哇~！！”被逼至极限的男孩用尽所有力气哭喊着，似乎要一下子将心中所有郁结全发泄出来。只在洗澡时被一点生水润过的喉咙在极度压迫下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干裂声音。

周围终于有了光亮，终于有了一个鲜活的人……

看着眼前抱着一大杯热牛奶“咕噜咕噜”喝到见底的小鬼，凌律拉开一厅冰啤，靠在窗边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钻进了被凌律睡得暖暖的被窝，龙聿很畅快地享用完热气腾腾的牛奶，一抹嘴，将杯子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便拉过软软的枕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龙小少爷……”凌律开了口，“你的房间似乎在那边啊。”

将自己缩在温暖柔软的床上，龙聿丝毫不为所动。

沉默了一会，凌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愠怒：“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寂静的房间除了低沉的男音再无其他声响。

“龙聿。”男人又喊了一声。

轻微的鼾声有节奏地响起。

喝完手中的啤酒，凌律决定去书房继续工作。要睡的话也只能换个地方，但被这样一搅和，凌大律师也不再有心情好好休息。

打开连通卧室和书房的门，凌律回头看了一眼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龙聿，留下了房里的一盏壁灯亮着。想着刚刚在自己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男孩，他轻轻摇了摇头，离开卧室。

龙聿咬了咬嘴唇，被温暖和光明驱散的恐惧依旧在心底留有阴影，但已经好多了。在那个讨厌的男人面前失态，实在是……

这样懊恼了一阵，敌不过强大睡意的男孩迅速入眠，只剩下夜以继日辛勤工作的男人还在认真地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确实很不妙……”呢喃般的低语融入浓墨的夜色，谁也没有察觉。

　　三

龙聿绝对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凌律也不是。然而很不巧，凌大律师在忙工作的时候向来不注意时间。中午吃早饭，下午吃中饭，深夜吃晚饭，这样能确保一日三餐的生活已经是很给龙聿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