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杀————Die

龙聿十分不愿承认，自己是在以凌律为目标一直奋斗到今天。自己的理想原本是做像父亲那样冷静又睿智的领导人和温柔体贴的父亲，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就全变了？

发烧时守在自己身边的温柔，毫不客气批评自己时的严厉，放任自己在他怀里大哭的体贴，从不给予多余关心的冷漠，放开一切去旅行的潇洒，处理复杂问题的果断……凌律……这两个字代表着一种力量，一个完美的楷模。

凌律和父亲是两个不同的人，可同样让人敬佩，让人羡慕，让人想去追逐。

龙聿从未放弃过报仇，可那之前，他觉得必须要先赶上凌律。当自己能和他一争高下了，才谈得上其他计划。

可是……可是……就在龙聿给予自己心目中的凌律以隐隐信赖的时候，却听到对方冷静地给自己分析形势，劝自己娶了那个一秒钟都不想再见到的林巧巧？！

“以你现在的地位想报仇还很难。真正白手起家没有后台，你会很快被别人吞掉。周家现在还在考察你，何况还有李国庆杵在那，不如你娶了林家的千金，这才是解决问题最简单快捷的方法。”男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而似乎男人的声音从来就没有真正带上感情过。

发现凌律已经完全掌握自己情况的龙聿，在一瞬间曾经忽然觉得喜悦，和紧张。自己固执地想要独立解决问题，但在心底还是有希冀过他能关心帮助自己的吧？在还没有完全张开希望的时候，凌律却可以在下一秒毫不在意地扼杀自己所有的小小期盼。

娶她？这就是你凌律认为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龙聿发现自己是个傻子，从头到尾都是傻子，是个笨蛋，彻头彻尾的笨蛋。相信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崇拜这个世界上最冷酷的恶魔，还有什么比这更蠢的？

娶了林巧巧，攀上林家，再挤垮李国庆，继承周家，最后打败凌氏，独占全上海？

凌律把他龙聿当什么人？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踩着云梯向上爬的金龟婿？还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践踏尊严的野心家？

当他们保持着一点距离的时候，龙聿会觉得能在凌律身边长大是一件幸运的事。凌律漫不经心地将一株娇贵的植物扔进了荒野，结果是促成了他龙聿的速成。

能力上龙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心理上呢？凌律不喜欢被依赖，所以龙聿很独立；凌律不喜欢被信任，所以龙聿连带地对任何人都抱有警惕；凌律不喜欢被欺骗，所以龙聿在面对他时，从来都是说实话，或者选择沉默。

十三岁被丢弃给凌律的小鬼，在凌律的强势个性中长大，就像把未成型的水倒进杯里，双方契合成一个完满的圆柱。

龙聿的冷漠、坚强、独立、果敢……全都是凌律熏陶出来的。事到如今，这个从未伸手直接帮过自己的男人居然在关键时刻抽身而去，指着一条想都没想过的卑劣路径要他走？

被背叛了……这是龙聿冷静思考了很久以后的最大感觉。

自己给予的信任，凌律从来就不在乎。背叛是如此彻底，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找得出来。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和依赖，他将这些他不在意的东西一把挥开。

被背叛了……

　　十三

凌律出去了以后，几天都没有回来。他没有带换洗衣服，没有拿日常用品，没有留下字条，更没有一通电话。

龙聿依旧每天开车自己上学放学，晚上对着满屋的黑暗静静地发呆。

好象又回到了三年前，进入学校后的第三个周末，龙聿回到家，凌律已经出门旅行去了。对着空荡的屋子和凌律留下的简单字条，龙聿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

现在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走了，都走了。难道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可为什么自己还会感到难过和心痛呢？

三年以来，龙聿也已经习惯了凌律的行动方式。凌律会依心情干想干的事，决定了就不会后悔，但他从不会把烂摊子撇下，自己任性地出去逍遥快活。凌律走了，认为时机成熟他便会离开。可每次他都会回来，认为时机成熟他就会回来。

离开有三种，一种是心理上的离开，一种是生理上的离开，还有一种是生理和心理上同时离开。龙聿习惯了第二种，可从没遇到过第三种。

凌律是住在办公室了吧？因为经常加班的关系，那里有他需要的生活用品。

他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对龙聿要求很高的凌律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人，甚至连骂人的情况也很少。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吧。不会再管自己的事情，也不会再回来……

有时候，一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那也会给予别人一种支持和鼓励。凌律不喜欢插手管闲事那便不要他管，只要他别走，不出手帮忙也没关系。

“别丢下我一个人……”龙聿缩坐在沙发里，痛苦地低喃。

得罪了林家一定会很惨吧，周家肯定不会为了自己与林家闹翻，李国庆一定会落井下石，凌氏的那个女人也早巴不得自己消失掉……

什么报仇，什么东山再起，都是不可能的事情。离开了凌律，那都给人感觉是不可能的事情。离开了凌律，好象什么都变得不可能了……

电话安静地摆在一旁，冷漠而嘲讽，就像它的所有者一样。龙聿想拨个电话过去让凌律回来。他要让自己娶林巧巧那就娶吧，如果他还在为那天的粗暴而生气，那就道歉。被信任的人背叛，也好过身边没有一个人。

龙聿抬头看了看微光中的钟，凌晨五点。他伸手准备拿起听筒，这时，电话响了。

“……我是龙聿。”龙聿感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龙聿，考虑好了没有，你真的不想和林巧巧结婚？”平淡的问话，就像在谈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买卖。

事隔四天，再度回响在耳边的熟悉语气，让龙聿感觉好像瞬间周围充满了氧气。

沉默了一下，龙聿回答：“你想让我和她结婚？”

“我在问你的想法。”

“我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她。”

“即使她姓林？”

“即使她姓林。”

双方谁都没有说话。

“你想全身而退？”凌律开口问道。

“想。”

“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要做得到早就做到了。

尊严是靠逞强得来的，可龙聿现在累了。

“要我帮你解决吗？”

“……你会帮我解决？”先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会不会的问题。

“为什么不会？”

“你以前从来没有帮我解决过问题。”

“因为你没有拜托过我。”男人轻描淡写。

“……如果我现在拜托你帮我解决这件事呢？”

“那我就帮你解决这件事。报酬从你的生活费里面慢慢扣，我不喜欢做没有回报的事。”

“随你的便。要是你解决不了怎么办？”

“那你就准备几年后做林家女婿。”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现在问这个问题？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养你？”

“你养我是因为你把这当作了自己的责任。”

“很正确，帮你也是因为如此。部分责任，再加上一定的佣金，就可以构成行动的原因。”

“……没有其他原因？”

“你认为还有什么原因？你觉得我喜欢多管闲事、拔刀相助？”

“……”

“还有什么问题？”凌律用上了接受法律咨询时的习惯语言。

“……”

“挂了，再见。”

“我……可以信任你吗？”龙聿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付要哭的表情。

“……可以。要信我或者不信是你的事，我做的事与你的信任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喜欢被别人信任而已，但这你没必要在意。”

要不要信我是你的事，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这就是凌律。

“……你……”龙聿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能说什么。

沉默了一阵，还是凌律开了口：“‘我能解决的事情，我会解决’，这是你自己夸下的口吧？你最近的联考成绩已经下降了，这难道也是你不能处理的事吗？”

“……”

“说过的话就要兑现。晚上有时间守在电话机旁边，还不如去看书。你不能解决的事情就交给能解决的人解决，你能解决的事情就按你说的把它解决好。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眼泪从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

原来，“我能解决的事情，我会解决好”的下一句是“我不能解决的事，就交给你了”。

“好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带着哭腔把这句最想问的话说了出来，龙聿想凌律一定知道自己已经哭了。

“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

“那你事情什么时候处理完？”龙聿觉得自己像极了耍小姐脾气的林巧巧。

似乎有些不耐烦，听筒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叹气声。

“那要看你这个篓子捅得有多大，补救措施有没有用。”

咬了咬嘴唇，龙聿沉默了。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见到凌律，想看见他，亲耳听他说话，想紧紧抱住他，闻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想……

“做好你的份内事，不该你想的事就别乱想。挂了。”

说完，忙音就迅速冲过耳膜。

　　十四

第二天，林影湖再没出现在散打训练课上。第三天，林巧巧主动提出分手。第五天，凌律回到家。

吃着龙聿准备的丰盛晚餐，凌律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参考肥皂剧的剧本解决的。”

“我没有在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

“你威胁他们？”

“你怀疑一个律师会做这种事情？”

“我只是怀疑你会做这种事情。”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凌律随意地耸耸肩。

“那你是怎么让他们死心的？”

凌律想了想，说：“不该你管的你就不用管，以后别再找这样的麻烦。”

“……为什么不告诉我内幕？”

“因为说起来很麻烦。”男人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

“对了，各项费用加起来是八千，下个月起你的生活费降到五百，扣足八个月……”

“这些天，你住在哪里？”龙聿换了个有意义点的话题。

“办公室。”

“……为什么不回来？”迟疑了一下，龙聿还是开口问道。

“车坏了，而且一来一去费时间。”

“车坏了？我可以去接你啊。”

“等你考了驾照再说。”

“为什么没打电话回来？”

“我不是打了？”

“你知道那是在你不声不响离开的第几天以后吗？”龙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错转移到了凌律身上。

“第几天？”

“第四天。”

“哦。”

“……我是问你为什么平时都没打电话回来？”

“忙。”

“那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恩。”

“胃病没再犯了吧？”

“……你的问题怎么比委托人还多？”

“你的回答怎么比人工咨询台还短？”

“……”

“你有好好休息没有？”

……

“聿，我把孩子打掉了。我们……我们……分手吧。”

“……好。”

“……你就不说些什么？”

“我不是说‘好’了吗？”龙聿已经很克制地没有说“太好了”。

“你就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提出分手吗？你就不想挽留我吗！！”女声异常尖锐而凄凉。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你觉得呢？”

“你……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你说呢？”

“你没有！你从来就没有喜欢上我！！你只是逼不得已才跟我在一起！你很讨厌我，我知道，我就知道！！”

既然知道女人容易发疯，上帝为什么要给她们安上高音嗓子？

“你既然都知道，那还问我干什么？”

“龙聿！”林巧巧气急败坏、怒不可遏，“你这个冷血！你这个魔鬼！！你到底有没有真心？！你有没有感情！！”

“那些东西都被另一个魔鬼吃了，我这里没有。”

……

　　　　　　　　　　　　　 十五

从来就没有平凡过的生活，此刻仿佛又归入了平凡之中。龙聿继续扮演沉默的好学生，众位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而凌律则接手了下一个案子，继续他凌律式的工作方式。至于郝仁，则在辛苦了近半个月顺利完成任务后被放了长假，还发了三千块的奖金。

而林家，则好象人人都不知道或者不记得这件事了，林巧巧也没有再正眼看过龙聿一眼。当然这龙聿并不知道，因为他连斜眼都没再落在林巧巧身上。倒是林影湖，两人默不作声地对峙过几次，林影湖出国后龙聿也时常会想起他，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好好揍他一顿，以致事情过去后自己不爽了好久。

高二的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繁重的学习淹没。因为一直都很刻苦的缘故，龙聿的学习底子很好。但真到了高三，原本吊儿郎当的人都开始发狠。家境中下的要努力考上好学校，有钱子弟也迫于家人的压力开始好好看书——即使最后还是要用钱买，比较象样的成绩也不至于让家族太丢脸。

所以要一直保持年级前三的名次，龙聿可是花费了相当大的精力，并且原本的打工也在进高三时辞掉了。凌律在扣足了八个月之后给龙聿涨了生活费，就当作营养补助和汽油钱。

有时候忙里偷闲，龙聿也会思前想后觉得凌律其实对自己挺不错的。在吃穿用上面决不亏待，每个月会按时给钱，就像定期发工资一样，也不需要龙聿开口。家里会有专门放钱的地方，每天买菜买日用品就从这里面拿。但该扣钱的时候凌律也决不含糊，那八千块就是很好的例子。

凌律把一切都分得很清楚，什么是该给的，什么是不该给的，什么时候该奖，什么时候该罚。龙聿怀疑凌律心里有一部自己的法律，指导着他做每一件事。

其实刚去英华中学寄宿的时候，公寓里曾有人丢过钱。按理最常见的模式，就是老喜欢摆少爷架子拿钱出来显摆的那位二世祖怀疑公寓里有人拿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六百块钱。

在他眼里，四个人的公寓里有两类人。一种是像他这样有钱的人，一种是像其他三个人那样没他有钱的穷人。而穷人又分为几类，一类是识时务会来巴结奉承他的人，一类是沉默寡言穷摆架子故作清高的人，还有一类是胆小如鼠、自卑怯懦的人。

龙聿很无所谓地被他分在了穷人中的第二类，并且在事发之后与第三类一起被列为了重点怀疑对象。

会被有钱有势的人看不起，龙聿已经对此有了心理准备。但被怀疑为窃贼，他可完全没有想到。

因为没钱，因为不愿说话，因为没有巴结他，所以自己就有可能偷钱吗？笑话！

龙聿懒得跟他们辩白，说了一句“钱不是我偷的”便不再说话，气得二世祖和来调查和解的老师半死。凌律曾经提到过，审讯的时候不怕你乱说，就怕你不说。当然龙聿并没有有心实践一下，他只是纯粹懒得开口而已。

“如果今天再没有找到那六百块钱，明天就把你们家长都叫来！”老师气急败坏这样宣布以后，那位“第三类”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而龙聿，则忽然觉得有些慌张。

叫凌律过来？他会有什么反应？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或者他根本都懒得过来，那个把自己丢进寄宿学校便撒手不管的人！

那时侯的龙聿不过才脱离少爷身份不到两个月，认识凌律也不到两个月。他觉得凌律似乎可以信任，又似乎不可以，凌律似乎对他不好，又似乎对他不错。他不懂凌律，因为不懂，所以不安，因为不安，所以慌乱，因为慌乱，所以……有些害怕。

凌律的行为永远是不可预测的，龙聿一直这么认为。但当看到了他的反应之后，又会让人觉得，果然是凌律，这就是凌律会做的事。

“你拿了钱没有？”男人的声音其实很有磁性，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