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叫……曦儿睡……?”
“曦儿……记得不能一睡不醒……,不能!!”
未出声的长叹,但在场的每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濮阳曦突然睁开了眼,笑着望着濮阳熙泪流满面的神态。
唉,每个先去的人都是这般占尽便宜么?居然能看见皇兄流泪?师父身亡、父皇驾崩……可都未曾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呢……。
唉……,皇兄,你可知道你这般就如个失去家人、失了一切依靠的孩子……。瘦弱的手费力的抬起,反拥住濮阳熙的身子。
……。如此的你,可会放过朝?
12
“皇兄……。”轻轻的声音,却已是濮阳曦能发出的最响嗓音了。
“曦儿!不能!我们不是说过相依的么!你怎可丢下我?!”什么帝王风度!什么男儿气概!不要!统统不要!只要他的曦儿!泪水止也止不住,濮阳熙埋首在龙衾中,双肩抖动着、抖动着……。
“皇……。”无奈的望向角落中抱着低声哭泣的濮阳崴的影子,和立在濮阳熙身后黯然的钟离颜,濮阳曦微微眯眯眼,突然强打起精神来,笑了。
这是——
钟离颜回头瞧,泰永殿外一阵纷乱,两道素白的影子就这样冲将进来。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哽咽着,韩沐将儿子丢给身后的兄长,睁着盈满泪水的双眼,慢慢靠近龙床边。
“沐儿啊……来……来……。”一手依旧抚着依然流着泪的濮阳熙,濮阳曦伸出另一只手……枯瘦无比的手,“让皇帝哥哥瞧瞧……。”
“皇帝哥哥!!”韩沐有些狼狈的扑过去拉住他的手,半个身子却跪在地上。
“皇帝哥哥……。”将那枯瘦的手放在脸旁摩挲……,浸透了她的泪水。韩沐突然转身将韩朝拉过来,“皇帝哥哥!让我哥哥也瞧瞧!~瞧瞧你这憔悴的模样!”
濮阳曦却是笑得更欢了:“沐儿……。我什么……丑陋……的模样……你哥……哥没见过呢?还……少了……这……这模样么?”恳求的模样,强硬的模样,无耻的模样……哭泣的模样……他都见过了,确实不差这回了……。
韩朝蹙蹙眉,依旧是冷冷的望着分明一个月前还是精神百倍的人,心中竟是一点感觉也无。这样,就如爹娘去的时候一般。不,怎会是和爹娘去时一般?!眼前这人,他——他——,他什么也不算……不算……。
看着他漠然的神情,濮阳曦只得苦笑:“沐儿……你,你真有……为我……与你哥……。”
“沐儿每年总是要封斋一月,为皇帝哥哥与哥祈福……若佛祖觉着沐儿还不够诚心,沐儿一定会不断的……日日夜夜向佛祖烧香……日日夜夜……不间断……。为皇帝哥哥还有哥许来世……沐儿这么做可好?皇帝哥哥……。”放开韩朝的手,韩沐再次攀住濮阳曦,心酸的望他。
“真够……有心……我……只要如此便……够……了……。傻……沐儿还、还是多为……无忧帝……想想罢……。”
“皇帝哥哥……嘘……,不要讲了好么?休息……休息一会儿……沐儿给你做……给你做公孙国的点心吃……。对……对。皇帝哥哥总要尝尝沐儿的手艺……。”有些慌乱,韩沐四下看看,“来人!带本宫去御膳房!本宫要立刻去……。要去为皇帝哥哥做点心吃!”
“我带你去罢……沐儿,来……。”钟离颜示意濮阳曦可放心些,笑着便将韩沐领了出去。影子也悄悄自韩朝手中接过公孙晞,抱着还哭个不停的濮阳崴飘然而出。内殿瞬间只剩了三人。濮阳曦一面轻声叹气,一面望着韩朝,一刻也不放的望着。
韩朝站在床前三尺处,却是与他们在大帐里时一般,离得不近也不远……。三尺距离,像是无法接近般。濮阳曦徒劳的将手放进龙衾中,抓住龙衾……抓得紧紧的。惟恐若是不将手给管制住,它便会不自觉的向那人儿伸过去。
冷冷的望着这兄弟两个,半晌不言语。
濮阳熙逐渐也平复下来,突然便站起,回首看着韩朝。
韩朝冷瞥他一眼,发觉他眸中的复杂,就若当初濮阳曦的眼一般。他暗自微微有些吃惊,不自知似的轻向后退一步。
濮阳熙见他后退,慧黠的眼闪着,再度看向爱弟。
本脸色好了些的濮阳曦却又咳嗽起来,惹来濮阳熙一阵紧张:“曦儿!”汗巾不消停的给他擦汗。
“皇……兄……。”唉……何必呢?
“皇太后、皇太妃驾到!”就听得外头侍卫大声报道。
濮阳熙眉头紧皱:“曦儿,你……为何要唤她们……这种时刻……。”
“总……是……娘亲吧……。”而且他想要的一样物品,当初父皇可是寄在母后手中的。若想取来,便只有母后亲临方可。
韩朝冷冷往旁退了些许,他没忘当初皇太后是如何对他恨之入骨,事到如今,也懒得与人行不快。
皇太后泪眼婆娑的冲将进来:“皇儿!!皇儿!曦儿!”
“母后……可……好?”五年不能出素馨殿宫门一步,想必性子再内敛的人怕也是受不住的。
“曦儿!!怎可……怎可比母后先行呢……怎么……。”
“皇上!皇上龙体欠安怎么也没人与我们说一声……素馨殿里有先皇赐予的上好药品,现下便唤人去取了来……。”皇太妃也是泪湿巾帕,转身便要使唤宫女。
“慢!母妃莫急……,两位暂去外殿歇息……。”濮阳熙过去扶住颤颤欲倒的太后,轻道。
“不……皇……兄……。母……后……。孩儿……孩儿……违逆母后……多次……。实是不孝……。就且让……让……孩儿……今后……在冥府先待着……日后……好生侍侯……母后……。”
“皇儿!!”坐到床边,瞅见韩朝也在,太后擦把泪,也没再多说,“曦儿,你……现下歇息一阵。母后在旁守着……。自小你与熙便被你们师父带出四处云游,与母后也不甚亲近……。但……母后终归是为着你好的啊……。母后……曦儿……。”
濮阳熙冷望他们母子一眼,将太妃扶至附近坐下,再望一眼淡然看着窗外月光的韩朝,咬牙便出去唤侍卫。
韩朝虽是淡漠得紧,却也不免听见他对侍卫说请众位重臣前来送驾。送驾……。送驾……。那人,终究要离开了……。一直以为会猖狂一世的人,也要离开了。心中依旧无觉,仿佛这事离他是如此远,远得令他不能生出哪怕一点快意……快意……。是应当高兴的,可竟与三月前在山崖下见到他那时一般,高兴不起来。
天意,天要杀他,不是亲手杀他。所以不高兴么?
透过太后的肩头,看着窗前默默的韩朝,濮阳曦微侧首,不忍再看:“母后……可否让……让孩儿……见见……那……谶语?”当年师父占卦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冒着泄露天机的罪名,替兄弟二人算卦。而父皇驾崩之前,那两道谶语一直被父皇好生照料着。父皇临死之前才得窥天机奥秘,当场便下了遗诏,令他为帝。因而,他自那时起便被迫与皇兄疏离,且不管是假疏离还是真……,都无比的寂寞。
那时,父皇是瞧了谶语再传遗诏的。所以……那谶语……必定将他的将来都抖落了罢。
师父,您是……早便一清二楚?但却……一直未曾告知过我啊……。连大哥也……不说……。
太后怔怔,掏出拭泪的巾帕,回头向太妃使个眼色。太妃找了剪子,替她剪开。却见帕子中竟藏着一方锦帛,垂落在濮阳曦胸前。
濮阳曦浑身冷汗已是难将锦帛拿起,只得费力咬住那锦帛,展开来瞧——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连声大笑着、咳嗽着!咳出血来也不顾了!
我悟得迟了,师父却从不指点我!
这却也是天命罢!
濮阳熙立即冲进来,望着爱弟的模样,心疼难当:“曦儿!曦儿!别伤了身子!!”见他身前搭了块锦帛,他忙要夺过来。伸手却被濮阳曦拉住了。
“咳咳!呵呵……呵呵……。皇兄!……皇……兄……,天命……。天……”
“曦儿!!”
天命……。我注定便是要死的啊……。但却不能令皇兄……。
“曦儿!!”
濮阳熙连声大喊着,却已是不能像上回一般,再将他唤醒了。
韩朝慢慢回首,看着龙床上那嘴角依然流血的……人,那原大睁的充满嘲弄的眼眸终究也因他的一瞥而闭上了。
“皇帝哥哥!!”端着一盘点心的韩沐奔进,手中的托碟登时坠落在地,“皇帝哥哥!!不要!不要啊!!”
泰永殿内一片哭喊声,声嘶力竭的,都唤着那人的名。
韩朝冷冷的走出殿外,这泰永殿,是他最后一回来了……。这到处是给他屈辱的去处……再也看不到那给他施加屈辱的人,看不到那口口声声对他有情的人,看不到那……粲然微笑的少年。忽地,像是有什么将他给绊住一般,韩朝摇晃着居然摔倒在泰永殿前。
当他抬首时,却见一干重臣皆跪在殿前小声哽咽着。
而他,却依然是……心平如镜。
撩晔至井州的官道上,老马停伫不前,而马上的绿色人影摸索着抬头,张开无神的眼望着天边一道流星划落,绚丽缤纷。
好大的坠星……。曦,去等着你的来世罢,大哥不会忘了逢清明、重阳与你把酒的。耐心些等着,等着罢……。或许,你能等到个不同的结局呢……。
天命十六年八月十二日丑时,天命帝薨,时年不过而立之岁。延嘉帝即位,赐先帝谥号为: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自此,灵武慧聪孝贤文皇帝纪始。
——《濮阳史•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纪》
天命帝薨,举国皆哀。上至新帝,下至黎民,无不痛悼帝逝。新帝下令,圣明孝节神武皇帝法事为七七四十九天,新帝为其守孝三年,三年事佛,举国上下,皆为先帝掌灵灯七七四十九日。隔日,新帝再令,逢年八月十二日皆为哀日,举国祭。
于是,天命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起,濮阳国举国燃灵灯,日夜不熄。
天命十六年八月十二日午时,南宫国皇帝南宫央、摄政王南宫罔痛赴天命帝灵堂,致极哀意。
这些日子究竟都怎样过的?
一身素袍依旧,檀黑的硬直发丝垂在身后,韩朝倚着灵堂门,望着那群嘤嘤不止的宫女小厮。本不想与那人再有什么干系,但沐儿凄切恳求却不能置于一旁。自那人逝,已有一个月之久罢,每天都得守着沐儿哭泣……,哭泣。自己却依然是无动于衷。
是。没杀他已经是不错了,谁难道要奢望他替他尽哀不成?
背后是轻若猫步的足音。
韩朝没回首亦知道来者,因而他还是冷望着灵堂的白烛火焰蹦跳,不发一语。
“韩兄。昨日新帝怒斥礼持,那样可好?太后欲问新帝,却不好再问呢。你认为——。”美貌亦是早已惊五国的南宫国摄政王南宫罔低声问道。
韩朝不语。
昨日他就在灵帐后陪同沐儿,灵帐前礼持正不停念着那人的千古功绩,本也是历来帝薨的规矩,无可非议。但新帝却大怒,罢免了礼持的官职。今日早众多大臣联名上书请皇帝令礼持官复原职,以祖宗家法相胁。新帝却只一句:“曦儿不会喜欢!”驳回上书。这传到太后耳中也必是不太好听,想这新帝要违逆这众人怕是不易。
不过……,南宫罔以为他们还是当初那般模样吗?那人的事,与他当真是不相干了。
“韩兄……。”南宫罔似乎察觉有些不对,只得强行压制下心中的好奇,目光自眼前人的转至灵堂前啜泣不已的韩沐。
“为何还不回?”在此逗留愈久,政事不是更难掌控么?尤其南宫国人大都自以为小皇帝受人压制,恨不得早将这摄政王赶出南宫国,南宫罔怎能如此悠闲?
“想到当初曦哥对我的指点,我怎能离开?”当初预定的行程最多也不过一个月,但如今,他非得到七七四十九日祭结束再走不可。
若想亡国也不干他事。素袍摆动着,韩朝冷冷的走至韩沐身后,望着那灵枢。半晌,他方低头退出来,迎面却与新帝濮阳熙相逢。冷冷的瞥他一眼,韩朝刻意避开濮阳熙的御辇,绕道出宫去。濮阳熙似感觉到那冷漠般,视线追随着那素白的影子远去。
曦儿,皇兄记得曾答应过你,好好的待他。但,只这一件皇兄却无法做到。当初你与皇兄的约定……,怕是会令你失望了……。
若他还在我身旁,我也定会同你一般强迫他……,恨,免不了了。
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过后,南宫央与南宫罔辞别新帝归国。延嘉帝令人在天命帝灵枢前燃长明灯四盏,守护亡灵,并迁其至井州,葬于井州某密地。帝封原翼阳王、国统大将军官复原职,加封太子傅职;封叶非败将军为大将军,镇守北地与京师要塞;封少骠骑将军邬尚倾为骠骑将军,掌帅印,守京师内诸军。是夜,延嘉帝再旨,令众臣守护撩晔,帝亲与后、太子、公孙国无忧帝后、太子、国统大将军翼阳王太子傅韩朝、先帝贴身侍卫影子前去井州为天命帝送行。
十月一日,延嘉帝与众人自撩晔始,带着天命帝灵枢前往井州。
十一月一日,至井州。
当晚,韩朝本与韩沐相陪在濮阳曦灵枢前守侯着。谁知半途濮阳熙便以帝旨之名将他唤去皇帝下榻的行宫中。
韩朝想到最近正是濮阳曦法事期,谅那濮阳熙也不会在爱弟祭期做出什么事来。于是也便冷冷的跟去了。
濮阳熙将韩朝带进他的寝殿。
韩朝虽有所顾忌,但因想对濮阳熙言辞官回西疆,因而也未拒绝。
濮阳熙挑眉笑着,一时竟也瞧不出他有何打算。
韩朝漠然立在桌前,思虑着如何开口是好。
濮阳熙笑着坐下,倒杯茶望着冷冰无比的人儿:“翼阳王可要来杯茶?云中月。”
不必。摇头拒绝了,韩朝冷瞅着他慢条斯理的啜口茶,想到当初他设计他、想除掉他的叛乱计划。那时正是他急于摆脱屈辱困境之时,他却不想自裁。因而当甄亲王举动有些微妙变化,他真以为机会到了,将军机全泄露给他。
但最后却依然是没能死成。
如今,他难道就不想到当初他多希望他死?反而要将他封为太子傅,又将他紧绑在宫中?
难道……。
“翼阳王……,崴儿可还好调教?”
“太子资质天生。”这濮阳崴好似继承了濮阳与钟离皇室最优异血统般,做任何事都认真无比,性格也不错。他这太子傅当得可颇为轻松。
“如此也好,不会将翼阳王给累着。”
他是……想说什么?!有些警觉的,韩朝冷冷的退后一步。
“当初,曦儿去世时曾要求……我好好对翼阳王。不知翼阳王可否知晓?”
他怎可能知道?冷冷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快,戒备的按着腰际的柔夷不知不觉加力。
“翼阳王以为他为何要如此说?”依旧是不慌不忙的倒杯茶,遥遥向韩朝举起。
韩朝不语。
“呵呵。大约翼阳王也不知罢。我可是同我们家曦儿一般,对你情根深种了呢。”如同说笑一般的语气。韩朝想从他脸上找出嘲弄的神情,却是徒劳无功。他只有愈握紧腰际的拳,四处顾盼,寻找着逃路。
见他终于有了些反应,濮阳熙禁不住苦笑着:“是否觉着晚了呢?翼阳王?”
韩朝冷冷的将腰际长剑抽出:“一生,只能受一人的侮辱。”若是受了两人的屈辱倒不如早些死掉得好罢!
“是么……。怕是你这愿望是实现不成的了。”将茶杯放下,眼眸中含着笑,濮阳熙飞身跃起,抓向韩朝素白的衣领。
韩朝急速让开,在空中旋身躲过那一抓,而手中的剑也毫不犹豫刺上前去。
“啧啧……。朝,是否要我再提醒你才记得呢?你,打不过我的。”
为何都是笑容满脸说些这样的话!!打不过却又如何!韩朝是又惊又气,沉着张俊美无比的脸,运气冲向老神在在的濮阳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