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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分五国,取皇室姓为名——西钟离,北公孙,南南宫,西南慕容,东濮阳。各国现任君主皆雄才大略,五国已有十年未曾有过战争。这十年来,更是因各自定下友好条约,加上互结姻亲,五国关系大为好转。因此,当濮阳国内传出叛乱的消息,天下皆惊。
而此时,濮阳国最高权利中心也开始有了动作。叛乱开始的第二天,照旧上朝,只不过人人都能感觉到金銮殿内隐隐浮动着迫人的怒意。
“甄亲王叛乱才一天,方圆五百里之内,城池居然全被他攻下,几乎不曾遭到半点反抗——骠骑将军,这就是你训练的驻扎军么?”
声音不大,也不带任何气势,黄金龙座上用手支着头的俊美男子几乎是用温柔的语气在说话。但堂下的众臣额上的冷汗还是禁不住冒了一头——只有两三个老臣、以及一个穿黄金盔甲、佩带镶嵌蓝宝石长剑的年轻将军垂头不语,似乎对这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扑通!”众臣中,一名高大、着青色锦袍的男子双膝马上落地,不卑不亢的道:“臣罪过,望皇上饶臣一命!让臣可以戴罪立功,替圣上擒下反贼!”
“朕没怪罪你,你何罪之有?难不成你私通外敌?与甄亲王合谋想夺朕的江山?”懒洋洋的调调,皇帝换了个姿势支着头,眼神却无比凛冽的在群臣中巡梭,似乎要当场揪出一只替罪羊砍掉,以正视听。
感觉到这嗜人的目光,众臣双腿开始发抖,竟然全跪在地上,胆战心惊的磕头,就怕不幸当场降临在自己身上。头咚咚的磕在地上,不久便都血流满面。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继而将含着万千情绪的视线停在依然傲然站立的年轻将军身上。
“皇上!罪臣怎能有如此野心!罪臣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可明鉴!”高大男子抬起头,定定的注视着皇帝,惊惧虽在,但名节是最重要的。他不是叛臣当然要为自己辩护一番。皇帝的目光却未曾从那少年将军身上移开,那近乎眷恋的神情,开始令站在下首的老臣皱眉不已。
“皇上,骠骑将军乃是太后亲弟,是国舅。他的品行,圣上应当十分清楚才是。”神色威严的瞅了年轻将军一眼,穿暗红色锦袍的老宰相出列,稳重的道。
“哦?可这各城布防的军机大事,只有朕与他知晓。难不成朕是想帮别人拿自个的江山?”目光依然不曾移动,只是其中多了好几分冷然。
“罪臣不敢!只是皇上将密件放在何处,应当还有另外的人知道!”
“骠骑将军在影射翼阳王么?”皇帝终于将目光调至高大男子脸上,薄唇上挑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角度,语气中的冷意谅是一干不相干的大臣也忍不住再度拼命磕头。
“罪臣不敢!!”
“翼阳王,今日是你出宫探亲的定日,别为这等小事烦了心,退下罢。”转向翼阳王时的口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众臣忍不住都小心探究的望望那年轻将军:翼阳王向来甚少上朝,而且住在皇宫里,流言自然也漫天飞。只是怕惹恼皇帝,谁也不敢对皇帝的做法有任何异议。何况并没有人见过皇帝与翼阳王怎样怎样。倒是今日总算见识到一向冷静的皇帝竟将这翼阳王探亲小事看得比国家大事还重要,看来这翼阳王确实就是太后曾经为之大怒的引诱皇帝的罪魁祸首。况且朝堂之上不准佩带武器,非皇族人不准穿戴黄色衣物,这两条他都有犯——佩的还是罕见的贵重宝剑,穿的还是黄金打造的铠甲。
年轻将军抬头,饶是每天都可见到他的皇帝也忍不住赞赏的打量着他——如此出尘,如此傲然,如此俊俏,恐怕天上地下也难出第二个!
“臣告退。”清冷的声音不含一丝杂质,漠然转身,高挑优美的身影施施然远去。
想要责备他礼数不周的宰相也被他的俊美怔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沉默了一会,最后向准备起身的皇帝道:“望圣上早日将翼阳王放回西方边疆,镇守西土。”好一个祸水!若不尽快令他离开皇上身边,恐怕诺大一个国家就要毁在这男子手中了。
皇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应答,转身对跪地不起的骠骑将军道:“骠骑将军不是想戴罪立功么?随朕到御书房议事。”高大的骠骑将军马上从容的站起来,垂首答应。
这是一个富足的国家。老百姓安居乐业,官僚在表面上也能和睦相处、两袖清风。这无疑应当属于治国者的功劳。
关于现在的皇帝,民间的传闻是如天人一般完美。据说皇帝不仅容貌俊美,才智卓绝,武艺也鲜少有人能及。他自十四岁登基以来开始亲政:除奸臣,夺兵权;铲皇亲,集王权;翦外戚,收财权。不过五年,先帝旁落的大权他已全部收回。而且种种完备皇帝地位的事情全自己一人包办。其风采,其手段,其智谋,其勇气,遍天下无人能及。收权之后,他精心治理国家,将这二流之国,在五年内升任一流,赢得邻国敬重。这样的皇帝,百年难有一位。
皇帝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唯一的缺憾便是至今无嗣。而且他似乎也不急着立后纳妃,纵使老臣们千般暗示威胁,他依旧无动于衷。即使外邦公主芳心早乱,放话非君不嫁,也掀不起他心中的点点波澜。因此,后宫至今尚无人入住。
于是渐渐有传闻说,皇帝有断袖之癖,因此才不将天下美人放于眼中。这也并非空穴来风,皇帝最宠爱的臣子也是天下闻名——任大将军兼封翼阳王的韩朝。这韩朝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据说某次在与邻国交涉时,韩朝的俊美无敌曾经使其皇帝沉迷不能自拔,所有的大臣均目瞪口呆,久久不能恢复。在这事情之后,韩朝就少见于朝堂之上,传说他就住在了皇宫中,终日伴随皇帝左右。
不过这也仅仅是民间传闻,至于事实如何,还得当事人自个儿出来说明白了。
京城白天依旧那样热闹,难道都不曾因甄亲王叛乱一事打断他们的日常作息么?还是,他们对皇帝太信任了?骑着一匹白马的白衣男子,透过白色纱帽冷冷的看着周围川流不息的老百姓。一人一马,皆出尘不凡,不必细看便知是难遇的奇人。因此从这一动不动的人马身旁过的小老百姓们忍不住频频的打量他们,心中暗暗惊叹。
若濮阳熙知道他的叛乱连一点威胁也无,一定会很挫败吧。看来,他是必败无疑。不过无妨,他败也好胜也罢,自己的命运都是不可改变的。男子的冷冰眼眸刹间有了一丝黯淡,不过转瞬便消逝了。
半晌,白衣男子拨马朝内城方向而去,守住内城门的兵士一见这白衣白马白纱帽,马上纷纷放下手中长矛、方戟,跪地行礼:“将军!”
白衣男子颔颔首算是应答,用力拉缰绳,马便飞奔向北。不久他便到得一座华丽大府邸前,门上赫然挂着府牌——翼阳王府。
不过让人讶异的是——偌大的府邸,门前门后居然连一名家奴也无,将军府中本应有的精壮兵卫也不见一位。白衣人却好似已经习惯,冷眸瞧瞧身后,不着痕迹的四下里细细看了个遍,像是查寻有无人追踪。确定安全之后,他轻飘飘的下马,冷然跨进府内。府内还是静悄悄的没半点人声,就像一座空落府邸般。白衣人穿过前厅,在天井种植的几株错落有致的文竹前驻足约一柱香时间,这才眼角带着些许温和的朝中厅而去。
他还未到中厅,便见大群仆人奴婢聚集在大花园中,叽叽喳喳的。见他来到,大伙马上噤声,只敢拿眼角余光打量着他们难得一见的主子。为首两位美丽无比的少女眼睛一亮,立刻带领着众家奴向他行礼。
“王爷万福!”
“免礼。”冷冽却不僵硬的声音听着极为舒服,“总管,午膳时你来书房。”白衣人稍稍侧侧身,取下纱帽,柔软的稠纱顺着他乌黑、简单的发髻滑下。斜飞剑眉,略微上挑晨星目,悬胆直鼻,润色薄唇,本来极出色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更是魅力非凡,再加之挺拔颀长的身体,独特出尘的潇洒态度……。
“唉,此人只得天上有啊。”众奴仆莫不痴痴看着他俊美无比的容颜发怔,口中喃喃,简直忘了自己姓谁名谁。
“是,王爷。发什么呆?!没规矩!都各做各事去罢。”老总管即使看惯了小主人也还是反应慢了半拍,忙忙的谴退下人,拱身离开。
翼阳王兼大将军、当今圣上第一宠臣——韩朝,由于皇帝的旨意,每个月仅有一次归家的机会,因此翼阳王府的下人大多反倒都只认得总管、夫人和小姐,不识主子了。
“哥哥!一个月没见你!沐儿好想你!”见四周无人,其中一位少女蹦蹦跳跳的便冲到韩朝跟前,用力抱住他,“哥哥,前厅半个人也没有,你怎么一点也不挂心?”小女儿娇态尽显,歪着头的模样更是可爱无比。
“娘最喜欢的文竹被照顾得好好的。”韩朝是喜欢妹妹的,眉眼中也带了柔意。丝毫不像在皇宫中,人人都以为他甚至应该没有凡人应有的感情。他是知道他有弱点,所以才故意让他与妹妹长期分开的吧。看起来他好象很了解他,应该只有“这件事情”在他意料之外。
“皇帝哥哥怎么老让哥哥住在宫里?害沐儿想见你也见不着。嫂嫂更是相思成灾。”韩沐在哥哥面前一点也没大家闺秀的样儿,倒是负了贞淑公主的美名。
“沐儿,你别胡说!”另一位少女粉面羞红,纤纤素手绞着玉色的帕子,期期艾艾的望着无比俊美的韩朝,“夫君这次回来可以留多久?”
韩朝依然是清冷的脸色,只是话语中带了一丝柔和:“晚膳后便回去。”
“为什么!哥哥本来可以过两天再走的嘛。难不成皇帝哥哥没有你就不能处理国家大事了?他不是有史以来最英明神武的皇帝吗?”韩沐不满的道。天下她最喜欢的就是哥哥、嫂嫂和皇帝哥哥了。可是皇帝哥哥怎么越来越霸道了啊。
“我自己想回去。”要回去,而且是一去不复返了。
“夫君定是担心政事,无妨,下回多留几日便是。”翼阳王夫人、当朝镇北将军之女叶非离亦是濮阳国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少时便与韩朝结为夫妻。不过因后来韩朝受到皇帝重用,住在皇宫内,夫妻俩可谓是聚少离多。韩朝对她一贯不冷不热的态度也颇令人猜疑。
“非离,我有话同你说。随我到书房来。”韩朝道,而后瞟了一脸好奇的妹妹一眼,“沐儿,你去玩罢。”
“哦……。”好奇怪,若是离别诉衷情应该是回房吧。哥哥难道有什么事隐瞒着不成?韩沐眼珠子转几圈,假装离开,转个弯便偷偷的跟在夫妻俩身后。
韩朝冷冷的向后一瞅,心下瞧出个八九分,不过转念一想:罢了,她也该知道。于是他倒特意放缓了速度,一路与叶非离淡淡的说几句家事,好令韩沐得以顺利的跟上。过了花园和长长的建在荷花池上的回廊便是内厅。内厅有夫妻俩住的无关风月院、韩沐住的听风小筑及几个偏院,绕过去,迎面便是大书房。
一般而言,武将家中的书房比文官家的更大,藏书更丰富,以炫耀自己不仅仅为一介武夫。翼阳王府也不例外。倒是这书房并非用来观赏用,韩朝小时便将这些藏书都看了个遍,后来天天坐在御书房中翻找兵书之类的读,可说也是满腹经纶的人物;而他的夫人叶非离更是有名的才女,自然也多用到书房了。
书房前全植满文竹,这是韩老夫人生前最爱之物,韩朝向来极尊敬母亲,因而特地大老远的将在西方家中的文竹植到这新府邸中来。由于被精心照顾得极好,几杆竹莫不娇翠欲滴。韩朝眉眼又蒙上更深的笑,叶非离禁不住看得痴了。半晌,两人才入房。待韩朝关上书房门,韩沐便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状况。
“听说甄亲王叛乱的事情么?”执起上等墨条在罕见青色雕花墨砚中磨墨,韩朝微微垂着头。叶非离欲接手,却被他淡淡的一眼看得心慌意乱,只有立在一旁瞅着他。
“甄亲王叛乱?!是不是出了大事?夫君,难道你马上要去平叛了么?”靓丽的脸儿明显的带着担忧。她不是不知国家在危难之际不能有妇人私心,可想到夫君转眼可能受伤,她便宁愿国破了。
韩朝没有应答,拿起狼毫笔,潇洒的蘸满墨汁,在铺好的纸张上洋洋洒洒的写将来。叶非离初时未敢看,但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这一眼将她的心撕为两半,清泪刷刷的便流。
只见这纸的右端清清楚楚的写着“休书”二字!
“夫君,妾身可有犯七出之条?”呜咽着问道。她万万也想不到夫君竟要休了她,左思右想自己也未曾犯下妇道人家不该有的错啊,夫君为何如此绝情?
“未曾。”韩朝冷道。
“那夫君凭何道理要休了妾身?”
“凭的便是未曾圆房,我欲另娶。”
“这便是夫君给的答应么?一女不侍二夫,罢了。妾身一日为夫君妻,便终身妻夫君。妾身马上回北方。”带着决然,叶非离转身欲走。
“等等。你还是速速嫁人罢。宋御史未曾有妻室且早早心寄于你,你嫁了他,比在王府受委屈得好。”韩朝既不拦阻也不和颜悦色劝解,自行取出私章盖上,算是休书即刻生效。他无意将妻族也扯进恩怨中,濮阳国向来不甚重视守节一说,叶非离若速速与他脱离干系,理应保住性命。
“不成!!哥哥,你赶紧将休书撕了,不然沐儿与你急!再者告诉皇帝哥哥评理去!!”韩沐再也受不住,马上推门而入,拦至叶非离跟前,大叫道。韩朝看也不看她,盖好私章,便要将休书给叶非离,韩沐赶紧伸手要抓。
叶非离拉住她伸向休书的蠢蠢欲动手,凄然却坚定的道:“夫君岂非看不起妾身?妾身像是那种因夫君有难而贪享安定富贵的人么?夫君素来面冷心善,断然不会赶妾身出府。不知是为何考量?夫君可否透露给妾身知晓?”
“我背叛皇帝,理应遭九族诛灭之祸。”此时不说,恐怕她们还不知事情已不可转圜了。韩朝坐下,视线胶着窗外的文竹,目光中带些许解脱的安然。
“说来夫君九族也仅有妻族与妹妹。沐儿有免死金牌,妾身族人唯有与夫君脱离关系方能保命——夫君是做如此打算吧。不知夫君可有想过,北方素来与甄亲王关系非浅,若是甄亲王叛乱,北方断无不帮之理。妾身的族人,早已必死无疑,妾身原担忧会给夫君招来横祸,现下就放心了。”
韩朝只有叹气不语。三人静默一会,他还是开口道:“你——嫁了罢。”
叶非离眼眶儿一红,扭身快步走出书房,韩沐急匆匆的埋怨般瞪了哥哥一眼,忙忙的追上去。韩朝却还是长叹一声:自己娶妻只是耽误人家罢了。从认识他起,就应该有这种认知,可笑自己从未想到过,最后招致耻辱……。
不多久,“主子,午膳备好了。”老管家垂手在书房外待命。
“韩管家。韩府即将大劫,烦你速速去库房取了我的俸银、赏金,分给各位,令各位赶紧离开京城去罢。”
“遵主子令。”
见他如此干脆的退下,韩朝即知老管家是决计不会离开的了。想他数十年都为韩家操劳,他着实过意不去,如今只有强迫他离开京城。叶非离、沐儿已有靠山,应该没有关系。临死前再求他照顾她们,不予为难,想来他也应该不会不应许才是。唉,晚膳前将所有人都送出翼阳王府,事情就算完结了。
韩朝并没有用膳,直接便去到仆从房,冷冷的看着下人们忙上忙下,不时睽睽他。到下午,翼阳王府一片凄惨之相,奴仆们号哭着拿少许银两便走,而老管家死活不想离开主子身边。韩朝只有将他击晕,吩咐他的儿子不能让他再回京城,这才办了这件难缠事。到晚膳时分,一切皆妥当,他便将哭得梨花带雨也似的叶非离与韩沐借出城上香祈福之名送往护国寺,敬请方丈好生照顾。
万事皆备,韩朝赶回王府,府中已真正无人了,好象能马上见到其破败成废墟的将来。他给文竹浇了些水,自行清汤沐浴,换件白色上锈浅蓝色白云出岫图绸衣,骑着自小伴他的战马飞翼,也未戴纱帽,就这样以决然之姿奔往皇城。一路上的行人、显贵、兵士,莫不为其丰姿赞叹不已。他们心里却未想到,这样的胜景仙姿是第一回、亦可能是最后一回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