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坦率的将军们遂不疑有他,连连称是,马上各自摆兵去。邬留苘再度回首望大军帐,叹气:情伤难消啊。虽他尚不解为何男子可用情于男子,且情根种得如此之深。只是,他期望圣上能与这大将军有好的结果,别因伦理纲常、世俗偏见而毁了两人。
月余,帝军已将阵式推到最里层,抓住濮阳熙也只是迟早的事了。濮阳曦巡视阵线一周后回到离主峰颇近的新扎大帐内。才坐下,他便又出神了。空落落的心寻着那正主儿……。一想到韩朝自己是如何施加屈辱给韩朝,而韩朝有是宁死不屈,这令他既悔又恨,无论如何也不能静下来。现下两人分开,他被情伤折磨,怕是韩朝却庆幸求得解脱了罢。
他是一天都不能无他,而他是可永离开他也不心疼半分。
愈想愈痛苦,愈想愈心伤。韩朝正被押在密牢中,虽是密牢,怕是那些狱卒也认得他,少不了一番幸灾乐祸、讽言挖苦。这样也就罢了,倘若再对他行什么落井下石之事,依他的傲气岂能受得住?且那密牢定也是肮脏潮湿,想也不愿想那素影与那牢狱的相形对照啊。
这样想来,像是韩朝那冷漠的模样就在眼前,濮阳曦禁不住全力一捶案几,手磨疼了却已无感觉。“影子!”
“臣在。”帐子轻掀,一身黑色夜行衣、年岁与他差不多的男子如烟般飘进,深刻的面容令人感到他并非这大陆上之人,是异族后裔。
“朕央你做件事。”濮阳曦向来少摆那皇帝架子,是以也常用敬语。
“圣上有何吩咐,臣当万死不辞!”影子带蓝色的眼眸中出现一抹难言。
“回撩晔(濮阳京城),保护翼阳王。”提起这封号,濮阳曦又是阵心痛,低低的便叹口气。
“是。臣敬请圣上保重龙体,切莫令有心人士又造些蜚语流言。”惟有这样提醒,圣上才可稍忘却那禁忌情意啊。
“你去罢。我自会小心。”转头瞥了他一眼,濮阳曦道。听得影子拂帐而出的声响,他才又再捶向案几——案几轰然破裂,折子笔墨全撒在地上,一片狼籍。得不到最相许、最想要的人儿,要这皇位还有何用?顾及责任、家国还有何用?纵使责任现下捆绑了他坐那龙椅,纵使野心束缚他让不成极位,如今他哪有余力背负得了天下?若是他勤政爱民,老百姓便会支持他这反伦理纲常的情意,他不惜继续做位上古明君。可,如今……,朝离去了,责任、野心……,突然都不放在他眼中。它们哪能及他一分一毫?!
呜咽、哀怨的笛声?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再由他的繁乱心绪……,很切合他心境的笛声呢。紧皱的眉渐渐舒展,细细聆听婉转笛声的濮阳曦思绪又开始天马行空。突地,他眉又皱紧了——这笛声熟络得很!下一刻,他像想到什么,人已冲出帐外,四下寻睃。
外头站着的数名侍卫本以为圣上可因此笛声缓解心绪,所以未曾阻止那不知何处传来的笛音。但如今看来圣上的心情是更差了……。他们忙跪禀道:“陛下,不过笛声而已,若扰着圣上休息,臣等即刻将那吹笛之人抓来问罪!”
“来人!搜出那吹笛之人!”
眉头死死锁着,濮阳曦本来紧握腰间猫眼宝石镶嵌的利剑剑柄的右手,突然高高扬起,在半空中顿住。顷刻间,大军帐前后左右,人人噤声,面面相觑,揣测皇帝此举为何意。
笛声突也从婉转变调——欢快却夹着试探,似乎正小心翼翼的唤起倾听者对过往的回忆。确实,濮阳曦也忆起多年前,那共戏山野林间的一双杏影及——杂在他们中央的畅快笑声。无任何杂质的笑声。
御书房中漫溢着熏炉中龙涎香的异香味,两位着金色袍子、年龄相仿的小童正绕着御案玩闹,像是全然不将正坐在龙椅上轻蹙眉头的中年男子放在眼中。见他们开怀无芥蒂的闹腾着,他喟叹一声,带万千愁绪的望着心爱的麟儿,想到自己即位时兄弟相残的情形。
“父皇。何事令您连连声叹?”正耍得高兴的孩子们停下来,交换个眼色。看上去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便开口问道,慧黠的眸子转了转。而年纪稍幼的孩子咧着小嘴笑,睁着双星辰也似的眼,难掩关心之色。
“熙儿、曦儿,你们年纪相近,差不过六个月,亲如双生子一般。父皇见你们无忧无虑,真担心你们有一日会反目成仇呢。”是他多心么?这两位孩儿是如此和睦啊。
不过五六岁的两个孩童闻言,小脸都皱了起来,为难的望向彼此:他们成天随着师父山上山下、宫里宫外的转悠,粘在一起就如连体恶子一般(古代对连体儿有歧视,认为是妖魔再世),可从不曾想到两人也会有反目的一天呢。随而,年长的孩子从腰间解下支翠玉笛来:“曦儿,咱们作个小曲儿吧。”
“好啊。我可晓得皇兄你打什么主意呢。往后若是我们闹翻了,谁先吹笛就是求和了。听了笛声便谁也别计较。”小些的孩子也解下腰间一模一样的白玉笛来。
“既然你都知道我的意思。那你也千万要记着一句:皇兄我是死也不愿你受委屈的。”
“我何尝会忤逆皇兄,惹皇兄气坏了身子?”
……。
中年男子欣慰的笑了,两兄弟是如此的维护,他怕是料想错了,皇族人也有情啊。将来不论谁当了皇帝,于濮阳国家都是幸事一桩哪。
父皇,你并没料错,皇族必有背负的野心。有这相残的一日,何尝不是早预定了的天运?若是你当初立皇兄为帝,我虽是免了责任,可野心还是有的,也无法令我遇到朝。所以……,我必也有不满,只是不会恋眷皇位罢了。一山尚不容二虎,一朝岂能有双龙?!我们,必要有一场抉择!
濮阳曦突然拔地而起,高达数丈,足轻点正随风飘扬的军旗,他飞身便往更身的山林中去。满身黄金盔甲于他就像是无足轻重般,身形依然轻盈无比。侍卫们见主子快要无踪影了,心急如焚,拔足便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夜色朦胧如烟,银色月光耀着黄金甲,绕出圈浅色金芒,随着正飞一般跳跃在枝头的人。那光晕般的杏黄芒,如风般掠过青林浊溪,凌空如凰。
梦一般的轻飘身手,稍借那树梢之力,便像生了双翼似的往更深的山中去,循着那清越飞扬的笛声而去。若是见着这优美得几不可形容的姿态,人人定以为是见了神仙下凡。
又奔了约一柱香的时刻,濮阳曦便止住了脚步,收了内力,轻落于地,如飞仙般。离他不远的的小石坡上,正立着个修长的人影,风拂儒衫飘动,道不出的风流潇洒之态。
“皎皎月,凄凄身,可叹,可叹哪。”那人转头,优雅的一翻袍袖,作个揖,噙着笑容的脸俊美而温和。若是他再摇摇羽扇,活脱脱便是位隐士高人,“圣上,寡人还以为您早已忘了那小儿之约呢。”
濮阳熙这副模样惹得濮阳曦轻哼一声:“这回罪责可远非一笛曲便可消了的,王兄。”记得幼时喜欢亲昵的唤他皇兄,这称谓也委实难改。这回硬拗回该有的礼仪之称,多少心下也有些郁闷。
“呵呵,寡人自然是清楚着呢,不过死罪而已,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汉子?”轻轻松松,仿佛伏罪的并不是他。
“为这龙椅么?王兄,如今这龙椅注定是我那刚出生的皇侄儿的了,你又何必强求?”子嗣他是必定不会有的,未来帝位定属现下甄亲王妃钟离颜所生之子。有人继承帝位他是无后顾之忧了,只是真不明白皇兄何以想出这下下之策夺取皇位来——他也知道这狐狸的意思定不是夺皇位,却也不愿再想下去。说成怎样,皇兄都是背叛了他的人啊。
“不成功便成仁。圣上难不成是忘了?来,锁住我罢。免得我改了心意,逃了去。”伸出双手,依旧笑盈盈的,好似不曾听到自己已经有了个儿子,更不知道儿子将有无限权力。
盯了他平静中带着慧黠的眸子一眼,濮阳曦甩手,一条精制寒铁打造的粗链子便似蛇般缠上了濮阳熙双腕。见这粗却精巧的链子,他突然像发觉了什么稀奇事,笑起来:“这还是咱们幼时奉师命做的呢。你就不怕它不牢,令我逃了?”
“你若是要逃,除了朕还有谁拦得住你?”濮阳曦啐道,牵起链子另一头便走。
“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啊,曦儿。”不逃岂不是对不住自己?低低的喃喃两句,笑得更温和了,濮阳熙望着前方弟弟的背影,眼中瞬间闪过些异样的满足。
若是死了,这份活罪还须再受么?向来便不是会压抑自己心性的人,现下却是遂愿也要顾忌——即使是最简单的愿望。顾忌何事?还不是那些面也不曾见过的东陲边塞海港秦州数万计的军民。濮阳曦向来不是善人君子,说得出便做得到,仁慈之心于他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该有的残酷手段他全已备齐。当初诛杀三权臣时,他还不是将他们满门抄斩了?只余几个五岁不到的孩子,丢在陋巷中令他们自生自灭。
这回说以万人性命担保,也准是做得到的。他韩朝生平最忌莫名其妙欠人人情,若将这些人命都托在他手中,怕是死了也得被冤魂缠得不安心。平日他哪会顾及那么多的?即使有人在他跟前杀了几百几千人,只要与他毫无干系,他还不是坦然无比。
那时为何不携着沐儿逃了呢?而要帮他得天下。现在想来,禁不住有些悔意。不过退一步说,若是当初真逃了,他们也未必能活到现在。如此便又对不住沐儿了。
只是……,任何一位正常男子都不能忍受这承欢之辱罢,何况自己本就厌恶与人亲近,憎恨被人强迫。……。何时能解脱便解脱了去吧。
白衣素净,冷漠依然。韩朝静坐在角落中,闭目养神。秘牢中本就少有囚犯,在濮阳曦治国五年后,更是空旷。因而此时,偌大的牢狱中就只他一人,想起五年前人满为患的场面,倒是乐得清静了。
韩朝淡漠的性子令牢役、狱卒们也省心不少。濮阳曦是关他则乱,想着韩朝会在秘牢中受什么委屈。但他却忘却了韩朝简直是濮阳国的传奇,哪有人忍心错待他的?牢役们自然也是对这天神也似的将军打心眼里敬仰。务求将他伺候周到,自个儿心里才会安了。
今日,一如往常用过早膳了,负责传膳的牢役便端着没动多少的饭菜远远的望着韩朝叹气:“大将军长此下去怎受得住?胃口比姑娘家的还小呢。”“不知大将军怎会触怒无情帝(注:因天命帝濮阳曦长年拒婚,虽外表开朗却冷情负心,故神州大陆的人们替他取个诨号:无情帝。暗指他碎了多少公主小姐芳心。北方公孙国仪禅帝公孙旭治国有方,臣子贤明,便可无忧过日,因诨号:无忧帝。称赞他年少有为。西方钟离国有为帝钟离烨冉自幼体弱,然开明专治,人戏称:无熠帝。暗示他身体不好,不能如他名字般发散光芒。慕容国日晖帝慕容斐即位初始号称一代明君,不料近来荒淫无度,皇后摄政,于是得号:无力帝。私指他身为傀儡,无力国事。南宫国少年君主丰晟帝南宫央即位时年方六岁,其叔父摄政王也仅十六岁的南宫罔摄政治国,条理有道,而称:无意帝。示他年少,无依无靠,南宫罔少年得志,幼帝未来可叹。各国君主也默认了这些个称号,私下也相互如此称呼)……。见他受这等曲待,算是我们这些个下人也觉不该啊。”守着秘牢口的狱卒也频频摇首。
瞅那淡然如昔的素影一眼,看来较年老的狱卒制止了眼看要四散开来的私语:“这等大事,不是我们能管了的。少说话多做事,别耽误了自己性命。”不是他不景仰这大将军,只是国家大事,哪是他们这等人能知道的?嘴紧乃是活命的第一要物啊。
听得警讯,狱卒牢役们安静下来,纷扰霎间便息了。约莫一柱香后,远远嘈杂声响起,铁镣铐敲击石板的声响愈来愈近了,守在牢口的狱卒暗思量这回来者何人,旋动机关,开了大门。待他瞧时,纵是身边年岁较长的那老狱卒也当下怔呆如木鸡。
只见为首的囚犯俊美出众、笑容晏晏,完全不似将受牢狱之灾的倒霉者,倒像是进客栈屡宿打尖。后一位浓眉大眼,样子威武,却也是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牢役尚未反应,那笑容满面的犯人便自顾自的朝着那一抹素白走去,自己开了他隔壁的牢笼门,锁上,钥匙扔回给还在木呆中的牢役。那壮实汉子也可有可无的在笑容依旧的犯人牢笼对面站住,就等着牢役上前开门。
这俊美的模样……,这气度……,不是甄亲王濮阳熙却还会有谁?那威武汉子定然是镇北少将军叶非败了。颇识人的狱卒禁不住大呼头疼:这三位人物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啊!如此想想,也只有遂了新来两位爷的意,将他们安置好了,便又匆匆忙活备下午膳去。
韩朝从头至尾连眼皮也不曾掀过,也不曾想为何秘牢牢笼众多,偏那两囚犯要特意选在他附近,更不曾思虑为何各怀心事的四道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半晌不放开。他,遗世而独立,仿佛早已超脱了这脏乱牢狱中。
直到——
“翼阳王当真是好心情哪,万万没料想到皇上也会将你治了罪。”
没答语。像是不曾听到般。
“这种脏乱地方,亏得你还能待得了两三个月,真不配翼阳王一身仙风傲骨呢。”丝毫不为忤,濮阳熙笑着继续道,身上特制的寒铁链子潋着寒光。
依旧不答,冥想着只当外事外物全是烟尘。
濮阳熙不以为意,叶非败这火般的性子可是受不了他的——没几人受得住这样自说自话十几句,他却只答你一个字的人吧。“如此傲慢!!甄亲王又何必再同他说话!韩朝!现下大家可都一样了!别以为你还能摆什么权臣、吝幸的架子!”
吝幸?唉,非败说得还真是毒辣啊。若是男人,听得这句,莫不火冒三丈,令那说话者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呢。濮阳熙暗笑着,注目韩朝的神情。
只见韩朝仿佛没听到般,眉头也未曾动半分。
“哼啊!我当真是不解为何当初我爹会将非离许配于你!一看你我气便不顺!这等性子怎能和非离过日子的?现在倒好了,蹲到牢里了,可怜我那妹子死心眼,定是要守一辈子的活寡了!”想当初他就是看不惯这小子那副天塌下来也还是冷冰冰的性子。后来被逼得急了,他满怀壮志的提出与他比试,想不到竟被小他两岁的这书生挑落马下!这份怨气他可是未曾收过哩!
这又成了叶非败自说自话了。濮阳熙像是觉着有趣,轻挥挥手,双腕上扣着的铁链随之叮当作响:“非败,这是他天性,哪同那些造作之态可笑可恨?他看得开,咱们心有不满,只有自求多福了。”
叶非败怄气不语,濮阳熙便笑将着,视线不知不觉便滑至韩朝身影上,见他冥想的漠然模样,当下起了玩心,非扰他言语一句不可。于是他便自说自的,咭呱不停,将这回叛乱前前后后众多事情莫不讲了个遍。说得那叫精彩无比,跌宕起伏,连牢役、狱卒也都拔尖了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只可惜韩朝还是有听没应,神出九窍了般。
暗处,一条蛰伏着的黑色影子始终窥伺着这一切,竟无人发觉。多时,牢役张罗上饭菜用晚膳了,影子便突的消逝如风……。
御书房。灯影幢幢,濮阳曦伏在御案上,疾笔如飞在写信。
此时本该是用庆功宴,不过想起无人相伴于旁,他便兴意阑珊的吃了几口避到书房里。在他回来之时,意外的睃见韩沐竟也同着刚生子(赐名濮阳崴)不久的甄亲王妃钟离颜在座,他暗暗惊讶之余也不好在场太久了。见着韩沐便又想起在尚在监牢中的韩朝,兄妹俩七分相似更令他伤怀,顾不得臣下在附近,匆匆的便离开了。
写毕,再好好看一遍,签上暗号:戏,弃笔养神。
横梁上坐了半个时辰的黑影见他弃笔暂罢国事,这才悠然飘下,叩首。
“早说你不必多礼。这同样的话朕也不想再多说了。”闭眼叹道,他就是拿这臣子没法子,毕恭毕敬的,一板一眼,该有的礼数全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