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出书版) BY 胭脂虫

作者:  录入:08-11


      「太可笑了!这太可笑了!」当朝天子像是听到了根本不可能的事一般,在房内乱走,「你简直太可笑了!母后,母后她早就死了!南家一家都死光了!」

      「不……」痛苦,如蛇一般蚀骨铭心,「还有我,还有你——」

      「这简直太可笑了!」慕凌渊在他身前停住,紧皱的眉、燃着火的双眸,这个年轻的男子,从心底最深处、根本的,不想接受这样的事。

      南梦乔注视着他,心里涌上一股悲凉之情,「是真的。南家除了进宫为妃的南晚凝,还有一个儿子,姓南,名梦乔。从十岁开始,他便离家出走,周游四海……」咬了咬牙,南梦乔继续道,「他是一个顽劣、不忠、不孝的儿子!从十岁到十四岁,他只知道天高海阔任鸟飞,只知道去访名山大川,交朋结友。却不知道,被他留在家里的父母,是如何的思念他。十五岁那年,他知道他的姐姐入了宫,却根本没有想到去帮她。他的父亲是一个迂腐的私塾先生,年迈、却又是个很硬气到令人受不了的老头,不想被人说靠女儿过活,不想被人说一人成仙,鸡犬升天。于是就这样举家搬走,离京城远远的。这一家人,都从来没有想到,没有一丝权势、没有一点地位、没有一点背景的女儿、姐姐,在危机四伏的宫里,是如何的孤独。」


      回想十几年前的事,南梦乔的唇开始颤抖,「从十岁离家,父母便常常传来书信,让那个在外的浪子回来!因为厌烦这样的束缚,年轻的我接到这样的书信,往往毫不在意的丢到一边。于是渐渐的,父母便开始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谎称生病,谎称受伤,骗那个儿子回来。渐渐的,看透父母把戏的儿子便再也不回来了。直到最后一次,收到父母亲说病重的信,仍是一笑置之。却没有想到——却没有想到……」揪心的疼痛令人的气都要喘不过来,南梦乔哽咽道,「那是真的……赶到家的儿子……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泪,不知在何时已盈满了眼眶,落下,二十岁的王,眼中的愤怒、狂暴不知在何时早已平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面前这个痛苦的男人。

      南梦乔闭上了双眼,任泪水汩汩流下,「他回到了家,在父母坟前,磕破了头,流尽了泪,却也在同时,收到了自己姐姐的信。他这才知道,他的姐姐,已经在一个月前,忧郁成疾,在信寄出的那一天,就已经香消玉殒……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翻这房内柜子的第二格,那里面,有你母后……晚凝她……写给我的信……」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所有的话,南梦乔再也支持不住,沿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将头慢慢的抱住,埋在膝上,再也,不看眼前的人一眼。

      无尽的、深不可见底的悲哀与痛楚、酸涩,一齐袭上了心头,千万种情愫——沉痛的、凄楚的、悲凉的、仓惶的、难以说出口的爱恋,难以承受的热情,难以言喻的决绝,一瞬间,将眼前这个男人,吞没覆顶。


      「……梦乔,匆匆又一年,大邑宫里,朝来的寒雨,晚来的风,就是穿的再多,都会令人感觉到薄凉。南北东西,你现在,又在何处呢……爹已经离了京,他不愿再看我这个女儿一眼……就如同当初,我未婚先孕的时候那样,他将我一人,抛在了冰冷的房内,只不过,这次是宫中……


      陛下大宴宾客,宴上,皇后的儿子已满十岁,坐在皇后下首的,是容光焕发的徐贵妃,她也已怀孕三月……皇后的身后,俨然屹立着太后所住的干清宫和巍峨宏伟的崇王府,徐贵妃喜气洋洋的、得意的接受着永王府的慰问,每一个后妃的身后,都是一个家族、万千全市的象征……而我,我的身后,却什么也没有,连那间小小的四合院,也搬离了……就连唯一的弟弟,也不知在何方……


      ……今天,被徐贵妃赏了一巴掌,在众妃子冷漠的眼光下,在皇后鄙夷的冷笑中,我只能一个人,紧紧的抱着才满三个月的凌儿,用着我单薄的身体坚强地屹立在这大殿之上……


      身如浮萍,是何等的悲凉酸楚。昨日病于榻上,得皇上垂怜,夜宿万湘宫,今晨,皇后便命人砍去宫中所有的湘竹。我嘴角带着被打出的血,拖着病体爬在地上,看着那些侍卫,将我最爱的竹,一枝一枝、一片一片的践踏……湘竹斑斑泪千行,此时,梦乔,你们在哪里……你上过乡试,省试位列榜首,你潇洒大笑而去,去伴你的绵绣河山,在他乡游玩的你,可会想到,这宫里,你的姐姐,正憔悴着落尽了泪。若你为官,多少,也可以帮我一把吧……不至于,不至于让我落到,处处被人欺凌、被人毒打、以至于,被人、羞辱的地步……


      而这个时候,我的孩子,我的凌儿,他还那么弱小……他在我怀中,像刚出生一样的,睁着一双明亮的黑黑的清澈的大眼,认真的吮着我的指头,他可知道他的娘在昨日帮他挡下了一柄淬了毒的刀……」


      匆匆,翻过的信纸间,是一个柔弱的、凄然无助的女子,到一个心狠手辣、走向死亡的女子的自白。

      「于是,皇后终于死了,哈哈哈——我仰天大笑_!笑到泪落不止!我的贴身宫女,像是看到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一般,她躲在门边,我看到眼前这个一脸惨白、惊如雀鸟的她,她就是从小陪着我长大、陪着我出嫁的喜儿啊,可是在她眼里,我也变得陌生了吗?不过我还是认为,皇后她死有余辜!


      ……我给了徐贵妃一巴掌,这是还我当初的!这是她欠我的!而皇上他却用着一天比一天更忧郁的目光望着我……这个爱着我的男人同样也是我所爱的男人这样深沉的目光,令我感觉到无比的心酸与痛楚……皇上……我变了……我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了……


      ……晚上,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发誓,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要我的儿子坐上王位!哪怕我死——」

      心,不由自主的惊跳,从小,远离的是非、兄弟争斗、宫廷毒计,似乎都离自己那么远那么远,所以快乐、所以自由自在的享受着、腻在父皇的怀里撒着娇,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切的罪恶,都是扛在了谁人单薄的肩上,又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父皇,忧伤的凝视着自己在长兴宫芳林苑草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刻着「万湘宫」的玉牌。


      「……又是一夜恶梦,梦乔……你在哪儿?我又梦到了!我又梦到了死去的太子的双眼!他死不瞑目!我彻底难眠!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他揪着自己的脖子,圆睁着双眼,瞪着我的模样……梦乔!梦乔!娘!娘!爹——你们在哪儿——我没有错!我什么错都没有!是你们逼我的!是这个大邑宫,把我逼上绝路的!」


      泪,无声落下,打湿了信纸。

      「梦乔……昨夜,又吐了一帕的血……赶来的太医,仍然是诊断不出什么病来,只说是郁结于胸、体虚荏弱,可是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梦乔,若我死后,你会伤怀吗?若你还有一丝姐弟之情、感伤之情,那么,请你入宫。请你……扶助他、帮他、教他、辅佐他,不要让我的儿子受到任何委屈……就像我当年所受到的那样……让他快乐……让他,成为一国之君,成为明君……富有四海,俯仰万代,统领苍生,至高……无上……」


      慕凌渊抬头,深深的凝望着墙角的男人。

      看上去那般瘦弱的男人,是当初所见到的,如清荷一般带笑的男子吗?不知在何时,这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失去了,又不知在何时,这个男人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只有无言的沉默,这一切的一切,原来,被他所逼的。


      黑色的长发在之前的激情挣扎中散乱,凌乱的垂至地上。年轻的、冲动的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比火热的情爱更深沉的、更令人悲怆的、更令人难以言喻的感情。


      那么短、那么近的距离,从门口的檀木柜,到画屏后的墙,仅仅只有二步远,跨过去,就是面前的人不停的颤抖,然而,在这一瞬间,手中的信纸,却如千钧般重,阻隔的,不只是这二步,更是——


      万水千山。

      「朕不准!」暴怒的声音,破空而来,回荡在整个紫金殿内。

      又一次,又一次的辞官请去!

      年轻的王毫不掩饰的怒气,已经令朝堂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纷纷了。

      「南梦乔!你永远不要想离开朕!」不能拥有,也不会拥别人拥有,这就是霸气的王令人恐惧的、毁减性的占有欲。

      不能在一起,然而,连每一天、仅仅是望着他,都不行了吗?

      万华殿内,年轻的、暴躁的王,如困兽一般,对着面前的男子怒吼,「南梦乔!我不准!我不会准许你走的!」

      「你不是说要守着我吗?」抓住他的肩膀,不停的摇晃着,妄图摇醒面前的这个男人,「我不碰你!不动你!都这样!你还不能留在我身边吗?」年轻的王的声音,到最后,都有些哽咽了,「让我看着你,只要让我看着你,就当是——朕求求你……」


      如水般的悲凉淹没了自己的心,蠕动的唇角,终于,吐出颤动的话语,「皇上……」

      二十岁的英俊的王将头埋在他的发间,「别这样……不要这样离开我……」

      「臣留下,只会让朝臣议论,只会让皇上成为天下人都失望的君主。」平静的声音,隐含着的是不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想管……」想要去吻他,可是却又停止了这样的举动,慕凌渊强忍住泪水,「我真想杀掉那些胡说八道的老家伙……」

      「皇上!你要做一个让天下人都耻笑的君王吗?你要让臣做一个天下人都不容的佞臣吗?臣留在这儿,总有一日,会让皇上蒙羞的。」南梦乔的声音变得凌利。

      「你放心!朕不会再想强暴你的!」男人冰冷的声音挑起王心中的怒火,「南梦乔!你怎么不明白朕的想法!朕难道连看你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臣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一眼。」南梦乔咬牙,斩不断,理还乱,是情丝,「臣请调离京城。请皇上准奏!」

      「先皇有旨,不准你离京!」比他更大的吼声,召示了年轻的君王沸腾的怒气。

      「前朝的律法可以改,礼可以废,同样的,先皇的旨意,也可以取消。」

      「南梦乔!你怎么就这样的铁石心肠!」争不过的理,说不过的话,被对方的话刺得伤痕累累的王,如狂狮怒吼般,吼出一腔难以忍受的怒涛,「好!你执意要走!朕不留你!你就不怕朕把你流放到最远的地方吗?!」


      几乎是在气话吼出的当下,就后悔了。

      「不……我不是——」

      可是眼前的男子,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眉宇间的纠结终于慢慢散去,唇边,终于,开始浮现出淡淡的、尘埃落定的笑容,「谢皇上。」

      更深夜静。

      养心殿内,慕凌渊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走来走去。

      「不!朕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个意思!」

      「朕不是要说这样的话的!」

      「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屁话!都是屁话!」

      焦躁的,紧握的拳头,在最后,终于砸在了殿内朱漆大柱上。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忧心忡忡的进来,「皇上,三更天了,您快些睡下吧。」

      一把抓住他,慕凌渊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急急的对着他,「小禄子!你要帮朕!朕要重新拟旨!朕不准南丞相离京!」

      「皇上……」是叹息的声音,从小禄子口中而出。谁都知道,南相明日便要出发,调至离京师最远的、大邑国最南边的简阳城。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谁都知道,那是我一怒之下同意的!那根本不能算数!」

      望着痛楚而恼怒的王,小禄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长亭古道。

      霜高草枯。

      饮下一杯又一杯同朝为官的好友送上来的别离的酒,南梦乔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

      市井的议论,说是年轻的王最终还是容忍不了处处干涉于他的辅国大臣的存在,将他流放了。

      可是这全朝百官却深知这其中,隐含着更深的、更大的波折。

      「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南梦乔走至马边,含笑与人道别,「就此告别吧。」

      说罢,正要上马,突然远远的一溜黄尘,纵马而来的小禄子高呼,「南大人留步!」

      远远的,策马而来的,不是彻夜未眠的王,还是何人?

      南梦乔站住了,一动不动的,望着那一骑渐渐的走近,慕凌渊跳下马,走至南梦乔面前,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嘶哑哽咽,「朕……朕来送送你。」

      突然很想伸出手,抚摸这个忧伤的孩子的头,南梦乔的唇动了动,最后,仍是没有做出那样的举动,「臣,谢皇上。」

      「你们都先走吧!朕要再送南大人一程。」霸道的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尊贵的君王,就这样不顾四周的人的惊呼声,牵起南梦乔的马,一步一步的往着离京的方向而去。


      南梦乔的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只是长长的、叹息,而后,跟上王走得过快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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