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
水一程。
夜深千帐灯。
「王,不要再送了!」情况已经不对了,望着一个劲的往前走个不停的年轻的王,南梦乔大声叫道。
「皇上!」跟在一边的小禄子也叫道。
然而抿紧了唇,一语不发的慕凌渊却只是牵着马不停的往前走。
「皇上!」南梦乔惊呼,王脚上的鞋,不知在何时,已经磨破了。
「皇上!不要再走了!」小禄子见状不对,跑过来拉开慕凌渊。
「滚开——朕的事不要你管!」红了眼的王一下子挥开冲过来的小禄子,强大的力量令小禄子跌坐在地上。
「皇上!不要这样了!」南梦乔冲上去,抓住慕凌渊像疯了似的紧紧扣着的马缰,对方死死不肯放手令人不得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他的,「不要再这样任性了!」
「梦乔!」年轻的王突然间紧紧抱住他,火热的气息瞬间纠缠上了他,「让我走!让我和你一起走吧!」
「皇上!」南梦乔大惊,「这是不可能的!」
「让我走!让我和你一起!我们一起走!」喃喃的,混浊的声音从他的发间传出来,年轻的王将他抱得欲喘不过气来,「不要管母后的话!不要管这天下!什么都不要理!让我们一起离开这京城!找一个小小的房子,天涯海角,让我们一起长相厮守。我愿意!我愿意的!」
「王!不要再这样了!我和你,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再一次的,吐出绝决的话语!
「我……」眸中的火焰燃尽了,突然间颓丧的君王让人看了无比痛心。
「皇上请回吧!」南梦乔的声音,带着怒气。
「我……」年轻的王在突然间苦笑了一下,「你看……每一次,每一次你就像这样,打断我的话,也把我的心……都打碎了……」
「皇上……」南梦乔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了,「有一日,终有一日你会……放开的……」
像是嘲弄自己一般,慕凌渊笑了,「怎么可能?南梦乔,你告诉我!这怎么可能!我从八岁起,开始敬你、恋你、喜欢你,到如今,爱你成狂,你说,终有一日我会放开,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放开?这是怎么可能的事!难道你就能这样轻而易举的把我忘掉吗?」怒火不由得又冲上心头,抬头,瞪视着面前温雅的,有着瘦削面孔的男人,「我不准!如果我是一国之君,我为何连爱自己的男人、想念他的权利都没有?这根本不公平!」
「南梦乔!朕命令你!不许忘掉朕!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无论你到垂暮之年!朕都命令你!你要时时刻刻!无时无刻的!记着朕!」年轻的恋人,用着无比的霸气,提出无比苛刻的要求。
将自己深爱的人送上马,二十岁的、因情感折磨而经历过沧桑的王慢慢的仰起脸,「南梦乔,吻我……如果你会想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还会来看我的话……」
马上的人儿,静静的凝视着他,痛苦的、凄楚的情感在眸光中闪现。怎么能,怎么能够想他?怎么能够让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是那样地近乎疯狂地想念着他。还未分离,便已知相思苦,相思痛,痛至成灰。可是今日这决绝的分离,不就是为了斩断他吗?南梦乔,你要狠心,狠下心来吧——
只要一狠心,只要轻轻一扬鞭,你便可以断然离去——
许久,都不见南梦乔有所回应,慕凌渊苦笑了,面如死灰地闭上了双眼,「原来……原来连这最后的一吻,你都不许吗?连这最后的一丝一毫的情谊,你都不愿给我……」
仰天叹息着,像是嘲笑着自己,又像是嘲笑着这世间苍生,年轻的君王的眼角,渐渐的开始濡湿了,有晶亮的清亮的液体,从眼角渐渐涌出。
像是等待了千年一般,就在那一刻,一个深情的吻,最终还是忍不住,静静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第九章
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简阳城,年轻的师爷又急冲冲的撞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南大人,南大人,京城里又派人带信来了!」
坐在书桌前的男子站起身来,一袭青色的长袍,衬得人更是身形修长、儒雅俊朗。
唇,轻微的动了动,南梦乔接过信,望着因好奇而凑过来的师爷,不由得苦笑一番,「你……不去做事?」
「别这样嘛!」好奇的师爷不满道,「不要这样不近人情嘛!好歹也让我知道这信里讲了什么呀!年年都有人从京城里八百里加急带信给你,大家都好奇死了。」
无奈地笑笑,赶走好奇过度的师爷,南梦乔微带颤抖的手指急急的打开了信,因为迫切,差点撕到信纸,展开,里面是那个人潇洒飘逸的字体。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阖上纸,南梦乔不由得闭眸沉思了一会儿,像是在回想到什么似的,唇边,掠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窗外,一片清秋,黄草连天,天边,云淡如烟,偶而,传来几声归雁的清鸣。
七年了呵……
南梦乔静静伫立在窗边。
自从七年前京城一别,年轻的王在前三年,果然守住了约定,然而三年一过,便似乎忍受不了了,每年,都派人送来一封信。
万种思量,何以开解,系我一生心,可怜无数山。
第四年年末,收到这样的信时,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想起在离别的时候慕凌渊那受伤的脸,然而更多的,却只能是叹息。
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回信,年轻的王似乎很快的就不满起来,第五年送来的信就变成了幽幽怨怒之情。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横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并且派来人说,简阳城治理的已经差不多了,不需要南丞相去那儿多事,朕已经在今科进士中挑了人,即将要派去顶替他的位置。
未几,又来信,「不恨天涯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敢问离人,明日客程还几许。」焦急之意,溢于言表。
南梦乔苦苦一笑,置于一侧。
去年,怒气冲冲的王派人前来告诉他,京城里年轻的王得了重病!即将要长眠不起!
南梦乔长叹一声,细细询问君王的身体情况,托使者带了一些补品参药回去。
今年,看着信末附上的小字,「南梦乔,三年期早过,你违抗圣令的金牌,也早已用过三次,再不回京,朕斩了你。」
三十九岁的男人不由得摇摇头,长长的叹息一声,将信与往年的书信一起,收起。
年轻的王永远也不知道,在离开京城的那一刻,他就在心里发了誓言。此生,将永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云澹澹,水悠悠。
凌渊,你可知我这一生已无什么特别的心愿,良辰美景夜,我唯愿四处漂流,千山万水间,其实只要想着,这一轮明月是与君共赏的,便已是心满意足了。
然而远在京城的王却并不如他所愿。
在迟迟没有收到回信的一个月后,简阳城来了一位至高无上的客人。当南乔回房,打开门,看到房内静静站着的英挺魁梧的王时,他惊呆了。
「梦乔……」喜悦的、暗哑的声音,是时年二十七岁的王。
「你……怎么…」喉头一下子就哽咽了,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干涩嘶哑,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那般的苍老。老了,是啊,他已经老了,然而,王却还正是年轻,一头浓黑的发,深邃的黑眸,炯炯含情,令人心动的唇。那是像刀一般永远刻在心中难忘的五官。
「回京吧。」慕凌渊向着门口的他伸出手,「我……很想你……」
指尖,触到了温暖的、略嫌粗糙的另一方。慢慢的沿着手腹滑过,渐渐滑入指根的,是令人的呼吸为之停驻、心跳为之静止的触感。王的手轻轻阖上,像是拢住这世界上最珍贵、最稀少的宝物一般,将男人的五指拢在掌心。什么时候,王已经长的这么高、这么伟岸了,连手掌都比他的要大了。
手指相连的另一方,只是轻轻一振,便将他拉了过来。年轻的王将头埋在他的颈问,哽咽的,喃喃的,「很想你……想的很难受很难受。」涩然的声音,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南梦乔……你真的太狠心了……七年了,都已经七年了,难道……还不能让你释怀吗?」
是啊,七年了,南梦乔,你看,连你的鬓角,都已经有了白色的发。连秋霜,都一年一年的凝结了,又消微了。
「好难受……」将头埋在他怀里的男人,真的是很委屈很委屈了,七年,对于他来说,几乎就是一个不可能的等候,抚着怀中的男人的发,突然之间,感受着这近二十年的流年,觉得像是恍惚一生了。依稀中,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八岁的孩童,在天高云淡的草地上,大声的说着我要考你!在幽暗飘着花香的夜,拢住了戴了镯子的手腕,警戒地盯着他;或是十四岁的少年,在玉清池前,那样羞怯地推着他,涨红着脸说不许看。
「回来吧,」抬起头,一声一声,哀哀的,恳切的,「回京吧,回来……陪我吧。」
「…………」是怎么样的一种渴望、期待,回京吧,回京吧,在脑中不断轰鸣着的,都是这句话。回京吧!长相厮守,一生一世。回京吧!那是你在千百回梦里殷殷期待的话语。
然而,南梦乔最后,还是慢慢的,轻轻的转过了头。
为什么!南梦乔!朕求求你了!年轻的王急了。
朝中官员三年一调,你都已经在这儿七年了!朕早在四年前,就可以把你调回京城!
朕当初让你离去,在心里,只是给了你三年!
南梦乔!你为何不说话!你如何忍心!
可是在臣的心中……却是一生、一世。
不!不是的!朕的心中,只是三年!朕只能等三年!可是现在,朕都等了七年!
南梦乔!你对得起朕吗?我以为等待七年,时间便能令你不再在乎这一切。可是却没想到你!!你真愿意,到死,都不见朕!不回京吗?
……臣,是这样想的。
南梦乔!这七年里,你有想过我,爱过我吗?如果你真正想念过一个人,你就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年轻的王盛怒,拂袖而去。
半夜,师爷匆匆而来,说被安置在客房的王已经连夜命人驾车回宫。
南梦乔不由得长叹。
这么多年,他的性子,却是从来都没有改过的。
过了戌时,突然下起雨来。一改秋日绵绵的冷雨,今夜的雨,似乎下得特别大,其间,还夹杂着天边滚滚的雷声。
南梦乔坐在房内,听着窗外的雨声,想着慕凌渊带雨而去,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突然间,天边雷声震震,似乎近在咫尺,面前的灯火不由得抖了一下,似乎,连倒映在墙上的人影,也都跟着抖了一下。
「连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突然站起身,南梦乔在黑暗里,推开门叫着住在隔院的人。黄豆大的雨一下子就从门口冲了进来,将靠门的地面打湿一片,房内书桌上的纸也被风吹乱了,震动的窗,发出呜呜的声响,是风的咆哮。
「快到亥时了。」名唤连城的师爷出来,正看到南梦乔顶着风,将一把布伞打开,不由得问道,「南大人,您这是……要出去?」
「皇上是往哪个方向去的?」风雨交加中,南梦乔大声问道,心突突直跳,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念头像阴云一般一直在脑中盘旋不散。
「北边,是往夔省的方向而去。」也急急拿了把伞的连城连忙冲上来,正看到自家大人已经打着伞,顶着风,极其辛苦的往门外走,他连忙冲过来,「大人,大人你这么晚,是要去哪儿啊?」
「护驾……去护驾……」风大雨大,小小的一把伞,根本挡不了风雨,一阵电闪雷鸣,从头浇下的雨水从南梦乔的额前淋过,流到嘴边,让他的喊声也变得模糊了,「皇上有危险!」
「发现皇上走的时候,已经派人追上去护驾了!」连城不懂南大人为何这般急切的往前跑,雷雨天,这么泥泞,难道出行的皇上就不会找个地方停下来等雨停了再走吗?他觉得大人真的有点胡涂。
再一抬头,发现自家大人早已跑到前关,身影快要在雨中消失了,不由得叫道,「大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