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百花消残的十月,南梦乔见到了已经二十岁的慕凌渊。
那一天,来得是那么的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就像圣上的病一般。
在一个雨夜,当今圣上不知为何突然间下床,不顾内侍惊慌的呼唤,一个人奔入湘竹林中,到了黎明,才被人拉了出来。
第二天,王便发了高烧,一病不起。
从那个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六月,到寒露成霜的十月,五十多岁的王一直缠绵病榻,太医们用尽了办法,都没有治好王的病,只能眼看着他一天一天的消瘦,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
那一日南梦乔匆匆的进养心殿看望皇上,一进门,突然间,全身就定在了那儿。
听到声音,慢慢回头的,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浓密乌黑的发,像剑一般的眉,犀利的眸光,像刀削一般线条刚硬的脸庞,英挺的鼻梁,能让女人心碎的薄情的双唇,冷情的下颚。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像消失了,三十二岁的南梦乔,就那样定定的站在门口,看着这个陌生的、久违了四年的男人,慢慢的,回头,转身。
那一刻,仿佛千年。
王终于还是药石罔救了。
他临死的那一天,神智突然间就开始转得清明了起来,当今圣上自己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开始吩咐人拟了遗召,又命人召来南梦乔,抬着手,对着身畔的人道,「继续……写……丞相南梦乔,忠心事君,严谨勤勉,处事公正,朕……以托孤重任相待。着其仍留任丞相一职,令着以辅国大臣之职、兼任上书房内大臣之职。如其辞职,不可……」奄奄一息的皇上咬牙道:「不可准其离职。」
「皇上!」南梦乔惊呼。
「梦乔……你过来……到朕身边来……」年老的皇上虚弱的呼唤着。
南梦乔坐至他身边。
「朕知道……朕知道你一直想要走……朕……三番五次赐婚于你,你就是敢不从……眼下,朕都快要死了……你……还要这样坚持吗……」
「可是皇上,下官有难言之隐,不得不去的原因……」
「嘘……」当今皇上到了临死的时候,却突然间像是年轻了起来,抬起手指,小心地放在他的唇上,「不要大声……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皇上!」南梦乔讶道。
「朕早就知道了……」垂危的皇上嘴角,开始泛起一抹微笑,「你以为……太子突然说喜欢你……朕为何不责骂于你吗?……因为朕知道,朕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朕知道……你是晚凝要你来的……你是晚凝唯一的……」讲到这里,皇上突然间咳嗽起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听的人都为之震颤,然而皇上还是平静下来,居然,还浮起一抹顽皮的笑容来,「朕就是不称你的心意,就是不要你离开,嘿……」
「你想走,朕不让你走……朕还要下旨,让凌儿……一辈子、一辈子也不能赶你走……你与他,毕竟也有骨肉之情……什么人都可以害他,只有你,朕相信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害他的……所以,朕把朕的儿子、朕把这江山、朕把这国家社稷都……托给你……写,写下来……」
「赐……辅政大臣南梦乔以金牌令箭。令箭出现,如朕亲临……可以,可以代天行令、不纳新王圣旨三次……」
「皇上!」南梦乔又是心酸又是痛苦,「你明知太子的心性,又明知我的难言之隐,辅政大臣这一职,下官真的难以担当!」
「当得了,你当得了的。」皇上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别着急……别着急……朕还有一旨……朕死后……」
「万岁!」「皇上!」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嘘……别这么大声……朕耳朵很痛……朕没有聋……」皇上呻吟,「人生自古……谁能无死……就是真能活够一万岁,到头来也不是一样……朕要赐婚于南梦乔,赐崇王长女慕诗烟,此女……才貌双全……朕下葬之日……即刻……即刻奉旨成婚……」
「孩子……」当今皇上慈爱的摸着南梦乔的脸,「这样……这样子……你就不用担心太子了……朕知道……朕都知道……你怕他……你又喜欢着他……」
「皇上,臣……」
「嘘……朕虽然是个外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都看在眼里……你为什么一直要走……太子新婚之夜跑到哪儿去了……朕都知道……可是太子是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你也成了亲,他就会彻底死心了……啊……」垂老的君王,像哄小孩子一般,用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南梦乔含泪点头。
「你看……你看,你都有了白头发了……才,才过而立之年,朕有时候看着你,恍恍惚惚的就会觉得,你和朕的年龄差不多……也许是因为你和朕……一起看着浚儿长大的吧……每次看到你,朕都会想起晚凝……想着她老了的样子,是不是也像你这样……终于有一天,朕也可以去见她了……」
讲完这些话,当今圣上就像是虚脱了一般,他挥挥手,「好了……你下去吧……宣太子……」
在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南梦乔看到迎面走来的慕凌渊,二十岁的男人,眼睛却是红红的,在太监们尖细的「宣太子觐见」的声音中,他们俩一步步走近,而后,就这样,屏息凝神地——
擦身而过。
第七章
是夜,帝薨。
新帝即位,二十岁的王是如此的年轻,可是当他坐到龙椅上的那一刻,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凌驾于一切的气势,无不让所有人为之折服。也许只有南梦乔知道,这个被四海称之为最英俊、最冷酷、最好战,有着一张轮廓鲜明、傲慢不驯的脸的王,这个看上去是如此成熟,成熟得可以顶天立地、用宽阔的肩膀撑起一片江山的男人,也曾经是那样的羞涩过、冲动过。
先帝大丧之日,正是南梦乔奉旨成婚之时。
因为是大丧,婚礼并没有铺张,只有在大堂,才能看到一片红通通的喜气。南梦乔为相这么多年,又是新任的辅国大臣,眼下又娶了郡主,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
新婚的那一天,南府门庭若市。南梦乔着一身锦服,浑身上下崭新,看上去更是神态俊逸、玉树临风。他在微红的灯下立着,带着微笑,迎接着来贺喜的官员,有一瞬,突然问抬头,不知身在何处。
新娘被引进府的时候,身姿窈窕,引起一阵艳羡的喧哗。正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听到宫中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惊慌的跪了一地。新王的突然出现,令所有人都有些张皇失措,其中,也包括南梦乔。
英俊的王,就像他登基时一般,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不出喜怒,让人又是敬,又是骇怕。可是王却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吩咐近侍太监宣布,婚礼继续。
虽说如此,可是坐在宾客中的王令所有人都如坐针毡。年轻的王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冷冽的气息,令靠近他的人都感觉如置身于冰窖中一般。一时间整个大堂都变得那样的宁静,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新王为何突然而来,这代表着南梦乔受宠、是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可是王这样的表情,又不像是来祝贺的。那么,是因为先皇在临死之前封南丞相为辅政大臣,令新王感觉到权力被侵犯,束手束脚,特地来警告南梦乔?然而看上去也不像。因为王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完全没有打断婚礼、或者有要给南梦乔难堪的迹象。
主持婚礼的司仪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硬着头皮宣布,「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新郎新娘双双转身,向着坐在副首的王爷叩拜。因为王的来临,最上首的位置坐着年轻的王,乍看上去,这个婚礼似乎有些怪异。
在新娘叩拜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过堂风,掀起了新娘喜帕的一角,引起离得远的一些人的惊叹。
「新娘果然是出名的美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
窃窃私语声传来慕凌渊的耳中,王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连司仪也似乎感觉到新王的气息有些不对,用着犹豫恐惧的目光小心的窥探着王的神情,一句「送入洞房——」迟迟没胆喊出口。
「听说,还是才女呢,真是琴瑟合鸣,天作一双。」
「哗——」的一声,是清脆的瓷杯被捏碎的声音,紧握在王手中的瓷杯一侧,鲜红的血迹慢慢的流了下来,无声的滴落在这朱红的地毯上。
不知王突如其来怒气是因为什么原因,所有人都惶惶地跪了一地。
慕凌渊将手中碎裂的瓷杯砸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起驾——」
在王的背影消失的时候,惊出一身冷汗的众人,这才敢抬头,略带疑惑的望着王离去的方向。
松了一口气的司仪,终于可以喊出拜堂的最后一句,「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洞房内,南梦乔执起喜秤,挑开新娘的喜帕。
名满京城的才女慕诗烟人如其名,长的如诗如梦一般,此时,她缓缓的抬起头,含羞带怯的抬起长长的眼睫,望着自己未来的夫君。
温雅的夫君看上去令人感到亲切,唇边的微笑,也令人感觉到有礼,然而他若有所思的脸,却又给人带来几份生疏,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毕竟二人从未见过面,比较陌生的原因吧。
这样的丈夫会对自己好吧……
暍了交杯酒,红着脸坐在桌前,大胆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一句「夫君」刚出口,洞房的门便被人粗暴的闯开,进来的除了慌张的拦不住人的喜娘,还有大内侍卫总管、皇上的贴身内侍小禄子,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明黄圣旨,也不看房内的二人一眼,便趾高气昂地宣道,「圣上有旨,着令辅政大臣南梦乔即刻进宫觐见,不得有误,钦此——」
慕诗烟惊恐地站起。
「公公,皇上他为何在这个时候召见南大人?」是什么样的罪名,会让新郎在大婚之夜把人带走,连这最重要的一刻,都不要让人度过。
「废话少说!南大人,请即刻动身!」嚣张跋扈的太监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诗烟,可能是边关有急事。」南梦乔柔声安慰着脸色大变的新婚妻子,「你先睡下吧,我去去就来。」
惊魂甫定的慕诗烟没有想到,南梦乔这一去,就是整整七天。
朝后议事的万华殿内灯火通明,急急换上朝服赶来的南丞相进门的时候,看到殿内连一个宫娥侍从都没有,大殿正中,傲然屹立、背对着他、看上去是那样孤独而又寂寞的身影,是这个国家新登基的王。
「……皇上。」
「南爱卿,你来了。」回答他的,是王略带欣喜却又冷漠的声音。慕凌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明黄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织锦龙纹带,看上去潇洒尊贵。
「不知皇上宣臣连夜进宫,有何要事?」
「朕初登基,一切国家大事都不熟悉,所以还希望南相辅佐,反正先皇也命你当我的辅政大臣,朕打算在这段时间内,早日熟悉大小事务。」对上南梦乔的双眼,慕凌渊的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令人不能反驳的王者之令,「南爱卿不会怪罪朕在这个时候把你召来吧?」
「……臣不敢。」南梦乔蹙了一下眉,已经知道自己被人从洞房里拉出来的真实原因,也明白的了解到,年轻的王,其实并没有多少忍耐力,「不过……臣想要提醒皇上,从今往后,皇上在提及自己的时候,不能再称『我』这个字了。」
「我不要称呼自己为朕啊寡人什么的!」王突然焦躁道,又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南梦乔,「至少,梦乔,我不想在你面前这样说。」
「皇上,君臣之礼不可违背。」
「南梦乔你怎么就这样——」慕凌渊有些焦急起来,捏着拳头在殿内来回走了几圈,最后,像是终于平静了下来,站在南梦乔的面前,胸口仍是不平稳地上下起伏,「好,好!朕就依你所说的!你——跪安吧。」
「臣,参见皇上。」望着叩拜在地的臣子,眼底流露出无限寂寥的王捏紧了拳,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眼中闪动着不知名的凄迷的光华,声音低沉而又暗哑,「好……好……平身……」
「南卿家,朕今晚召你来,是要你陪朕看完这些奏折,」慕凌渊望着他,闭了闭眼,最后,咬牙道,「来人,赐座!」
一盏灯,一张书桌,相对而座的二人,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万华殿内,只有奏折翻动的声音。偶尔,还会有些关于如何处理的对话,却都是那般的生疏有礼。
不知过了多久,那殿内的宫灯的油干了,又被小禄子添上,不知添了好多次,黑暗静静的褪去,万华殿外,深黑色的天慢慢的转成黛青色,终于,又缓缓地转成了灰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