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龙门岛上的邻居
清晨的雾气笼罩在宽广的湖面上,太阳未升起前,远方的一切像吸饱了水,一坨坨深浅不均的模糊色团分布在视野中。
花轩永并不是第一坐船,但之前都是在风平浪静的狭小湖泊河流中泛舟,像这样航行在有如大海般宽阔不见边际的大型湖泊中还是初次经历。强劲的湖风吹得湖面波浪起伏,而行驶其上的船只也因此有规则的一上一下。
运动神经发达的花轩永,很快就掌握住了船只上下的规律,抓住船沿的栏杆,稳稳站在二层船长室旁的过道甲板上眺望著远方。
脸庞黝黑的大汉船员经过他身边时,笑著粗鲁的摸摸他的脑袋:“小弟弟你不晕船啊?抓稳点喔,当心浪头太大把你甩出去。”
“才不会!”花轩永的小小男子汉气概被激发出来,补充道:“我在学校游泳一直拿第一名,就算掉在湖里也不怕。”
“啊?可是水里有鲨鱼,你游得再快,它也会追上来咬你。”
“你骗人!鲨鱼是在海里的,淡水里怎麽可能有!”
“啊啊!居然骗不到你,实在可惜!”
大汉船员哈哈笑著离开了,被留下的小男子汉继续孤独的眺望湖面。
这时天终於亮了起来。
太阳一升起,湖面的雾气刹那间褪散得乾乾净净,仿佛按了切换按钮,远处的景色忽然变得清晰。这才发现,巨大的龙门岛其实已近在眼前,从他站的位置能看见环岛公路上高速行驶的汽车。
花轩永立刻飞奔下一楼的大船舱——
“爸爸!爸爸!到了到了!”
虽说从船上望出去已近在岸边,可船真正在码头停稳仍花了不短的时间。船板一铺好,花轩永第一个蹦跳著跑上岸,把身後的乘客们吓出一身冷汗。背著书包的他很快就跑在了双手都提著行李的老爸前面。
自从妈妈出走後,家中愁云惨澹的气氛已经持续了半年。终於有机会出远门,到龙门岛上的爷爷奶奶家度假,花轩永好久没这麽高兴过了。暑假还剩两个个星期,一开学他就要升上六年级,不过他对开学一点向往都没有。
从他们居住的青州市区到龙门岛并不远,一个小时的车程,上船後大约一个小时就到了。虽然这麽近,可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在上小学前来过一次,因为妈妈和奶奶处得不好,那次也是爸爸带著他来住了三天,而关於爷爷奶奶的记忆对於年幼的他来说差不多等於零。
花康民把像只兴奋小狗一样好奇的四处乱跑的儿子喊了回来,坐上了环岛巴士。
巴士开了大约二十分钟,下车沿著可供两车并行的水泥道路走了约十分钟,到了一处隐约看得见湖景的住家前。水泥道路以外乱草丛生,不是很粗壮的树木歪歪斜斜的长著,形成天然的林丛,尤其在眼下的夏季,一片郁郁葱葱。
花轩永跟在花康民身後从卵石和泥沙铺就的小径走到了大门,敲门、应门、门开,他既紧张又兴奋的跨进了爷爷奶奶家。这段日子以来变得非常敏感的他,立刻敏锐的查觉到对於他们的到来,两位老人表现出一种过於严肃的态度。原本高涨的兴奋和期待,霎时如同气球被针尖戳破般萎缩了。
坐在屋外的木长廊上,花轩永无聊的踢著腿,不过他身量太矮,脚尖还够不到廊外地面上的石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康民终於和父母谈话完毕。一见他出来,花轩永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
“爸爸,我……”
“小永,在这里要听爷爷奶奶的话,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要乖点,不要给他们添麻烦。爸爸过段时间会来看你。”
花轩永愣愣的看著自己父亲,一时不能理解所听到的。
见儿子满脸的不可置信,花康民虽然心中刺痛,但焦头烂额的他实在顾不上这麽多了。
“爸爸暂时没时间照顾你,你先和爷爷奶奶住一段时间。只要你表现好,爸爸就带你去游乐园把所有游戏都玩下来!”
这种时候他的奖励许诺根本没有效用,花轩永一下子被推入了恐慌的谷底。揪住父亲的衣下摆,他慌乱的试图阻止:“可是、可是马上要开学了……我的作业还没做完,过韫说要教我的,如果做不完,老师……”
“放心,爸爸会帮你去办转学。等到了新学校,你马上又会交上很多新朋友……”
望著他满是焦虑担心的大眼,花康民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俯身用力抱了一下儿子,站起身後花康民拎起行李,转身不再回头的快步离去。
身後传来“爸爸……”的呼唤,生嫩的声线仿佛快要哭出来般,但这也挽回不了男人的去意。
花轩永呆呆的站在木长廊上,看著父亲很快的消失在视野中,就像半年前妈妈离开时一样。这一次,他没有哭闹,没有眼泪,乖乖站在原地接受再次被抛弃的事实。
“多吃点青菜。”
伴随著硬梆梆的话语声,一大筷青菜出现在花轩永的小碗里,几乎把整个碗口都覆盖了起来。
又是……这样。
根本没有让他说“讨厌青菜”的馀地,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五天下来,他一看见青菜就想吐了。
到龙门岛後的第二晚,花康民打电话过来问儿子过得怎麽样。听到轩永忍耐著说还好後,这位父亲大人似乎放心了,此後一直到现在都再没来过联络。
无论是擅自认为他不需要自己的母亲,还是擅自认为他过得不错的父亲,再加上擅自认为他应该多吃青菜的祖母,都从未关心过他内心真正的喜恶。
心中涌起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的火焰,渐渐焚毁克制的神经。再说他原就不是温顺乖巧的小孩,犯强起来令人头痛无比。
默默的将碗中的青菜挟了回去,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我不喜欢青菜。”
静默一刻後,主动和他说话不超过十句的祖父,开口训斥:“没规矩!”
那一筷子青菜再度被夹回碗中,“给我吃下去!不准挑食!”
刹那间,某一根神经断裂了。
花轩永抄起饭碗往地上一砸。搞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後,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家门。
冲出屋的花轩永埋头狂奔,然後渐渐转为漫无目的的行走。
上一次和祖父母见面是六七年前的事了,虽说已经记事,但在花轩永印象里,二老的形象是很模糊抽象的存在,差不多“喔……是有那麽两个人”这种程度而已。
这一次来岛上,说穿了是被老爸哄骗来的。花轩永压根没有做长住的准备,结果连哭闹抗议耍赖都来不及,就被孤零零的遗弃在这里。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被动接受,所以注定了花轩永对於眼下的生活本能的产生抗拒。花康民可能也是想到了如果告诉儿子此行真正目的後,绝对会折腾掉他半条老命,因此他也可说是不得已选择了这种手段。
但再如何“不得已”,都不能成为开脱的藉口,花轩永幼嫩敏感的心灵,仍是被父亲粗暴不负责任的做法狠狠伤害到。
都是老人的家庭,加之在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的岛上,三天不到,花轩永就快被连个电视机都没有的生活给逼疯。
一天到晚沉浸在自己爱好中的祖父,只有在三餐的时候才会和花轩永碰上面。
照顾他起居的祖母,花轩永从来没见她笑过,只要一开口用的就是命令语式,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对话交流。
花轩永胸中的郁闷憋了一座山那麽高,可是他无人可以倾诉。虽然他很想打电话给好友过韫,可是一想到要解释自己转学的理由,花轩永就头疼得情愿让他以为自己失踪了。要知道,父母感情破裂母亲弃家出走的事,是他在外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的秘密,事到如今他更不知道如何放下面子去撒娇。
而这一次的爆发,正如同酝酿许久的火山爆发。当冲出门的一刹那,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自由。
林间的树木都长得差不多,随意生长没有固定的排列方式,所以很快花轩永发现自己迷失在一片林海间。
不过他并没有强烈慌乱的感觉。反正爸爸妈妈都不要自己了,爷爷奶奶的那个家根本不想再呆下去,对於他而言,并没有想回到某个地方的欲望。
没有目标地,也就无所谓迷路与否。
……好想从这个世上消失。被否定的自我,不希望继续存在。
向来很会哭的花轩永,此时此刻却一点没有流泪的冲动。一片全然黑暗将他彻底笼罩。
低落的徘徊於深绿色的海洋中,湖风穿过无际的树海而来,树枝被整齐划一的摇晃起伏,发出“沙啦啦”的声响。
“滴——答——”
脸颊感觉到凉凉的水滴,这才发现晦暗的天空开始下雨。
离家出走→半路淋雨→发烧昏倒→家人心焦→阖家团圆——实在是蠢到毙的戏码!花轩永用力甩著脑袋,想要将这一点也不可爱的预想画面甩出脑海。
不过再想想,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和面无表情的老太才不可能因为他离家出走而变脸色,肯定是在等著他夹著尾巴乖乖溜回家。
再说他又不是为了要胁他们才逃家,实在是再也不想在那鬼地方待上一秒。唉,要是把储蓄罐带出来就好了,至少能买张船票离开这个破岛。
眼下,先找个地方躲雨,然後找地方借了电话打给老爸,让他来接自己。
行动力超乎常人的准小六生,说做就做,放下郁闷的心情,开始寻找离开这片大得该死的树林的路。
夏天林木茂盛,略远处的景色就被遮蔽得看不清。晕头转向的走了很久,累得气喘吁吁的花轩永承认自己迷路了。
还好雨丝没有变大,仍然是似有若无的感觉。但迷路的恐慌渐渐让他不安起来,他讨厌这种孤独无措的感觉。
当视野终於出现了一个小小身影的时候,花轩永心中感动不已。呼,刚才他还老担心是不是走进时空断层,来到了无人的异世界。
眼前之人的个头和他相仿,所以花轩永推测对方和自己年龄差不多。普通的长相上让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眼睛,略微上挑飞起的眼角看过来的时候仿佛会吸人一般。
花轩永红著脸蛋,气喘吁吁的问:“请、请问要往哪个方向可以走出这片林子?”
“往那个方向一直走,就能看见一条石子路,沿路走十分钟就到镇上了。”
丝毫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一跳的表情,对方的举手投足间有著和年龄不相称的稳重,花轩永的头脑间突然冒出受师长信任的“班长”形象。
“你知道怎麽走了?”
“呃,是、是的!谢谢你,再见,班长!”
莫名其妙被称呼为“班长”的男孩,眯了眯眼,目送花轩永远去。
沿著班长所指的方向前进,他脑中还在回味刚才的偶遇。
“呜——哇!”脚下不知被什麽绊了一下,花轩永一个踉跄往前栽去。即便他运动神经再如何发达, 还是不免四脚著地。
手掌感觉微微的刺痛,所幸手肘、膝盖没有擦伤。
花轩永拍打著手掌站起,寻找害他摔跤的罪魁祸首,原来是躺在地上的一个人的脚绊倒了他。呃?不、不会是尸体吧……花轩永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幸好,下一刻那躺著的男孩坐起了身。唔……这人穿戴的服饰好眼熟,就连中间短两边长的乌黑刘海也不是一般的熟悉。
等对上眼角微微上挑的那双眼眸时,花轩永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地上半坐起的人拉著扣措一粒扣子的衣襟给自己扇风,一脸睡意朦胧的询问:“刚才是你在踢我?”
花轩永的脑筋已经打结了。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明明朝一个方向跑,本该在身後的人怎麽会出现在前方?
“……你……你怎麽……在这里?明明是那里……”他颤抖著小手,指向来时的方向。
莫、莫非他真的掉进时间裂缝了?想到这里手抖得更厉害了。
看了眼满脸惊惶的花轩永,“班长”忽然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从地上爬起。
“你……你……你要干嘛?”
那张脸凑到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花轩永拼命瞪著眼壮胆,有些困难的吞咽了一下唾沫。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很有声势的质问,其实抖得连树叶都快颤下来了。
双手搭上花轩永肩膀的瞬间,感觉到剧烈的抖动了一下,“班长”那张睡得半迷蒙的脸突然咧开了笑容,一双凤眼陡然暴射精光。
“嘿嘿嘿嘿,你还想逃吗?我最喜欢吸干你这种小孩的精血了。”
“呜哇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鬼!
一时间无数的鬼话怪谈涌入脑中。
过大的冲击下,花轩永的脑中一片空白,猛然推开那快贴到身上的躯体,调头向回猛跑。
呼……哈……哈……呼……哈……哈……
这个破岛,为什麽会有那种东西啊!
呜呜呜,我不要离家出走了!就算成天对著死老头和死老太,我也认了!
不停在心中懊悔的花轩永,边跑边因为惊吓过大而不停掉泪。
就在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口,他一抬头看见前方不远处,又出现了那穿著白色恤衫的噩梦身影。
停!拼命煞住脚步的花轩永,动作过急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眼看著那只鬼走过来了,花轩永想站起来转身逃跑,结果因为腿软,变成坐在地上向後方蠕动。
“呜呜呜,你放过我,求求你……”
透过哭得淅沥哗啦的模糊视野,花轩永害怕的发现,越靠越近的鬼先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咦?
“你怎麽又回来了?发生了什麽事?”
一时心中气愤加委屈,脱口而出:“你不是说要吸我精血……”
啊啊……这只鬼明明好像忘记了这回事,自己干嘛还要提醒他!花轩永好想切掉自己的舌头。
“不行……你不要杀我好不好?我还没看到‘超级阿里兔’的结局,我不要死,呜呜……”
“等等,你说……”
“我真的不想死啦!我还要等爸爸妈妈都回来!我的血不好喝的,昨天洗澡的时候我偷懒没有抹肥皂,浑身都是汗臭!”
没有插话的馀地,被认做鬼的生物只能静静的看著滚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家伙。
眼角瞟到一个靠近的白色身影,让鬼兄抬头望去,确认来人後,他冷冷的开口:“是你干的好事?”
听到这话,一模一样的脸不由扭曲:“哇塞,哭得这麽厉害,这小子是自来水开关啊?”
翻翻白眼望著天空,“你还有脸说喔!要是被老妈知道了,不刮死你才怪。刮死你是没什麽,就怕我跟著连坐。”
“啊啊!SOS!我总算想起来了!母夜叉找我们去吃点心,然後发现我们偷跑出来,正在吼中。幸好还没下湖啊!我第一个就想到来通知你,有兄弟爱吧?”
静静的看著他,眨眨眼不作声。
“你怎麽了?”等困惑的心情转为心知不妙时,危险的女声已经从後方传来。
“死小子!你说谁是母夜叉!?”
“哎哟哎哟,别揪了,耳朵要掉下来了!”眼泪霎时飙出了眼眶,含恨瞪著那明明看到老娘接近,却没良心的不吱声,等著自己祸从口出的“好”兄弟,“死阿欢!你给我等著瞧!”
被喊作“阿欢”的男生,一派幸灾乐祸的表情,“之声啊,这次别说我没提醒你,你闯的另外一件祸,还在眼前喔。”
尤自坐在地上的花轩永,眼泪还在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不过已经被眼前的变故惊到无语了。
呃……两只一模一样的鬼?然後出现了一个漂亮得发光的大姐姐,暴力的揪著其中一只鬼的耳朵……呃……等等……
啊啊啊啊!
叮——的一声,断掉的理性思维连接了起来,他猛然指著耳朵被揪住而表情扭曲的白衣少年,怒吼道:“你装鬼吓我!”
“啊呀呀呀呀!痛死了!轻点轻点!最善良可爱美丽优雅的老妈拜托你手上轻点!”
“少来!说!你又干了什麽好事!”
愣愣的看著眼前母子相残的一幕,花轩永终於忘记了掉眼泪。
手心蹭破皮,膝盖也在第二次摔倒时蹭破,一身伤的花轩永由於惊吓过大而全身无力。
不过此刻他感觉倒不坏,因为正趴在漂亮阿姨的背上,暖暖香香的气息传来,有种难以描述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