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握着拉塞尔先生的手,紧紧地。
我不需要仔细检查,所有能做的一切早已做完。这个年纪的老人无疾而终可算正常且幸运。而颜的脸色看上去更像尸体多些。
在整个过程中我试图搀扶他,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一言不发。
我亲自操持全部,签署死亡证明。颜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风吹起他漆黑鬓发,扫过柳叶般眸子。他的姿态仿佛沉思。那种惊人的沉溺感令他看上去几乎完全透明,仿佛伸出手指就可以穿透。
他足够冷静,也足够令人恐惧。
我开车送他回家。
日光烙过他血色全无的脸庞。他盯着窗外。我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好像轻轻一扳就会折断的鲜嫩枝条,有血一样粘稠馥郁的液体流淌出来。他的声音静静飘拂。
“……他叫我去做一杯茶给他。就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垂下头,微笑着把手指合拢,用力握紧。
“然后,他就不理睬我了。”
“……请节哀。”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机械地摇着头,不再说话。到达时他礼貌道谢。我问他是否需要我做些什么。他只是微笑摇头。
我发动车子时忽然想起要嘱咐他记得来医院签字,只好再次打扰他。
虽然我明白这很过分。
可是我很快就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庆幸。
门没有关牢。我试着推开门的时候,碰到了他蜷缩起来的膝头。
他倒在门厅里,昏迷不醒。额角撞破的伤口鲜血淋漓,缓慢凝固。
他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只是沉睡,溺水般的昏沉。某些时候他会流泪,嘴唇轻微蠕动着,喃喃叫一个名字。那大概是一个名字,两个我听不懂的古怪音节。
我知道他是伤心过度。
醒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脱了形。单薄衣物下裹着的仿佛只是一抹气息,一股苍白火焰般淡漠焚烧着的气息。高温沉溺的火焰,外焰笼罩着一圈似水的幽蓝。
没有举行葬礼或任何仪式。我陪他去取骨灰时问他,是否要做台弥撒。他用那种自拉塞尔先生去世后便不曾消弭过的淡然微笑凝视着我,轻轻说,“他才不信这个。”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颜?”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遥远蔚蓝的天空,低声回答,“弄个碾磨器……”
我彻底呆住。
他轻轻地说,“再见,埃维昂。”
切割水晶玻璃的时候划破了手掌,我耐心地把血舐干,然后继续。
把纯银放在掌心,一点点用热力将之融化成我需要的模样。
幸福是金苹果落在银网。晏雪,我要带走你。
制作那只沙漏花了我三天时间。其间还做了一些杂事。比如,烧掉了一些东西。
从前的照片。他送给我的玩物,首饰,衣服,CD,书籍……太多私人化的东西,写满记忆,不能带走,也不肯留下。我只能毁灭。所幸自己可以控制火焰,将一切处理干净。
仔细将粉白骨灰碾磨得极致柔细,小心翼翼装进沙漏。用银封口。
除了沙漏,我只带走了一件东西。
一只他做给我的人偶。我在他身边停留下来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他送我的礼物。
是我打鼓的样子。
四十五年弹指过。这一刻我已经不能知道,我究竟还是不是我。
来易来。去难去。
分易分。聚难聚。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还能去哪里。此心安处,究竟是哪里。他不在了,我去哪里?
也许哪里都无所谓。
舷窗外白云如织。我打开紧抱的背袋,拿出沙漏贴上脸颊。是他的感觉。他还在。他的指尖轻柔摩挲,温暖熨贴。
我默默合上双眼,任凭飞机将我带去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只要你还在就好。
“晏雪。”
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来,等你在,等你的爱。
爱你,终生。
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