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这辆马车要往哪里去?这个年青的剑客为什么要找他?要带他去哪里?
袁小蝶不知道。
可是他上去了。因为他知道他如果不上去,他心中的疑问就无法解开。
可是他心中的疑问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马车在奔驰,年青剑客并不说话,闭上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不开口,袁小蝶更不开口。
他知道他要的答案就在后面,现在又何必多话?
马车轻微地颠跛着,他也闭上眼睛,想趁这会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他刚刚要睡着了,旁边就有把寒冷如冰的剑锋忽然间割在他的喉咙上。
剑锋之利,只要一抹,袁小蝶的脑袋就要在地上当球滚。
这么样一个尊贵的人,为什么要用如此阴狠的手法偷袭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袁小蝶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
这样的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见。他经历过的凶险已够多,他即使在睡梦中都在保持着
警觉。
这一剑竟然没有抹下来!年轻剑客的眼角在跳动,手背上的青筋也在跳动,心也在跳
动。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忽然收回剑,喃喃道:"袁小蝶果然名不虚传!"
袁小蝶睁开眼,正想问他点什么,就看见他又闭上了眼睛,回复了刚才那种好像已入
睡的模样。
袁小蝶也只能睡。
两个人都在睡,可是前面赶车的马夫却只能打磕睡,哈欠连天。
等最终到了地方的时候,真正睡着的恐怕也只有前面那个睡不成的马夫。
年轻剑客的出手也和他的衣饰一样大派,打赏过车夫,就叫他走,走得越快越好。
车夫当然走得很快。他还怕这位很阔的客人反悔,反悔打赏得太多。
天空辽远而阴沉。这是寒冬阴雨天的一个傍晚。
远处积雪的山峦一层层在黄昏下起伏可见。他们已走过繁荣的街市,走出了成都平原
,走入了不知名荒郊野山。
袁小蝶站在这里,看不见其他的人,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正用后背对着他,很久都没有动一
下。
袁小蝶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谁?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人慢慢地转身,用一双充满仇恨怨毒的眼睛盯着他,就好像在盯着一个不可戴天
的仇敌。
袁小蝶不懂。一个从不认识的人,实在不应该用这种眼光来看他。
"我是娥眉派的掌门弟子。"这个人缓缓道:"我叫卓清寒。"
袁小蝶听过这个名字:"你是心绝师太座下的大弟子,下一任的掌门继承人?"
卓清寒道:"本来是的。"
"难道现在不是?"
"我已经放弃了。"
"那你找我是......"
卓清寒直视着他的脸,道:"我要你死!"
这个"死"字他说的很有决心,很有力量,也很令人惊心。他竟然对一个他根本就不认
识,之前连见也没见过的陌生人说要他死!
袁小蝶叹气道:"刚才在马车里,我就知道你要我死。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死
?"
卓清寒道:"因为有个人想要你的命。而我,愿意为了这个人来取你的命。就算我杀不
了你,就算我要死在你的手里,我也一定要为他做成这件事。"
"这个人是谁?"
卓清寒没有回答。
"他是的亲人,还是你的爱人?他是男,还是女?"
卓清寒仍然没有回答。
袁小蝶道:"你就不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卓清寒道:"不能。"
袁小蝶道:"为什么?你怕我会去找他麻烦?"
卓清寒道:"你不会去找他麻烦的,因为你一定会死!"
他的声音中忽然又充满了激愤和悲痛,沉声道:"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再见到他。我知道
他无时无刻不在恨你,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直都想见到你。"
他一咬牙,道:"我不能容忍!我嫉妒你!"
嫉妒是种什么样的感情?袁小蝶能够明白。
他也曾嫉妒过别人。那种嫉妒的感情就像一快巨石,压在心上,压得你血流不畅;压
在肺上,压得你气喘嘘嘘;压在脑中,压得你辗转反侧,泪流不止。
就算你对对方采取了报复,你心中的压力和苦闷也不可能得到舒解。因为只有你自己
知道,你不如他。纵然他已死了,你还是不如他!永远都不如他。
"我一定要你死!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的右手伸出,五指缓缓张开,掌心血
脉跳动不止。
他已准备出剑。
他要杀的是别人,可是他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情,却好像要杀死的人就是他自己一
样。
袁小蝶从未见过一个要杀人的人,会有这样悲哀的神情。
他的神情绝不是伪装出来的。因为他确实以为会败会死的人是他自己。
他当然不知道袁小蝶现在的功力已经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他根本就没有能击败名动天
下的袁小蝶的把握,连一分都没有。
袁小蝶在后退。
因为他的心里已感觉到死的阴影。
他不想杀卓清寒。但是他也不想死在卓清寒的手下。
到底是什么人派他来的?那个人为什么会对袁小蝶有这样复杂的仇恨和感情?
以卓清寒的身分和气质,什么人才能要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属下?
袁小蝶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去想。
卓清寒已经在向他逼近。
他的脚步缓慢而沉稳。
他的眼神残酷而坚决,世上仿佛已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
阴晦夜空下的树林,忽然充满杀机。在死亡的阴影下,连山川草木都变得阴森黯淡了
。
袁小蝶一步步向后退。
对付卓清寒的这一把利剑,他并没有把握。他只有退,退到无路可退时为上。
很快他就无路可退。
他的身后是一面万丈深渊,深渊下河流湍急,浪击三丈。无论什么人掉下去,都一定
会被巨浪一口吞食,连骨头够不会留下一块。
身后是绝路,他已不能再退。
卓清寒已下定决心,决心要袁小蝶死在他的剑下,
他的剑突然拔出,全身的衣衫忽然飘荡向后而起。他的剑却像白云般飘忽向前击来。
这是致命的一击,是他生平的全力,是他剑术的颠峰。
就在这一刹那间,袁小蝶忽然反手拗断了一截很短的枯枝,斜斜地刺了出去。
仿佛他刺的并不是一截枯枝,而是一根尖针,无所不穿的尖针。
那一剑的剑尖并没有刺中袁小蝶,但是那一针的针尖,却正好刺中卓清寒的心脏。
鲜血飞溅,人立刻倒下,一倒下就不再动。
袁小蝶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不明白。
卓清寒的剑明明可以刺中他,为什么他却故意刺偏?他不是来杀他的吗?他为什么只
让袁小蝶杀了他,他却不杀袁小蝶?他到底是来杀人,还是来求死的?
袁小蝶突然蹲下去,扶起他,问:"为什么?"
卓清寒咳嗽着,仿佛在喃喃自语:"花妹...花妹...没有了她,我宁愿死。"
他忽然又看着袁小蝶,眼中露出种奇怪的笑意,道:"我不杀你,只因为我太恨你。你
会死在你最亲的人手里,我等着看......"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是个恶毒的诅咒。但是袁小蝶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最亲的人,是闻飘雨吗?闻飘雨还会杀他?不可能。
那卓清寒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想的时候,就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一个人在用悲哀的声音说:‘为什么会这样?"
他回头就看见了周金刀。那个总是大大咧咧,爱吹牛皮,好像很豪气万丈的周金刀。
他还是背着他那把大刀。只是他脸上的神情已充满了疑惑和悲伤。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袁小蝶看着他。
周金刀默默地走过来,看着卓清寒的尸体,道:"我一早就在这里,是他要我在这里等
的。"
袁小蝶道:"他是你的师兄?"
周金刀点头。
"是他要你在这等的?他要你等什么?"
周金刀道:"等你。"
‘等我?"
"是的。"周金道道,"他要我一定要等到他死了之后,才能出来。"
袁小蝶有些吃惊:"他早就知道他会死?"
周金刀道:"他跟我说过,他今天一定会在这里被你杀死。他要我亲眼看见,要我给他
收尸。"
袁小蝶更不解,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周金刀道:"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事,谁也猜不到。连师父都想不通他上次从太原漫
家回来后,为什么会突然放弃掌门弟子不当,要离开峨眉派。"
袁小蝶叹了口气,道:"我想,我也许能明白。"
"你明白是为什么?"周金刀看着他。
"是因为女人。为了这个女人,他连命都不要了。"袁小蝶又拍拍他的肩,道:"你一定
不明白。等你娶到老婆,你就会明白了。"
周金刀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我至少也明白了一点。"
袁小蝶道:"你明白了一点什么?"
周金刀看着他,道:"我明白他想要你死!虽然他杀不了你,但是他一定已经用了其它
的法子对付你。他这个人,心狠手辣,心胸又狭窄,你一定有好受的了。"
袁小蝶不禁叹道:"你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哦?"
"你也越来越有城俯,越来越会看人了。"
周金刀大笑道:"我若是再不长点城俯,出道江湖这些日子,我已经死了七次了。"
袁小蝶道:"才七次而已。"
"七次还少啊?"
袁小蝶道:"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死过多少次了?"
"不知道。你死过多少次了?"
"我也不知道。"
周金刀扛起地上的尸体,大步向前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袁小蝶道:"你想不想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小蝶看着他:‘难道你能告诉我?"
周金刀立刻摇头:"我不能。但是他能。"他指的是卓清寒的尸体。
袁小蝶道:"他已经死了。死人还能说话?"
周金刀道:"你不知道他有多狠毒。他就算死了,还是能杀一片人。"
他看着袁小蝶,道:"他今天早上吩付过我,他死了之后,就要我把他的尸体送到一个
地方,交给一个人。他还说,如果你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叫你跟我一起去。"
于是,袁小蝶就跟他一起去。
这一团莫名其妙的疑惑若是不能解开,他怎么能甘心?他已经为了这件事杀死了一个
根本互不认识,素无仇怨的人。
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隐约的直觉,他都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卓清寒当然早也算到,他一定会跟周金刀去的,去见那一个人。
(二)。
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不想见的人,又有多少想见的人?
可惜你往往见不到你想见的人,却偏偏会看见你不想看见的人。
也有些人,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见他,还是希望永远也不要看见他,就好
像你曾经的男朋友,曾经爱过的人。
搭建在山林中的小木屋,沐浴在深夜的浓雾中。从外面看已经小得可怜,现在这屋子
里又一下子装进了四个人。
三个活人,一个死人。
袁小蝶没有想到,坐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卓清寒尸体的人,就是他千方百计想追上的
神秘人物。
直到现在,袁小蝶也没有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苍老而削瘦的背影,披散而斑白的长
发。
不用看见他的脸,袁小蝶也知道他是谁。
他忽然觉得悲愤而且怨恨。
他一步步向这个人走过去,脚步缓慢而沉重,眼中已充满了眼泪。
他停在这个人的背后,冷冷地盯着他。
这个人知道,却没有说话。
周金刀也没有。他只是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们。
他显然是将自己定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人忽然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儿子。
"
袁小蝶冷笑,眼睛已经湿了。
这个人没有回头,仍然凝视着卓清寒的脸,缓缓道:"二十多年前,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我就离开了她。直到她已经去世的两年后,我才知道她的死讯。"
袁小蝶道:"她不是你的妻子。"
这个人道:"她是我唯一的女人,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袁小蝶道:"你不配!"
这个人沉默,良久,才又缓缓道:"是的。我不配。"
他转过头,袁小蝶就看见了一张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脸孔。这张脸孔虽然已
苍老,却仍然很英俊。
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是在母亲珍藏在床头的画像上。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在深夜
中,拖着病弱的身体,凝视着这副画无声地落泪。
他以前就一直很想知道画上的这个人是谁,可是现在,他却宁愿自己永远也不知道。
人在想忍住哭的时候,有一个好法子,就是咬牙,用力地咬,使劲地咬,拼命地咬。
袁小蝶现在就在拼命地咬牙。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等?"
这个人没有回答,但是袁小蝶却看见他连嘴唇都在发抖。
这让袁小蝶觉得快意。
不知道是对别人的快意,还是对自己的快意。
"你为什么不回答?"袁小蝶盯着他的脸,忽然又笑道:"你不回答,我来替你回答。因
为你是懦夫!你不敢背负和义嫂私奔的骂名,你不敢带她走。"
他虽然在笑,但是两行眼泪却已划在他的脸上。
他立刻用手抹掉,深吸进一口气,道:"你竟然让她等了一辈子。你知道等待是什么滋
味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不停地重复希望和绝望,一直害怕你不会再回来。
你怎么可以让她等?"
这个人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嘴唇全无血色,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袁小蝶接着道:"会等一个男人一辈子的女人很少,这样还没有发疯的女人更少。她是
其中一个。"
这个人突然盯着袁小蝶,眼中射出利光,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
"我是......"袁小蝶忽然转了话,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的比你
想的还要多。"
这个人冷冷地看着袁小蝶,袁小蝶也冷冷地看着他。
他忽然又转过头,凝视着卓清寒冰冷僵硬的脸,眼光也变得温柔而悲痛。
他用衰老的声音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怎么知道我的事。但是你杀错了一
个人。"
"我杀错了他?"袁小蝶指的是卓清寒。
这位老人点点头,缓缓道:"他是我的儿子。"
"什么?"袁小蝶怔住,"他是你的儿子?"
"不错。我从遥远的西方回到中原,就是为了找到他。我辜负了他的母亲,我想要补偿
他。"他的声音更苍老,忽然已开始咳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