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想的不敢明说,几次出言试探,爹爹都表示一定要看着我安全到达宋国才肯回去。这便是依依不舍的亲情吗?这便是被疼爱的幸福了吧?穿着爹爹亲自为我买的衣衫,连我的心也被温暖。这一世活得值了,不该再有遗憾。
可我仍然不死心地偷偷祈祷,期待能再见到天一,哪怕是他横剑怒目对我,哪怕是残忍冷酷的羞辱,我都不在乎。我要趁着眼睛还能看见,再仔仔细细看他一遍,把他的模样牢牢记在心头,这样我瞎了以后就可以想着他的样子,假装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让他的身影永远留在我心里。
我想天上真的有神明,慈悲为怀,对我施下一丝怜悯。天一,我爱的天一居然真的出现了。似乎毫无预兆,那一日我躲在马车里忍着身上的痛楚,只想着能昏睡过去,忽然队伍停了下来。有人喝问:“什么人?”
而后我听到了天一的声音,自信却又不失谦和,温暖如阳光的语调镇定道:“黑水宫耶律天一求见平南王殿下。”
他口中的平南王,指的应该是我的爹爹,那是皇祖父给爹爹的封号,听起来很威风响亮的。而我是平南王世子,大金国的皇长孙,按道理也是荣宠集于一身的贵族。可事实上,谁也想不到我在一个月之前还只是个用身体伺候主人的卑贱奴隶。遍尝极苦而后享极乐,造化弄人不过如此吧?
天一为何而来呢?是辽国已经发现我们金国的阴谋了吗,特意让黑水宫的人出面将我们拦截,不让我们到达宋国?这个理由很有可能成立,总不可能会是天一听说我不是奴隶了,就真的回心转意来看我吧?
再说他是求见我爹爹,我怎敢贸然出去与他相见,万一惹他心烦,他一走了之,我恐怕再也不能看见他了。所以我没有出声,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期盼,揭开车窗的帘幕一角,向外窥视。
爹爹背对着我与天一交谈,我看见天一的脸比往日苍白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憔悴。我惊奇的发现他对我爹爹说话时神态恭谨,比他曾经对宫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或许还不知道我爹爹的出身,也不知道所谓的平南王世子就是我。
那么他真的是奉命来拦截我们的吗?可是为何他没带一兵一卒?不过这次随行的侍卫武功都远不如天一的,他若下杀手,我必需想办法活下来,带着爹爹逃走。而且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去宋国,我要完成最后的使命,我要让爹爹因我而骄傲,让他将来能在族人面前在皇室之中挺胸抬头。
我一方面暗暗运功调息,积蓄力量以防不测,另一方面凝神听着爹爹和天一交谈。
天一说道:“平南王殿下,请赐解药。”
爹爹冷冷道:“你为何不在黑水宫,跑到这里做什么?这月的解药我定会按时差人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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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却拿出一纸信笺和一根发簪交到我爹爹手上:“我用师尊的命向你换全部的解药。”
我听得一头雾水,似乎是天一受了威胁,必须听命于我爹爹,而他现在是抓到了我爹爹的什么把柄,反过来威胁。到底是什么事情?
只见爹爹看了信又检查了发簪,微微一笑:“字迹仿得很像夜雪,簪子也似乎是他曾经戴过的那根,可惜你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徒弟却根本不了解他。你只知道我爱他胜过我自己,但不知道他为了我可以奉献生命。他宁死也绝对不会让你用他的命来威胁我。如果你带来的东西是真的,那他可能已经死了,我根本没有必要按你的话做,也绝对不会放过你。如果是假的,趁我现在心情好,你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爹爹在说什么?他的话语陌生而冰冷,那个人真的是我的爹爹吗?我不禁怀疑自己在梦中,我早已无法分辨真伪。他们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好累,我无端的觉得这场梦快醒了。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我不能懦弱地继续躲在车里,我要出去,出去见到天一。我要再试一次,趁着我还看得见,我要当着他的面再问他一次,问他可不可以爱我,如果我不再是奴隶而是金国的皇长孙,我与合剌容貌相似又与合剌身份地位差不多,他会不会让我爱他?
“天一!”我叫着他的名字,走出马车,走到他面前,我激动地对他说,“你也许不想再看到我,但是我有句话一定要问你,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听我说完。”
爹爹怒道:“阿凉,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天一却忽然拔出宝剑刺向我的要害。
他果然还是讨厌我的,不容我解释不想听我说任何话,讨厌到看见我就想杀了我。痛,从我心中炸裂,在我身体内蔓延,血从我口中溢出,泪从我眼里留下。我早已没有了躲闪的意识,死了,剑还没刺到,我的心已在那一刻死了。
有一股强劲的力道将我卷开,而后我看到耀眼的剑芒阻断了天一的剑势,天一唯有撤剑回防才能自保。天一撤招,大笑着丢开宝剑:“完颜纯,你终于还是出手了。”
剑芒瞬间熄灭,却掩饰不了那不争的事实,一把又窄又薄的剑握在爹爹的手中,犹自轻轻地颤动。爹爹脸色不善,是那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冷酷。尊贵、霸气和骄傲再也掩藏不住,他嘴角上扬,不屑道:“我还当你聪明到什么地步,不过是这点伎俩。”
天一不认输道:“阿凉恐怕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吧?你一直在骗他利用他,你根本就从来没有真心对他好过,眼睁睁地看他受苦,还一步步把他往绝路上逼。”
“你继续说啊,把一切都告诉他,也省得我麻烦地和他解释。”爹爹泰然自若道,“我刚才出手救他是怕他想不开自己撞上你的剑现在就死,可是你拆穿真相,你就不怕他彻底崩溃?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无力承受打击。”
天一忽然奔向我,把恍惚失神的我紧紧抱在怀中,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道:“阿凉,真相我一定要告诉你,哪怕你可能会受不了,哪怕你现在就会死去。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也不会寂寞,你死了,我就陪着你去。我们再也不要分离。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说的是真的,我会永远这样说,直到你肯相信我。”
我听到了什么?是将死之前的幻觉吗?抱着我的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天一吗?拿着宝剑轻蔑地看着我们的真的是我的爹爹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真相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天一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那个有关我身世的故事。爹爹、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袁复北的姑姑、爹爹的爱人也就是天一的师尊,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而后殃及在我身上的诸多灾难。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的痛苦大半都是拜我的亲生爹爹所赐。我应该恨他们,包括天一在内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才对。可是为何我无法去恨?即使我知道爹爹根本不爱我,所有的亲情都是假象,我却感觉不到痛苦。因为我刹那间明白了天一对我的感情和他之前对我的那一番苦心。我身上的痛和心中的痛慢慢在融化,被爱,被天一给我的爱。
我相信,相信天一的话,他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他说爱我也是真的。他是爱我的,爱我的。世界上还是有人爱我的,这就足够了。
爹爹没有否认没有为自己辩解,他认真地对我说:“阿凉,我确实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亲生儿子对待,从头到尾只是利用你。如果你恨我,我无话可说。但是你想杀我或者报复我。以你现在的能力根本做不到,你若还想多活几日享享福,最好继续乖乖听我的话,做你的平南王世子去宋国。否则,这个世上就又少了一个爱你的人。”
天一倔强道:“完颜纯,你不要太嚣张太自信,师尊的性命就握在我的手中,信不信由你,我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骗师尊,当年袁惜梦骗得了他,我为什么做不到呢?”
爹爹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天一继续道:“给我解药,让我带着阿凉离开,否则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到你爱的人。”
“我平生最恨威胁我的人。”爹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我怕,怕爹爹下一刻会出手,杀了天一。
我在天一怀里静静地笑了,轻轻道:“你现在说爱我,我死了你还会继续爱我吗?”
天一坚定道:“当然会,我会陪你一起去死。”
“你不要你的国家了吗?你姓耶律,我姓完颜,你是辽人,我是金人,势同水火。”
“我姓什么是哪国人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是我现在可以选择,我选择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放弃一切。”
我挣脱他那温暖的怀抱,站在他和爹爹之间。我郑重道:“你不会变,我会变。你可以选择,我也可以选择。我不再是奴隶,我是大金国的皇长孙,荣华富贵样样都有。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切跟你走?就算爹爹不爱我,但是他有权有势,智慧和武功当世无敌,这样的爹爹肯认我是我的福气,我甘心被他利用。”
“阿凉,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他让你去宋国是送死。只要金灭辽再侵宋,你作为质子肯定会被处以极刑。”
我笑得苍凉:“我本来活不过一年半载,能为国捐躯,光荣的死去是我的梦想。我大金国将来一统天下,我便可以青史留名,死也值得。我若跟你走,能得到什么?最多只有你廉价的爱而已。我想要尊严,想要被世人承认,想要如爹爹那样功成名就呼风唤雨,你给得了吗?”
“……我给不了。除了爱,你想要的我恐怕都给不了。有了你我就是拥有一切,失去了你我将一无所有。”天一深情地望着我,“阿凉,我的心不会变,我对你的爱不会停。直到我死去,我也会用最后的力气认真地说,我爱你。”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天一的样子已经刻骨铭心。我转过身,望着爹爹大声道:“我身上既然流着完颜一族的血,我就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我愿意去宋国。”
爹爹并没有太吃惊,他随和地问我:“你不恨我吗?”
“恨你,还不如恨我自己的懦弱无能。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所以我现在要用最后的时间争取我想要的东西。”
爹爹第一次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温和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儿子。那咱们走吧。”
“天一您打算如何处置?他或许真的控制了他的师尊。”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带上他,这件事我会尽快调查清楚。”爹爹说完闪电般地出手封住了天一的周身大穴。天一无动于衷,只痴痴地看着我,束手就擒。
“爹爹,您真的用药控制了天一吗?可不可以把解药给我?”
爹爹眉毛一挑,冷笑道:“你想拿了解药给他,和他一起逃走?”
我不为所动,淡淡道:“我确实爱过他,但是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他的爱,我还想要更多。他刚才没有逃走,他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要和他逃走呢?现在我们也可以在一起啊。我要解药是怕他真的控制了您爱的人,到时您会给他解药放他走。解药该由我来保管,我要以此控制他,直到我死的时候让他陪我一起死。”
“好,我给你解药。”爹爹爽快地答应,交给我一个瓷瓶。
我接过药瓶,心里反而有些犹豫了。我怕爹爹早已看出了我的真实用意,我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放弃触手可及的幸福,但是我不能拿天一的生死去赌。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不会放弃,我说过的,我要用最后的时间争取我想要的东西。
三十八 复北
我是这样的懦弱无能,我根本无法保护阿凉。看到完颜纯和幽魂来找阿凉,感受到他们对我的杀气,我唯一能做的是逃避。我跳进月河,思绪混乱,无数念头和猜测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最后为了使自己平静,我幻想着完颜纯就是阿凉的亲生父亲,他来的目的就是接阿凉回去金国享清福。
我从月河里爬出来,摘掉面具,回复本来面貌,换过另外一套衣衫,那个皮货商人从此消失了,我又做回袁复北。我知道了完颜纯他们一直想找到我装扮的皮货商人,杀人灭口的用意很明显,我可不愿去送死。我也知道了阿凉被接回金国,恢复了皇长孙的地位。阿凉确实就是完颜纯的儿子,这是一个不争的实事。
一切都好像一场梦,我想我的梦应该醒来了。
有的时候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卑微善良饱受伤害的阿凉是假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可是在我们住过的地方,他的身影仿佛仍在,还有他掉落的灰白长发,三两根也是他存在过的证据。
我不能否认,我恨完颜纯,但是我爱着阿凉,很爱很爱,爱到他离开,我仍然不想也不能忘记。阿凉是谁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相识。我不在乎他是怎样的人,我不在乎他怎样对我,我不在乎他爱着别人。我只想他能够接受我,哪怕为此我放弃一切,只做一个平凡的皮货商人。
我觉得自己已经陷入疯狂,但是仍然为了达到目的存有一定的理智。我知道不管我现在用袁复北的身份还是皮货商人的身份,都不可能轻易混入金国接近阿凉。我必须想个巧妙的办法,或者我该回到宋国找巧手仙子再要一幅面具,然后去金国探探虚实。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无法停止,离开月河我发足狂奔日夜兼程,穿过辽境,直向宋国。走到辽宋边境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耶律天一的话:“黄金是给你的酬劳,帮我到宋国找一个叫袁复北的人,他是宋国武林盟主的弟弟,请告诉他去宋辽边境卫城锦绣坊取一样东西,事关重大,口信务必带到。还有请你带着阿凉立刻离开,如果半个时辰后再让我看到你们,别怪我不客气。”
耶律天一留给我的是什么东西,还有他那日对阿凉的态度,我越想越奇怪。反正是顺路,去看看也无妨。
锦绣坊的老板有我的画像,验明正身,将一只密封的锦盒交到我手上。我不可能完全相信耶律天一,毕竟他是敌对的辽人,所以我让老板替我打开锦盒,这样我可以全身戒备防止有什么机关暗算。
那只是普通的锦盒,红缎子衬里,盛放着一块白色的衣料,似乎是匆忙之间从衣服上扯下的碎片,上面还有暗红的字,用血写成。我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毒,收起锦盒,辞谢了老板,飞身离去。
我迅速找了一个隐蔽安全的地方,才打开锦盒仔细看布料上的内容。一行行血书,字字惊心,我不知不觉冷汗淋漓,我明白了耶律天一那日为何要绝情地赶阿凉走,我也彻底清楚了阿凉的危险处境。
阿凉是完颜纯与惜梦姑姑的儿子,是我的亲表弟。阿凉的身上流着我们袁家的血,他只是被他那个冷酷的亲生父亲厌恶利用,他只是复仇的工具和牺牲品。完颜纯认回阿凉,把他带到金国,绝对不怀好意,说不定又是另一个阴谋的开始,阿凉的最后一滴血也会被榨干。耶律天一中了完颜纯的毒受控于人,他无法解救阿凉,他又怕阿凉惦念割舍不开对他的依恋,才说出狠绝的话先断了情。他托我照顾阿凉,希望我至少作为阿凉的亲人,能够让阿凉在最后的日子里开心幸福。耶律天一用血写成这封信,言辞恳切,一番情意让我自愧不如。
原来耶律天一也是爱着阿凉的。他们两人互相深爱着对方,却明白得太晚,没有机会让对方领受心意。耶律天一好不容易等到阿凉鼓起勇气表白,却只能用冰冷的言语回绝,他伤阿凉多深,自己就会承受比这更多的痛楚。他们都是可怜人啊。然而他们又是那样令我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