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您稍等片刻,我让绋绿准备准备。”我堆笑道,顺手找来小厮一边奉上上好的茶水,一边让他去知会绋绿一句。
那少年也年轻气盛,对我丝毫不见客气。他抖出几张银票,上头印着响当当的数字让我乐开了花,还管他什么态度呢?
出钱的是主子,你没听说过?
他大声道:“我买绋绿一夜,这些银子够了吧?”
哟,五十两,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这个数目可够一般人家用上一年半载的了。可他说的一夜究竟是何意呢?我嘀咕着,思索该如何说才能不让这只小羔羊溜走。“这位公子,我们家绋绿不卖身的。”
虽然绋绿一夜的起价是十两银,但绋绿确实不卖身。
那少年也很是惊讶,他脸上爬了朵朵红晕,一看就是还没尝过荤的小孩。他喏喏的问道:“原来小倌还有不卖身的。”
我一笑,心道这小毛孩究竟过来做什么的?难道是砸场的?“这位公子您多大了?”言下之意便是年纪小需否上门找你家的长辈来接你。
少年却笑,笑容中有着淡淡的霸道。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他道:“老板您放心,我今年十七。虽是初到贵宝地,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银票给了我,依旧是那五十两。
“公子,这……无功不受禄啊。”话虽这么说,到了手的银子哪还有还回去的理儿?我自然是迅速叠好收入囊中。
“我不知绋绿不卖身,这银子您就看着办吧,劳烦您为我多打点打点。”他说道。
我估着这少年不是本地人,多半是客人们口中相传冲着绋绿的名声来的。嘿嘿一笑,道:“公子您既然开了口,我就多关照您几句。绋绿不止不卖身,也不让人轻薄。他只陪人说话,若您觉得这价钱不公道,最多您日后再来几回,我给您少算些便是了。”
他点头表示知晓,对了道了声谢,便跟着小厮上楼去。
我数着手里的银票暗自高兴,余光扫过楼里最安静的一角,笑容却瞬间僵化在唇角边上。原因无它,只有四个字,如梦魇般的四个字,贺兰仲阙。
那一日贺兰离去后,萧宜也没问我什么,只是紧紧抱我睡了一宿。枕畔的萧宜好似安眠了,可我却睁眼到天明。一来是贺兰的出现我难以平静,一来则是萧宜这只猪实在抱得太紧了,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可话虽如此,我却依旧由着他抱。或许这家伙以为,我会跟着贺兰走吧。
怎么可能!
我以为,贺兰不会再来,可没料到他居然日日都来报道,且日日都在那角落里坐着,也不知究竟为何。我承认,他在一日,我的心就不能安下来。我也知道,怕他很没出息,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惧意早已成了习惯挥之不去。
与贺兰只对上一眼,我就下意识的扭头上楼。如层冰所言,贺兰多留一日,我所亏损的银子就哗哗哗的,想想真心疼。
昨日擎日来过,项弈也在他身边,似是百般讨好的模样。可我不屑一顾,若不是他,贺兰不会找到这儿。再说,他对擎日,伤都伤了,还论什么补足与否?即便当年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即便当年的事多半如我所料是那疯女人一人所为,即便项弈在得知一切后没给那疯女人留什么好下场,然,若非他将女人娶进门,这一切不会发生。
究其缘由,依然是项弈错,那女人虽疯,却也可怜。
叹息。擎日走了、执泪走了、萦揉走了、彦页走了,楼下的小倌有几个上了二楼,却也未必能成气候。我的银子啊,也渐渐走光了。叹息。
“那人又来了?”层冰靠在一边,看我。
我点头,缩缩头赖到阿冰身上,虽说阿冰的手跟他的人一样冰,可却奇特的能够安心。或许,因为他与我一样吧。跳崖的难友?呵。
层冰摸摸我的脑袋道:“兮,你再不跟他说清楚,总有一日醉花楼会垮了的。”
我努嘴,不大在意的道:“不会,由你跟绋绿在,垮不了。再说还有阿宜这个大金主。”
层冰摇摇头,问我:“若我也走了呢?”
我瞪他,知道我心里慌得厉害还说这种话。狠狠捏了层冰的手臂,我道:“你不会走。”
“好吧,我不走,那么绋绿呢?”
天杀的,敢情阿冰今日也与我过不去?“你就非想那些会让我这儿垮了的事儿么!绋绿也不会走啦。你们谁要是走了,我跟你们没完。”
层冰拉开我,眯了眯他那双凌厉的狭长美眸道:“你也只是说说罢了。兮,我早说过你是个怪人,若真那么爱财,便不会让他们一个个走掉。若有一日绋绿要走,你也决不会拦他。说不信爱,却希望自己认识的个个都能过得好。似乎太贪心了是不?可却从来不为自己着想。”
我往后退一步,盯着层冰,我喜欢他却无法更喜欢阿冰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太懂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我看个清透明白,这样的人,贺兰一个就够了。我不语,也不想答。
他与萧宜都爱说我奇怪,说我爱财贪财有时却毫不在意,说我无心冷情有时却同情心泛滥,为何,我亦不知。或许是梦还没醒透吧。
话说绋绿,他确实是不卖身的。可他不如当年的萦揉有一技傍身,绋绿除了一张令人倾倒的脸蛋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歌?他走调。
舞?他如操线木偶。
诗歌词赋?他懂,却厌恶至极。
绋绿的脾性有些像东阳,可又有不同。东阳只是嘴里刻薄些而已,绋绿则是整个人都刻薄的很!
可这样的绋绿,却极受欢迎。即便他不卖身不卖艺,也照样夜夜有人指明。客人说,和绋绿谈心很舒服,说绋绿倾听时露出的表情很美,安静的恬美,与平日里绋绿的妖娆截然不同。
我愕然,心想绋绿定是睁着眼在睡。
绋绿来时,曾说过他不会舞不会歌,不卖艺不卖身。当时绋绿风尘仆仆,完全见不到现今的风光。我却不知,自己为何收了他。
幸好,当时鬼使神差鬼迷心窍的让他进了醉花楼来。为此,我时刻都得感叹一记,谢谢老天爷让我时不时傻一回。
绋绿在楼里的时间不长,也就三年多。他初来的那时候是春天,他一袭布衣掩住了他出色的容貌,却没掩住他一身的清贵气。那幅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看不上的傲气,如此疏离,却又让人如此想靠近。
我问他为何而来。我这楼里虽也有不少自己找上门要把自个儿卖进来的,但多少都有像样的理由。诸如心灰意冷、诸如卖身还债,但绋绿的借口,让我哑然。
他拍拍身上的尘杂,然后道:“我需要一个能留人的地儿。”绋绿笑起来,我突然觉得很动人,想来那一身古朴之下会有不错的本钱。可本钱虽好,不卖身也无用处。
我也笑,笑他的话,天下之大何处不能留人?
绋绿说我是聪明人,说别人找天找地不会找到这处寻欢作乐的地方来。
我于是明白,他在躲人。躲谁?我好奇,却没有问的必要。而他这句话,也让我决定留他下来。不知为何,就想留下他。
他说他不卖身,我问他那你卖什么?
他偏头想了许久,然后嫣然笑道:“人心。”
我有了兴趣,窑楼这档子买卖我也做了些年头,卖艺卖身卖什么我都听过,人心——那倒是闻所未闻。我问他如何卖。
“越是得不到,不就越想得到么?如此简单道理,你又怎会不知呢?”绋绿又笑,一双狭长的凤眸中尽是璀璨的光华。
我承认他的智慧,而他的过往,与我无关。我跟绋绿说,你在我这儿如此任性而为,我一碗水总是要端平的,免得让其他人不悦。
他笑了笑,那笑容犹如春风拂面般。是人都会醉吧,醉在绋绿这份温柔之下。他说他不计较钱财,就算那些银子都入我的荷包也无所谓。他要的只是一个供他吃穿的安身之地。
银子全归我,这话我最爱听了。可真要全收下,也不妥当。我告诉他按规矩五五分成,他点头,看我的眼中有着嘲讽般的了然。
“你是个怪人,爱财而不贪财,说你没良心可心中却自有一杆秤,谁都破不了你的原则。”绋绿如此说我。
那时,我确定他会成为醉花楼里的招牌。因为绋绿的话,让我几乎恼羞成怒,被人赤裸裸的看穿,这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安了二楼的屋子,绋绿自此在这醉花楼中卖他的人心。
所以,他是个异数。他卖的只是他的妖娆魅力的笑容、他娓娓动听的嗓音和一颗七窍玲珑心。他陪人谈心,却从不上心,安静的甚至昏昏欲睡的听着,看似却很认真,仅靠这些,绋绿便能为我赚进大把银子。他的收费虽是二楼这一拨人最少的,可回头率却是最高的。
那也是,虽说他性子与东阳有几分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对着客人,绋绿还是妖娆居多,嘲讽较少,不似东阳,那股子刁钻。
绋绿是个矛盾体,人人都可看出他的不上心,却人人都坚定的以为他很认真。人人都知道绋绿脾气古怪,却又人人都以为他很温柔。
我说,他温柔?温柔个屁!
夜深人静,楼里却依旧灯火通明。我打了个哈欠,从层冰的屋里走出来。这些日子我也没少往他屋子里跑,虽说萧宜也能让我安心,可如今萧宜的脑里估计都是贺兰。我不愿对上他那一脸欲问不问得模样。
路过绋绿屋子时,我小心的靠到门边,想瞧瞧他是否已将那嚣张少年收服与他的无敌魅力之中。还没凑近太多,门就开了。
绋绿一身月牙色的长衫似笑非笑倚在门边瞅着我,一双眼中笑意盈盈,似乎能渗出水来。他道:“兮,你没事吧?想进来就进来,何必装个梁边君子?”
我耸肩,笑道:“你屋里有座财神爷,我怎敢叨扰?”
“财迷,迟早有天你会被银子砸死。”他道,伸手捏我的鼻子。
我推开三步远,蹙眉看他:“萧宜的坏习惯你可别学去。话说能被银子砸死,我还挺乐意呢。”虽说绋绿的性子古怪,为人也刻薄,可他很真。绋绿做人行事,从来都只凭自己的意志,真的很,我还挺喜欢。
“呵,你啊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进来吧,你的财神爷已经睡了,估计天塌下来也吵不醒他。”绋绿侧身让我进屋,为我沏上一杯薄荷茶。
我最爱绋绿泡的茶,总是清幽淡然,不似浓茶苦涩至极,跟他的人——天差地别!我看看那窝在他床铺里的少年,猫步过去瞅瞅,嘴里嘟哝了几句:“方才那么张狂,睡了倒跟个孩子似的,没半点戾气。”
绋绿笑:“本就是个孩子。”
他似乎顶喜欢这小鬼,我心下不满意了,便跟他抱怨道:“这小孩方才还说要买你一夜呢,绋绿,你不气?”绋绿脾气很好,什么都气不着他。
他自然没气,却说出了一句让我气结的话来:“兮,他是你的财神爷,我若气了不理他,你的银子往哪儿来?何况这小孩不是供给你五十两了么?你自己说的,给钱的就是大爷。”
我瞪他,有些粗俗的话从绋绿口中滚出居然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或许是人美吧。我又道:“小小年纪就寻欢作乐。”
“好了,兮,不过是个孩子。”绋绿又道,我瞧他心情不错便问了他几句。
原来这少年刚进屋里便问绋绿,这小倌哪有不卖身的道理。绋绿与他解释,说了番道理,这孩子最后居然脸红了。
“真可爱,整张脸红透红透好似要烧起来一般。”绋绿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容尽是玩味。
我乍舌,想不透绋绿也有这般奇特嗜好。阿弥陀佛,这少年看似会被绋绿好好整一把呢。我有些幸灾乐祸,巴不得如此。
不过,这少年能让我挣银子,冲着这一点,我开始觉得这孩子睡着的容颜还真有几分可爱,笑容甜美,唇角带着几分天真。
整个人果然愈看愈有风味。
那之后,少年便常来。
这少年名叫问蕴,自称是个江湖人,来瑶城里长见识的。我瞧他那幅身段倒有些江湖人的架势,可这脾气这性格?想来不过是那些请了武术师傅的世家子弟罢了。
江湖,岂有他看得那么简单?
精贵的名门正派拉不下这种脸来醉花楼这种地方,去嫖妓他们尚可称为赏花会友,但倘若嫖的是男娼,便是自甘堕落与魔道无异。所以,这少年不是名门正派的孩子。而那些邪肆出名的张狂人物,也调教不出一个如此天真的大少爷。所以,他不是魔道。非正亦非邪,这少年自然不是什么江湖人士。
绋绿挺喜欢他,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别的客人了。他居然也会喜欢人?
我趴在帐台上,碎碎念着,心中真真是郁闷到极点。早知道这问蕴如此挡我财路,我当初就不该贪那五十两。当初不贪那五十两,今日早就挣了回来。不仅如此,也不用对着眼前这老头儿卖弄笑脸。
哼,他也不瞅瞅自己这张满是坑洼的老脸,居然还拿出来吓人。
可……给钱的是大爷。
郁闷只能自己藏着,对着客人的还是得陪笑脸。
我僵着嘴角笑道:“方老爷,您这是什么话,咱们绋绿今儿个不是恰好有客人么?绋绿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最最认真了。他哪回不是一晚只陪一个客人的?”
方老头瞪了我一眼,狠狠的道:“兮老板,这借口你昨日、前日、大前日都用过,不稀奇了,怎也不换个好听的来说说。您不是八面玲珑么?”
我呸!八面玲珑也对不了你这糟老头!“诶,怎会如此。这绋绿有客人也推托不了,我昨日就跟他说了您在候着他,偏偏那位小公子不放人啊。”
“哦?我出八十两他都不见我?”老头从怀中掏出几个灿亮的银锭。
我这一瞧,只差没两眼放金光了。多美丽的色泽啊,话虽如此,绋绿说个‘不’字,我又能如何?脑子转啊转,不如让这一老一少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去。
心思已定,这神色也自然不少。我又道:“方老爷,不如这样,您明日早些来,自个儿跟问小公子说说?”
“哼!不管怎样,这绋绿我今日是见定了!兮老板你若不放人,就别怪我方某人不客气了。”他左右使了个眼色,似是要动起粗来。
我褪去笑容,冷冷瞟了老头儿身边的两个壮汉:“方老爷,我劝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您才来瑶城没多久,我这儿您也没摸清楚,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了。”手拿银子的财神爷是受人爱的人物,可这闹事的,我管你有多少银子,一律轰出门去!
“我害怕了你这男娼不成?”他又道。
哎呀呀,简直是好心被雷劈,我都劝过你了,呆会儿你若是缺条胳膊少条腿可就别怪我了。我一怒,正要唤人。
“我道是谁,原来是润州首富方有财啊。兮老板,你这醉花楼还真是招人爱呢。”一道清明醇厚的嗓音从那老头儿身后传来,不用看我都知道是萧宜那厮。
“你要再不来,人家就当我这儿是谁都好欺负的地儿了。”我迎上去,立在他身边笑道。
自古明训,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萧宜不是官,是皇族。
他不过就说了几句,那老头就灰溜溜的跑了。我一边乐和,一边哀悼。
萧宜拉我入怀,笑道:“怎得我帮你赶跑他,你倒不高兴了?”
我当然不乐意!“八十两银子啊,就这么飞了。”我哪会为那老头哀悼,我叹的自然是那些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