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好似榆关是天人一般人人抢着要呢,我笑出声来,道:“榆关染了风寒没好透,在屋里歇着呢。”
话音一落,茗凡也不见了。
我想,我是心软了吧。或许也是,这如此天真如稚子一般的二人的感情,我想相信。还是想信,这世上还有这东西存在。
后来,茗凡还是没得偿所愿,榆关还是留在醉花楼里。不同的是榆关说了自己的情,也说了自己的忧。那一日,茗凡告诉榆关,若他不放心,可以留在这儿,他天天追着他跑,他天天跟在他身边,换榆关一个安心。
他可以等,等到他和榆关都华发生依旧如此。
我倒不在意,如此更好。茗凡每日来都得给些银子,榆关也可每月下楼弹琴,我的银子一纹都没少,既如此,他二人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呗。
如榆关所说,他也不知自己是否爱过柳墨彬,但他如今爱的是茗凡,这就够了。于他、于茗凡,都够了。
唯一的意外,是从萧宜口中得知的。听说柳墨彬拒了他母亲为他订的亲事,又听说他母亲卧病在床,是被气病的。再来就是一日夜里,柳墨彬捧着银子来给榆关赎身,却见榆关与茗凡二人嘻笑亲热,独自黯然离去。
他明白的太晚,所以他只能认输。虽然茗凡为此着急了好几日也吃了好几日干醋,不过终归,他还是跟榆关一起。
或许真如层冰所言,这世事冥冥之中,都有定数。
而这些定数我都管不着,我只要有客人上门,我有银子入帐,就行。
“老板,有客人来了。”我才歇了一小会儿,机灵的小厮就过来报信。我呵呵一笑连忙起身,这小厮很聪明,不是大人物来他也不会叫我。
优哉游哉行至正厅,我的脚步停下,便再也动不了了。
若可以,我想转身就逃,再不回头。
转曲、零落熵兮梦一场
此情已逝成追忆
零落熵兮
雨歇贺兰
三三年前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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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仲阙!
贺兰仲阙!
贺兰仲阙!
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于我面前,可他还是出现了。虽说他身边站的项羿让我稍稍安心,虽说之前层冰与我说过的话让我稍稍平静,可面对贺兰仲阙,我还是忍不住地抖。这世上,从没一个人如他一般,让我如此深爱,却也如此惧怕。
贺兰生性多疑,我不知上两个月他来时可曾起疑,但我知道,若我现在不冷静下来如往常一般,他定会生疑。虽未必会将我与从前的那人连在一块儿,但总会细查几分。
我迎上去,扯笑道:“哎哟,二位爷好些日子不见了呢,今儿个是什么风又把二位吹来了?”
项羿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心焦,只听他道:“我找炽日。”
“炽日是谁?我这儿可只有一个擎日啊。”我道,眼睛死死盯着项羿,不敢多看他人。
项羿点头道:“就是他。”
“这……”犹豫几分,擎日对项羿还有情,可终究还是不想见的。但若然真不让他见,项羿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常言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我点头笑,便让人领他上楼去。于是转向贺兰仲阙,继续笑,笑得嘴抽筋,“这位爷今儿个还是一人小坐?”
贺兰仲阙瞅了我一眼,沉默点头。
见他如此,我心里头那个欢啊,赶忙让人送上好酒好菜,我转身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老板请留步。”
我脚步一顿,竟无法自抑的转身看他,又笑:“爷还有何吩咐?”皮笑肉不笑,笑容对他,笑意对自己——是苦笑!这么多年,我居然还如此听他话。
贺兰仲阙叫住我却不说话,只上下打量我,看了许久,看的我心里头直发毛,整个人也一动不动。
“无它,”贺兰仲阙笑了,淡淡说道:“只是觉得老板的眼像个故人。”
眼?像么?怎会像?贺兰仲阙眼中的故人对他不该是多少柔情多少任性、对外人不该是多少嚣张多少狂妄?我一介满身铜臭、胆小如鼠的老鸨,怎可能像!
哈哈一笑,我道:“这位爷您说笑了。”
他又道:“确实很像。”
不像不像,我心中暗道。见他再没吩咐,便落下生意飞奔会屋里。
我怕他,我怕他的笑,我怕他,我怕他那双好似洞悉一切的眼。
可贺兰真能认出我么?我不认为!
对镜而笑,我笑得放肆,直到全身乏力这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揉弄锁骨,直到那一层皮终于有了松动,这才用力一撕。普通的人皮面具只做脸,这并不可靠,毕竟接合处可以露出太多破绽。
我瞧着镜中的这张脸,那一道沿左侧额头而下的疤痕,除了这些,不还是当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惜情公子么。
呵,昔日是武林第一庄放炽山庄的二公子,武林盟主的义弟惜情公子,昔日是魔教余孽的熵照兮,那些都是数不完的过去;而今日,我不过是做男娼楼的老板。
谁想得到?谁想得到?
绋绿说得不错,欢楼除了是个赚钱的地方,也是个躲人的风水宝地。
贺兰仲阙想天想地,他不会料到我竟会在这种地方。你说……他又何曾料到,在他面前跳崖的熵照兮居然还存于这世上呢?
我又笑,笑着给自己换了张新脸,如方才一般仔细的做着贴合,不露半点破绽。没错,我是醉花楼的老板。过去那人,早就跳崖死了。
笑,再笑,再笑!
贺兰仲阙,你大可放心,即便熵照兮还活着,也不会追着你复仇,因为那个爱憎分明的人早不在了,如今的熵照兮,只渴求自由自在的活着。如此,就好!
整理好这张假脸皮,我已无心再出去看顾,信手翻了本书作一边看了小会儿。层冰今儿个有客,我也不变过去叨扰毁了自己的财路,只得差人送一壶好茶上楼,品茗读书,也做一回书生。
约摸半个时辰后,擎日敲开我的门。这时候我是千个万个不愿见他的,拧着眉头开门,却见项羿与贺兰仲阙也在。
我捏紧手中的书卷,脸上却不露痕迹。无论如何,我信擎日,信他不会说出我是谁,于是笑问擎日何事。
擎日瞅了瞅我,似是不愿开口。
我好笑的盯着一旁心急如焚的项羿,他那模样,哪儿还有剑门少主的威严?
项羿说道:“炽日,你不说我说!”
说什么?我在他二人间兜兜转转,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于是叹息,走了也好。
擎日狠狠捏他一下,斥道:“你给我闭嘴!”
我挑眉,看项羿一幅委屈小媳妇、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实在好笑。我笑:“擎日,你有何事?”
“兮老板,”擎日看看我,我见他还在犹豫,许久之后,他终于说道,“当日我虽未与你签契,但这些年终归受你照顾。擎日想走,不知可否?”
果然如此。
擎日知我,虽说他走后我会为断了条财路而扼腕,但比起贺兰仲阙,这结果太好!
我正要开口,却未料项羿又说:“你没跟他签契约?日,那你想走边走何必管这守财奴?”
守财奴?我是啊,守财有何不好?吝啬有何不妥?这与我本是褒义,可这话从项羿口中听来,却觉得百般不爽。我不悦的顶了他一句,道:“可好歹擎日是我这儿的人,当年也是我把他从鬼门关拖回来的。擎日,你既要走,我不拦你。只是,我的损失谁来担?我这些年供你吃喝,你给我月钱就算了了。不过,当年我医你的诊金、药钱还请你留下。”
“你……”
我冷冷看他,懒得搭理。晃过项羿气得跳脚的模样,视线不巧对上贺兰仲阙的,他的眼是墨黑色的,是我见过最黑的一双,深邃而幽远,所以我曾以为我都明白他所想他所思,实际却从来未曾懂过。
连忙避开!
亮出一张一文钱的欠条,我似笑非笑的对擎日说:“这儿随时都等你回来。”
没等擎日答我,他就被项羿拖走了。我早料到如此,也不再留他。他与项羿的过去,究竟孰是孰非,日后总会知道吧。
我笑了笑,转身,后退!
本该跟着项羿、擎日一起离去的人居然在我面前,还笑着,如从前那一样笑着。
“照兮。”贺兰仲阙如是说。我往后再退一步。
“照兮,过来。”他进一步,继续说。
我欲继续后退,却动弹不得。
贺兰仲阙,为何你要把我认出?
“照兮,过来。”
不知为何,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这句话。每回贺兰这么叫我时,脸上总带着最温柔的笑,那时,我是那么的喜欢他的笑容啊……
就好像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贺兰仲阙。
他于我而言,就是天地!
我的记忆,从贺兰仲阙开始,儿时的事其实不记得多少,即便知道记得,也多是从他人口中听闻。
我是贺兰家的养子,听阿爹说,我亲爹跟他是结拜兄弟,后死于魔教手中。他念我年幼孤苦,便把我过继了去,那时候我才一岁半。阿爹说我小时最爱哭,可每每一见贺兰就笑个不停,亦最喜被他抱着。那时候贺兰亦不过五岁多的孩子。
这些我都不知,都是阿爹说的,还有我的乳母也会说些逸事,诸如我对贺兰做了如此如此的事,诸如在他头上撒尿气得他好些日子不理我。
我听后就会笑,然后盯着贺兰直瞧。贺兰也不怒,经常都是敲敲我的脑袋,说我从前多坏多坏,这时我就会蹭到贺兰怀里,跟他闹。那些时候,我也不过刚懂事,六岁而已。
我的武功不是阿爹教的,是贺兰教我。我知道,阿爹的身子骨早就不好了,他的风光也已不在,常听江湖人瞧不起贺兰家,说是只剩下一具空壳子。他们说这些我会很生气,可真正的贺兰家继承人却从来不怒,他只是笑,笑着说这些小辈终有一日会知道,贺兰家依旧是问鼎武林的第一世家。
为何会这么喜欢他呢?我曾经仔细反复多次的想,都没想出个答案来。或许真的是天注定了的,注定我遇到他,注定我爱上他。
印象中的贺兰喜蓝衣,从来都是这个色泽的衣裳,而我自幼就注重外表,嗜好那些亮而不俗的色彩,诸如月牙色、诸如岫色。我五岁起随贺兰学武,六岁时进了放炽山庄的学堂跟庄里头的小孩一起读书识字。放炽山庄的学堂有规矩,少爷和下仆之子同等。那个平日伺候我的阿原,也是私塾里的学生,在那时,我不能支使他做任何事。
从小阿爹就疼我,贺兰更是把我宠到极点,因此,庄里头的人都知道,小少爷是惹不起的,我也极任性。回想旧事真真令人发笑,那时候任性的不知天高地厚,亦真的与一般纨绔子弟没有差别。课到一半,就会肚饿闹着要吃的。
这时候,老师不会理我,阿原也不理我,理我的只有贺兰,他总是笑笑叹息,然后任命的去给我准备吃的。
就好像这样——贺兰会摸摸我的脑袋,然后摇头然后笑道:“早膳让你多吃些你就是不听,照兮,今儿个我让厨娘给你准备粥点可好?若吃的太多你午膳又吃不下了。”像老婆子般念念叨叨,然后离去。
老师为此训过他,可贺兰只说:“我只有照兮这么一个弟弟,我不宠他宠谁?”
是啊,贺兰最喜欢我,贺兰最疼我,贺兰除了我还能宠谁还能喜欢谁?我曾经如此自信的为此沾沾自喜。贺兰是我一个人的,在我未满十岁时,我如此坚定的认为。
怎么会有那么天真的时候呢?
如今想来,全都觉得好笑。
我十二岁时,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喜欢贺兰,不仅仅是兄弟之情,而是更多。这一年,贺兰十六,在江湖上已排得上座次。这一年,阿爹离开人世。这一年,贺兰将阿爹葬了、风光大葬,他继承放炽山庄。这一年,我为此哭了一夜,而贺兰只是抱着我一句话都不说,一滴眼泪都没掉。
可我知道,贺兰笑得太久了,他哭不出来。可他一定想哭,阿爹对贺兰有着太多的冀望,阿爹对贺兰又严厉又慈蔼,阿爹很爱贺兰,阿爹对贺兰很重要。可是阿爹走了,贺兰却哭不出来。可我看他的眼里,满是伤。所以他哭不出来的,我替他哭。
我告诉贺兰,他身边有我,我一直一直都在一起。那一天,贺兰抱着我,抱得很紧,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肩膀在颤动,尽管我肩头没有湿,但我明白,贺兰在心里哭了,他的支柱没了,真真切切的没了。
我想成为贺兰的支柱,我也以为,我能成为他的支柱。
然而这一年,放炽山庄又多了个少女,比贺兰小一岁的段干悦莲。我讨厌她,虽然那时还未曾仔细想为何讨厌她。不喜欢的人我从不给她好脸色,即便段干悦莲对我始终和颜悦色。我讨厌她对着贺兰笑,讨厌她瓜分贺兰对我的好,讨厌她那么靠近贺兰,她的一切,我都讨厌,包括她绝顶的容貌和无话可说的好脾性。
我刁难她、捉弄她,把她弄哭,我最高兴。段干悦莲很胆小,所以她从不对贺兰说,贺兰问起,她也只摇头说是自己碰伤的。
可有一天,贺兰见到了。他骂我,我不服。
我说我讨厌她,我说我希望她在放炽山庄消失。
贺兰说我太任性,我抬头看他,然后拉起贺兰的袖子微微讨饶:“我的任性也是你宠出来的。总之我不喜欢她,贺兰,你让她走。”
我以为这天下只喜欢我一人只疼我一人的贺兰定然会答应,可他没有。他居然没有!
贺兰甩开我的手,温柔的告诉我,段干悦莲将与他订下婚约,这个少女要成为我的嫂子。我傻了,也疯了,只觉得心里好疼,说不出的疼,我问贺兰:“我与段干悦莲,你选谁?”
贺兰道:“照兮,我最喜欢你了。”
我大喜。
可他又说:“虽然最喜欢你,可我还得选段干悦莲,放炽山庄不能垮在我手里。”
我于是知道,对贺兰来说,放炽山庄是第一位,而我是第二。我永远赢不了放炽山庄永远成不了他心里的第一。
那时天真而任性的我,选择用离家出走来惩罚贺兰。
我离开,一走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我用我所学闯荡江湖,这两年里,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已不只有那几人,还多了个不知来历的少年熵照兮。人们因他小小年纪就喜欢上青楼喝花酒,对女子百般温柔,故而戏称他惜情公子。可他们不知道,我不温柔,我只是学着贺兰的一切,他温柔,所以我对人也温柔。
这两年,我懂得寂寞懂得思念,亦终于懂得,我对贺兰,是爱!
所以贺兰,你既可寻花,我为何不能问柳?
“照兮,过来。”贺兰有这么说,如同我离家之前他经常对我说的话。
你让我过去我便过去?我甩头不看他,就算你在江湖上排名前十又如何?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干吗听你的?
我蹭蹭,与我身边的美人儿继续说话。美人儿是江南柳府的三千金,长得很水。前几日我途经怀州远郊救下被马匪抢了钱财的她,正准备一路送回去呢。美人都是需要怜惜的,即便美人比我年长,可我也自小被教导要尊老爱幼。何况美人正值豆蔻年华,谁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