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夢蝶————小十四

　　「不……是我太过冲动，如果不是我以为妳欺骗我，气得将妳锁入地牢，令妳动了胎气，就不会……」他从来没有一刻，比知道梦儿流产时，更加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后悔。

　　「别说了……」用力闭上发痛的眼帘，梦儿只觉小腹又疼痛起来，令她不得将掌心按在肚里上，紧紧地用尽气力地按着，以压下失去骨血的空虚绞痛。
　　在悲伤的气氛中，一时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谁都知道这一份痛会留在他们的血液之内，永远不会消失，只有等待时间渐渐淡化。
　　半晌以后，到底是勒冽真首先回复过来，温柔又深情地牵起梦儿的手。「过去的就任它随风而去，梦儿……答应我，用我的妻子，永远留在我身边。」
　　梦儿摇头。「你……皇上已经为你赐婚，云小姐与你……」论家世样貌，他们才是天生一对的壁人。
　　「赐婚的事，父皇已经收回承命，何况，由始至终，我心里爱的人都是妳，如果不是以为妳就是云素秋，我根本不会求皇上赐婚。」
　　「我们根本不相配……」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浓烈的自卑感自始未有放弃纠缠于她，她只不过是一名丫环，怎配？怎配……？
　　看她扭成一团的五官，就知道梦儿又在钻牛角尖了，对她的强烈自卑感，勒冽真也不免起摇头，咬一咬唇瓣，说。
　　「别想太多了，我喜欢妳，爱妳，这根本与身份地位拉不上半点关系。」展臂，小心地拥着她虚弱的娇躯，瘦得摸得到骨头的身体令他连连蹙眉，立刻放声，着丫环再到厨房去捧些菜肴。

　　又小心翼翼地为梦儿将身后的靠枕调好，又将散乱的青丝拢好。「现在最重要是养好身体，等妳身体好一点，我带妳入宫去见父皇，我要立妳为妃！」
　　在他温柔的霸道之中，梦儿只得敛着浓密的眼帘，顺从他的照料，她明明应该为勒冽真的承诺而高兴，但是，心中的自卑却令她没有办法安心，只得默默无语。。
　　<莊生夢蝶> 第十章
　　过了几天，勒冽真果然守信将梦儿的娘亲和两名弟弟接到王府相会。
　　被告知可以与娘亲相见，梦儿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在新婚之夜被带走，令婚事告吹，现在又与勒冽真纠缠不清，她本来为必定会被生性严谨的娘亲大骂一顿，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思等待相见。
　　想不到见面之时，彩娘难得地笑容满脸，非但没有教训她半句，反而不停地出言称赞，言语之间对她能够对勒冽真迷倒的事满意之极。
　　彩娘留在王府中十余日，早晚不少得嘘寒问暖，多年来少见的慈爱神韵，令梦儿受宠若惊。
　　后来，她才由勒冽真口中知道，原来他早命侍从前往她家中解释他们之间的情缘始末，侍从一席话舌灿莲花，令彩娘听得感动不已。
　　侍从带去的见面礼，金银布帛自然少不了，勒冽真还命人在京城中最有名，只有达官子弟才有资格入读的书院为小文小武留了两个席位。
　　能够与王亲攀上关系已经令人惊喜，何况冽王府不惜财力，彩娘自然身心欢愉。
　　梦儿这才知道一切的美好都是建立在勒冽真的权势财富之上，自始，每见彩娘笑着来问候她的时候，心中都不禁黯然，但是，回心一想，娘亲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有希望过一点好日子了，又怎可以怪她？

　　这般思索之后，倒也再无芥蒂。而梦儿的身体在悉心调理下，亦日渐回复过来。
　　对于她身子的复原情况，勒冽真比她更加心焦，每日都要太医为她诊脉一次，及至太医宣布她已经再无异样后，就第一时间召来御用织造坊，为她做新衣，饰物，准备入宫面圣。

　　无数从前想也不想的华丽衣饰在勒冽真一声令下，全都捧了在梦儿眼前。
　　用整幅白狐皮做成的披肩，绣着金丝银线的深衣，撒花凤尾长裙，缀满珍珠的小履，还有点翠钿金的簪花，缨络。
　　巧手的丫环将美丽得如梦的云裳一件一件地披在娇小的身躯上，看着比人更高的铜镜内美得如画的少女，梦儿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她。
　　不安地回头，勒冽真正在身后以欣赏的眸光向她默默凝视。
　　「这样好看吗？」
　　勒冽真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很好看！」踏前两步，接过丫环手上的金步摇，小心地横贯乌亮的发髻。
　　梦儿怯生生地勾起眼角看着他俊脸上专注的神情，迟疑了一会，轻声问。
　　「皇上……皇上，也会喜欢吗？」垂着头，十指不安地绞起来，簪尾垂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碰击出清脆的声响。
　　「放心！只要我是喜欢的，父皇亦会喜欢。」勒冽真笑着从后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凑近头轻嗅迷人的发香。
　　他说得笃定，但是，梦儿眉目间的不安并未因此化开。「我只不过是一名丫环，皇上他……」
　　提过千百次的，在勒冽寅眼里根本没有必要的担忧令他没好气地反一反白眼，伸出修长的指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一按。
　　「现在是我要娶妳，又不是皇上，妳担心什么？再提他，本王就吃醋了。」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横眉怒目，梦儿终于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这时候，下人亦前来通报，已经备好轿子，两人当即携手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分坐两顶红呢轿子，轿夫步履稳健，坐在轿子之内身体不感半点颠簸，不过，心思却难免混乱。
　　虽然勒冽真巧言安慰，但是梦儿的心思始终静不下来。
　　几天前，勒冽真已令仆妇教她入宫要注意的礼仪，这时她坐在轿中，一时就在唇边喃喃地念着问安的说话，一时就摆手弯腰练习行礼的动作。
　　反复施为，却因为心情太过紧张而弄巧成拙，动作越做越错，连一会儿要说的说话都忘记了一大半。
　　雪白的贝齿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樱唇，又气又恼，明明学了多天都记不住，她真是没有用！
　　重重地一扔手，心思乱成一团。
　　她只不过是一名丫环，皇上会喜欢她吗？还是会嫌弃她是奴颜屈膝之人？对勒冽真的婚事他又会如何定夺？
　　虽然勒冽真一直强调皇上一个慈爱的父亲，但是只要想到一会儿要见的人就是皇上，是天下人的皇帝，心儿就不受控制地怦怦地狂跳起来。
　　由一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地不真实，纠缠曲折，令她至今亦无法坦然相信幸福已在手中。
　　低贱的出身令自卑感总是如附骨之殂，缠在她的骨血之中。
　　始终出身天家的勒冽真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光辉耀眼，即使她曾经朝思暮想，却从未敢妄想过美梦成真，想不到，一个月夜之下的大胆妄为，竟然将梦化成真……

　　但是……美好的事物当真会永远持续下去吗？万一皇上不同意勒冽真娶她为妻，万一勒冽真被天下人耻笑他娶了一个丫环出身的妻子，万一他后悔爱上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

　　数之不尽的万一，浮上心头，只是令她更加忐忑不安，六神无主，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
　　「梦儿姑娘，已经到了，请下轿。」这时候，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轿夫敦厚的声音在绣帏外响起。
　　「梦儿！」与此同时，勒冽真亦已下轿，迈步为她撩起绣帏，温柔地将她从轿内扶出来。
　　弯腰从轿内步出，抬起头，满眼庄严的红墙黄瓦，原来他们已在皇宫侧门。
　　「来！梦儿，这是侍卫最少的侧门，平日本王最喜欢由这里进宫去的了，免得走一大段路。」勒冽真微笑着轻声解说，牵着她的手就要向不远处的门槛走去。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子叫声。「勒冽真，我要杀了你……」在太阳的反射下，空中寒光闪烁，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旁若无人地向勒冽真直冲过去。
　　想不到竟然有人胆敢在皇宫外行刺当朝亲王，倏忽之间，众人皆呆若木鸡。
　　只有勒冽真反应过人，第一时间将身旁的梦儿推开，免得她受了无妄之灾，自己亦忙不迭地一旋身，避过刀锋，口中怒吼一声。
　　「还不护驾！」
　　就是这一声大吼，将所有侍卫惊醒过来，焦躁的脚步立时响起。
　　「拿活的！本王要亲自审问！」勒冽真蹙眉高声下令，手伸长了想拉过一旁的梦儿，却被一拥而上的人流冲散。
　　侍卫群将他团团围住，勒冽真却不欢喜，反而懊恼不已地跺脚，伸手推开他们。笨蛋！谁叫他们来保护他了。
　　眼光不断向外张望，四周一片混乱，太监侍卫四处奔走，只有心神恍惚的梦儿呆立其中，被孤立了在人群之外。
　　勒冽真不断推开用身体保护他的侍卫，意图冲过去，保护梦儿，却被忠心的侍卫用力扯住不放，怎么也冲不出去。他心神大乱，俊脸上浮起着急焦躁，放开喉咙，高声大叫。

　　「梦儿！梦儿……快过来……」
　　几近疯狂地大叫几声，梦儿才在惶惶然中清醒过来，发白的唇瓣抖一抖，便向勒冽真的方向跑过去。
　　这时候已有侍卫拔刀上前，利刀一挥就将那名女子的头发削去一截，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孔。
　　或许，她曾经是誉满京城的大美人，但是，这一刻怨恨已经令她的花容月貌变得狰狞。
　　她的一切都被毁了，一切都是勒冽真的错，他不留情面地赶她出王府，令她成为京城的大笑柄，再也没有人巴结她，赞美她的美丽，家财散尽后，她沦落颠沛，一心只想着要杀了勒冽真，以报他的羞辱之仇！

　　但是，再疯狂恼恨，她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弱女子，侍卫的阻挠令她只能不断后退，如果不是侍卫只想将她活捉，怕她早死在刀下。
　　云素秋一直慌乱地向后退避，至眼角睨到在勒冽真殷切的呼唤下向他的方向飞奔而去的梦儿。
　　倏地生起来的妒恨令她尖叫起来，疯了似地提着刀乱刺，侍卫一时怯于其如疯若狂的神态而退后，云素秋立刻转身，双手拿着小刀倏地向毫无准备的梦儿跑去。「是妳勾引我的男人，我要杀死妳！」

　　梦儿应声而转，抬头只要云素秋一脸狰狞向她奔至，整个人被惊愕害怕钉在地上，动弹不能，只能眼白白地看着刀尖向她的喉头迫近。
　　「梦儿──！」勒冽真看了，霎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亲王！别过……」
　　一掌打走碍手碍脚的侍卫，身如流星，在空中划过，云素秋的刀尖就在梦儿身前一寸不到的地方。
　　情势迫切，不容他细想，勒冽真想也不想，伸出右手将梦儿推后，以身为盾介入梦儿与刀尖之间。
　　梦儿呆若木鸡，眼看刀尖刺入了他的左胸。就在云素秋的刀尖刺中他身躯的同时，本来被她迫退了的侍卫亦赶上来，从后在她身上砍下去。
　　鲜血在眼前飞溅，看着勒冽真的身影倒下，乌亮的瞳仁剧烈收缩。双腿倏然发软，支撑不了地跪倒地上。
　　「冽……」唇瓣颤抖，眼眶盈满泪水，探出手似要摸上勒冽真的身躯，又似无措地举在空中发抖。
　　突然间，她很后悔为什么之前一直怀疑，不相信已经在手上的幸福……或者，就是因为她太过自卑，所以，老天爷才要将她的幸福收回。
　　「冽……你怎么了……？冽……」
　　即使四周一团混乱，侍卫太监四下奔走高叫，也抑制不了她哭泣的声音，两名侍卫将云素秋的尸身拖开，她颤抖抖的手终于摸上了勒冽真身上。
　　「冽……都是我不好……冽……」
　　勒冽真并未昏厥过去，手紧紧地压着穿在上身的黑貂，按着左胸上的伤口，笑着安慰她。「别哭……只是刺得很浅，不碍事！」
　　说罢，还伸出右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珠，但是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帘，怎么也只不住地滚下脸颊，将勒冽真修长的指头都湿透。
　　勒冽真只得空出手握着她的手，不时轻声安慰。连侍卫扶着他进入皇宫时，两人的手亦紧紧交握，不愿分离。
　　众人入了勒冽真儿时居住的景阳宫，大群的御医包围着他疗伤包扎，卧在躺椅上，勒冽真一直看着跪坐在身旁，神色比他更加着紧的梦儿，只觉一切的痛都是甜的。

　　看着御医为他胸亢的伤口止血，上金创药，缠上白布，梦儿就觉得一阵心痛，痛得彷佛受伤的是她本身，忍不住啜泣着，抖着声音问。
　　「你……你为什么这么傻？挡在我的前面……」细碎的声音含着嗔怨，她宁愿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愿看到他流血。
　　「理由只有一个，妳不知道吗？」勒冽真笑着，凑近被泪水濡染的娇美脸庞，以他动听的嗓音轻轻地说。「……我爱妳。」
　　梦儿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扬起湿润的眸子，也轻轻地羞涩地说了一声。「……我也爱你。」
　　想不到那么羞涩的人儿也会在众人之前诉说情意，勒冽真感动得身躯一抖，正要吻上柔软如花的唇瓣上，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细长的声音。
　　「皇上驾到！」一抹亮眼的明黄出现在众人眼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跪下，勒冽真不满地蹙起眉后，亦按着伤口，小心地翻身下地。
　　「别跪了，快起来！」隆盛皇帝一个虎步跃前，就将他扶了起来。
　　「父皇。」勒冽真随之而起，亦顺势将梦儿扶起来。
　　「嗯！」
　　威严沉着的声音令梦儿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角看一看当今圣上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眼角才抬起来，就觉一双凌厉如箭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吓得她身子一抖，忙不迭将头垂得更低。

　　她看到的根本不是勒冽真口中慈爱宠溺的父皇，而是一个精光凛冽的真龙天子。
　　隆盛皇帝瞪了她一眼，就向御医问。「御医，冽儿的伤势如何？」
　　「禀皇上，幸好冽亲王今天穿的是厚重的黑貂，刺客又中途力尽，刀刺得不深，所以只是受了轻伤。」
　　龙目上下扫视，见勒冽真随了脸色稍白外，确无异状，隆盛皇帝才满意地点点头，坐在太监移来的太师椅上，挥退众人。
　　待四周只剩下他，勒冽真和梦儿三人，隆盛皇帝脸色倏地一沉。
　　「冽儿，你疯了，是不是？」
　　勒冽真早知他挥退众人，必有计较，脸上也不紧张，只轻轻一笑。「父皇何出此言？」
　　「不是疯了，怎会用自己的身上挡在一个丫环身前，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流的是天家的血，你是龙子！」
　　梦儿脸色发白，如她所料，皇上果然不愿意接受她，一个出身低下的女子做他的媳妇。
　　「父皇，我爱她，梦儿将会是我的王妃。」勒冽真似乎看透了她的不安，将梦儿的手抓得更紧。
　　「不准！」手重重地拍击在檀木的扶手上，隆盛皇帝对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太同意，再加上今日勒冽真在宫门被刺的事，就更加深了他对梦儿的偏见！
　　「父皇，不是你要我娶妻的吗？现在我要娶了，你反而不同意，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隆盛皇帝听得为之气结，吼道。「朕叫你娶的是官家千金，不是娶一个丫环！」
　　感到梦儿的手，又因他的说话而抖了一抖，勒冽真勾起唇角，俊脸上出现一抹嘲笑。「刚才刺杀皇儿的不就是一名千金小姐吗？又有什么长处了？」
　　勒冽真词锋犀利，隆盛皇帝一时无言，沉默一会，决定诱之以利。「冽儿，你知道众多皇子之中，父皇最疼爱的就是你，现在虽然有太子在，但是，难道你就不想……」

　　顿了一顿，看着勒冽真的眼睛此刻满是慈爱。「如果，你有这一份野心，至少也该知道要娶一个娘家在朝野有势力的女人……」
　　「父皇！别哄我了。」想不到勒冽真听了只是不在乎地笑一笑，打断他的说话。
　　「父皇正值壮年，要说到驾崩后的事未免太遥远了，何况，立嫡者重要的不是被不被疼爱，而是有没有治国之才，这一点，我尚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