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白瑞玺竟哽咽了。电梯里只剩下白瑞玺努力压抑悲伤的尾音,此时,严灏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而且,在知道了白瑞玺这么做的理由之后,他有很多话想要对白瑞玺说……
“你别说了,我懂的,我懂的……我懂你对佩玉的感情,”他轻轻说道:“很抱歉,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你一直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压力,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
顿了一顿,严灏问道:“我们……可不可以忘掉之前的仇恨,重新开始?”
“不可能的!仇恨是永远也不可能抹煞的!”白瑞玺决绝地否定严灏的要求,他快速站起身来:“……而且,抛弃之前的仇恨,对你并不公平!你有恨我的资格啊!你知道吗?!”
“我受够了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呀!”面对态度坚决的白瑞玺,严灏也站起来,决定清楚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件事根本没有必要牵扯到公平或不公平!再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也有一部分的责任……你不需要这样……”
“──没有用的!我对你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事情!”白瑞玺别过头去,刻意不面对严灏的方向:“……我知道,即使向你道歉也无济于事,不过,我还是要向你说对不起……”
他要向我……向我说对不起?!
“那天晚上,其实我们并没有发生那种关系,”白瑞玺用细微但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我们没有真正发生那种行为。”
“一开始,我知道你一定把我误认为姊姊了……所以,我也索性将错就错,想要利用这个机会打击你的自尊、羞辱你、逼迫你自我毁灭……”白瑞玺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着,而他的神情就如同一个向神父虔心忏悔的罪人:“可是你后来醉倒了……我……我还没有恶劣到用暴力去侵犯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人……”
“当时的你看起来是那么悲伤,甚至……比我还要悲伤,”白瑞玺颓然向后一靠,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对不起。”
电梯里恢复寂静,只听得到他们两人呼吸吐纳的声音。
“……我在想,”沉思了一会儿,严灏还是决定把这句话说出来:“能不能撇开这些复杂的东西,让我们的关系恢复到最初、最单纯的层次?”
“你指的是……?”白瑞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讶异。
“我的意思是,”严灏努力让自己的语调维持平静:“让我们保持两个政治人物之间的关系就好,其他的……我都不要。”
“其他的……你都不要?”这一次,白瑞玺的声音在惊讶之外甚至还有一丝落寞。
“没错。”严灏点了点头,像是在试图说服白瑞玺、也在说服自己一样。
其他的……都不要了?其他的……?他们之间,还存在着什么其他的东西吗?也许有,也许没有,白瑞玺一时之间还无法分辨,不过,就在听到严灏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这样硬生生地从他的心口被抽走了……然后,似乎再也追不回了……
“让我们抛弃之前的一切,重新出发吧!”没有察觉到白瑞玺心情的震荡,严灏仍旧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我们之间只剩下公务往来的关系,对你对我都好,不是吗?你同意这一点吧?”
白瑞玺愣了愣。也就是说,从严灏说出这一句话开始,自己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或是说羁绊?他的意思是这样吗?!
白瑞玺的脑袋轰隆隆作响,吵得他几乎没办法思考。
“……对,我同意。”终于,白瑞玺艰难地说出他的答案。
真是讽刺啊!这些年下来,素来不和的他们,总算第一次有了相同的看法……只不过,竟然是在这种场合与情境之下……失落?无奈?不甘心?也许都有吧!但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如果他认为这才是最佳的收尾方式……如果他觉得这么做才是对彼此最好的……那么,就这么办吧!从今以后,他们便再无任何纠葛、再无任何拉锯、再无任何牵挂……
白瑞玺强忍着心被撕裂的痛楚,严灏则是静默不语,直到他们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被一丝强烈的亮光给扎疼。
──电梯门打开了!
用手遮挡着炫目的阳光,他们走出了窄小的电梯,只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在电梯门打开之后,迎接他们的竟是大批媒体记者!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人跑去通风报信……但是,话又说回来,两个在政治立场上互不相让的死对头一起被关在电梯里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确是很令人好奇的有趣话题。
“副局长,在电梯里被困了一个多小时,现在你的感觉呢?”
“白议员,请问一下,这一个多小时你们两个人在电梯里谈了哪些话题?”
“……”
面对媒体记者的穷追猛打,严灏温和地笑而不答,不过,显然白瑞玺并没有太大的耐心。
“首先,电梯故障谁该负责,这是我们争论的第一点,不过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白瑞玺淡淡地回答道:“接下来我们谈的是私人话题,不方便透露,而且,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说完,白瑞玺推开人群迳自离去。对严灏,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当严灏从电梯中脱困、匆匆赶回办公室以后,他已看不到杜文颖的身影。
“呃,杜小姐呢?”严灏问道。
“她在等了快一个小时后,就先离开了。”欧阳衡回答∶“我有试着留下她,可是她说她还有事,就先走了。”
“那么……她有说什么吗?”严灏的口气带着一丝着急。
“没有。”欧阳衡摇摇头。
文颖到底怎么了?还有,她之前想要跟我说的话究竟是……?
与其凭空猜测,倒不如去问个清楚吧。于是,当天晚上,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严灏亲自造访杜宅;帮严灏开门的是杜鹤松,杜鹤松请他进屋内坐坐、喝杯热茶,顺便聊一聊。
“……所以,不要跟鹰派的人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的,”缜密地分析完国内当前的政坛情势后,杜鹤松苦口婆心再度劝告严灏∶“……尤其是白瑞玺,你要特别小心他,他这个人阴晴不定,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严灏没有回话,他只是低头看着陶瓷茶杯上飘浮蒸腾的热气。
“……伯父,”清了清喉咙,严灏开口了∶“我……”
迟疑了一下,严灏抬起头看着杜鹤松,不过,杜鹤松没说什么,他只是微笑着,等严灏把话说完。
接着,深吸了一口气,严灏终于说出自己来拜访的真正原因∶“伯父,文颖她……”
“她说她还不想见你。”出人意表地,杜鹤松很快就回话了,仿佛他早就知道一切似的。
“这……真的很抱歉……”严灏满心诚恳地道歉∶“我真的没想到电梯怎么会……”
“别想太多,我知道今天的情况。”不但不怪罪严灏,杜鹤松眼角的笑纹反而更深了一点∶“不过,你到底明不明白?”
严灏愣了一愣,反射性地脱口而出∶“明白什么?”
“她的心意啊!”杜鹤松回答。
“呃,我……”听到这个答案,严灏心里一惊。
“……她一直都很喜欢你。”杜鹤松喝了一口茶,气定神闲。
“文颖……她没有跟我说过。”相较之下,严灏显得有些慌乱。
“她正准备要跟你说。”杜鹤松眼眉一敛,淡淡地说道。
“难道那时候……真的吗?!”回想起今天杜文颖来办公室找自己的情景,严灏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嗯,”杜鹤松点了点头∶“所以她很难过。”
一向文静内向、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情感的文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向自己表白,自己却……自己却抛下她,只顾着追上白瑞玺……?
“我……”一想到自己对文颖造成的伤害,严灏就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懊悔与自责∶“……能不能让我进去跟她说几句话就好?”
“我没有办法做决定……因为她很坚持不愿意见你。”杜鹤松笑着,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孩子的性格就是这样,死心眼,她下定决心的事情,就连我这个父亲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闻言,严灏难掩无奈。
“她一定不肯见你的,不过,下星期她的假期就要结束了,你代替我去送机吧,看能不能在她离开前把话说清楚。”杜鹤松缓缓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叫你一定要接受她的感情,毕竟这是很私人的事情,只是……我希望你们可以把话摊开来讲,这样对她也好。”
“所以,以一个父亲的立场,我希望你到时候可以去找她……我会跟你说她的班机,然后……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语毕,杜鹤松爽朗地笑了笑,伸手拍拍严灏的肩膀。
杜鹤松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严灏却可以体会他的心情,父亲希望女儿能够幸福的心情。肩上的担子好像又沉重了一些,不过,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在此之前,严灏认为自己应该先拨一通电话。
阳光普照的上午,某间冰淇淋专卖店前。
为了挤进店门口那个狭小非常的停车格,一位驾驶人相当有耐心地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前碰碰、后撞撞,很有技巧性地把前后两辆车子挤开而不将之刮伤,然后,方向盘快速打个半圈微调,回正,再俐落地拉起手煞车──大功告成!
熄了火,抽出车钥匙,那位驾驶人面带微笑地从车子里走出来,锁上车门。然后,很意外地,路边一大群方才欣赏完这一手停车绝技的路人与冰淇淋店里的顾客,居然瞪大了双眼、热烈地鼓起掌来了!
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那位驾驶人不太好意思地朝围观的群众点头致意。此时,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没有来电显示。
他接起手机∶“喂,你好……”
“我是严灏,”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郁郁寡欢∶“欧阳,我……”
听出了严灏的不对劲,欧阳衡连忙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没有啦,”严灏很快地回答道∶“我只是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闻言,欧阳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还没有敲定行程的海外拓销团。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是年底海外拓销团的行程吗?副座你放心,主任秘书那边……”
“不是的,”严灏打断了他的话,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想要讲的是……比较私人的事情。”
“哦,”欧阳衡脑筋一转∶“……我明白了。”
“不晓得你现在有没有空?”严灏的口气略带犹豫。
“嗯,有空啊。”欧阳衡给了严灏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当然知道严灏心里在想什么,他这个机要秘书可不是白当的。
“对了,你想不想吃冰淇淋?”欧阳衡转着车钥匙,抬头仰望店门口高悬的招牌,开始盘算要吃哪一种口味的冰淇淋才好。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严灏才神色匆匆地冲进冰淇淋专卖店,额角还微微沁着汗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严灏拉开欧阳衡对面的椅子,坐下,把车钥匙随手摆在桌上。
“你看吧,就叫你不要开车来还不听,”欧阳衡露出神秘的微笑∶“……这边的停车位很难找喔。”
“是啊,这边的停车位真的很难找……我猜我刚才大概把车子停到五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吧!”严灏苦笑着接过欧阳衡推到他面前的菜单,漫不经心地点了一客兰姆葡萄冰淇淋∶“还有,你到底是怎么把车子塞进店门口那个小格子里的?”
“那当然是因为我的技术好啊!”一见到愁眉苦脸的严灏,欧阳衡忍不住笑出来∶“言归正传,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把事情都憋在心里不好喔,会内伤。”
虽然两人很熟,但是平常在办公室里自然应该拘谨些……如果是这种私人会面的场合,欧阳衡倒是很直率随性,而且,如果两人真要斗起嘴来,严灏想辩赢欧阳衡的机率可说是微乎其微。
严灏开口了∶“欧阳,你应该知道那位杜小姐……”
“我当然知道,”欧阳衡挖了一匙自己点的夏威夷果仁冰淇淋∶“她第一次来局里找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很眼熟,可是却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后来我才想到,原来她是杜鹤松的女儿,我们曾经在某些私下聚会的场合碰过面。”
“她……她……”看着方才送上的冰淇淋,严灏没有动静。
“她喜欢你。”欧阳衡很自动地在严灏的冰淇淋上挖了一小匙。
“咦?”严灏愣了一愣。
“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吗?”欧阳衡说道∶“唯一看不出来的人,只有你一个吧!”
“呃,我……”严灏低下了头。心思被看穿,反而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可是啊……”顿了一顿,欧阳衡又伸手挖了一匙兰姆葡萄冰淇淋∶“……你真的太迟钝啦!”
“光是看她跟你讲话的神情,就可以猜出六七分了,”欧阳衡笑道∶“而且,再对照杜鹤松对你的态度,根本就是把你当成自家女婿看待了嘛!”
“原来真的是这样……”严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就看你是不是也喜欢她呀!”欧阳衡语气轻快地说着,仿佛他是个情场老手似的∶“她应该是个好女孩,而且是那种会让人不忍心伤害的好女孩……不过,感情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严灏问道。
“我的意思是,她喜欢你,但是你不一定喜欢她吧?如果没有那种感觉,就请不要再给她爱情的憧憬,”欧阳衡直视着严灏的双眼,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你知道吗?为了怕伤害对方,而自以为温柔地不愿拒绝、不愿意把话讲破、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意说清楚,让对方始终抱着一线希望,这才是最残酷的!”
“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份感情?”每当严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欧阳衡往往会提供他一些客观实际的建议,而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你愿意接受她,就快告诉她,不要让她难过;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也要赶快向她解释清楚,不要让她枯等。”
严灏听了,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啊,我有时候还真弄不懂你!”看见严灏带着迷惑的神情,欧阳衡故意夸张地长吁短叹一番∶“……明明就是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一碰到感情就忽然变笨啦?”
其实,欧阳衡当然懂严灏。严灏之所以可以把公务处理得有条不紊,在国际谈判桌上也精明果决,完全是因为他已将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面,开口闭口都是公事;不过,对于爱情,这一直都是严灏比较生疏的部分,而且他与白佩玉的感情之路相当顺遂、水到渠成,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或复杂的多角纠葛,因此,严灏拙于处理感情事务也是可以想见的。
“欸,别再取笑我啦。”严灏碰了碰欧阳衡的手肘,转换了话题∶“……对了,你觉得……白瑞玺是个怎么样的人?”
“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欧阳衡眯起眼睛,一脸疑惑。
“也没有,只是……”严灏盯着自己那杯快被欧阳衡挖空的冰淇淋,试图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啦,我知道啦,”欧阳衡随即接口说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严灏急忙摇手。
“无所谓。”欧阳衡只是笑一笑∶“就我的观察,我觉得他对你有瑜亮情结。”
“想想看,他似乎特别喜欢找你的麻烦,不是吗?”丝毫不理会严灏惊讶的表情,欧阳衡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我觉得他跟其他的在野党议员很不一样……怎么说呢?你明明知道他在找碴,可是他完全是从专业层面出发,让人实在很难反驳……就事论事是他的特点。”
“不过,我不讳言,我并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有点阴沉、有点冷漠,”此时,欧阳衡想起上次在办公室被白瑞玺推了一把的情景,忍不住抱怨道∶“还有,他的态度……很高傲。”
“我倒觉得他是个很温暖的人。”不自觉地,严灏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怎么可能?!”闻言,欧阳衡惊讶的几乎要跳起来∶“温暖?你确定你没有用错形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