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忙完了吗?」她腼腆地低下头,不敢直接迎上严灏的笑颜。
「我下班了,」严灏微笑说道︰「……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餐吧!」
他们来到国会大厦附近一家相当出名的意大利餐厅用膳。前菜威尼斯花园沙拉以裹满鲑鱼酱汁的鲜虾、干贝、淡菜及熏鲑鱼挑逗着味蕾,并佐以意大利油醋,口味令人惊喜地清新爽口;蕃茄浓汤更是这家餐厅开业十几年来不变的招牌菜色,融合了二十多种香料的汤头滋味浓郁温润,越是简单的烹调越能突显主厨的功力。接着,杜文颖点了蔬菜烤鱼当作主菜,严灏则是点了牛舌。
「一两年没见面了……」严灏小酌一口佐餐的红葡萄酒︰「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餐厅吧!」
「嗯,是和我父亲一起来的,」餐桌上的玫瑰香精油蜡烛将杜文颖的脸庞映照得一片柔和︰「没想到你还记得……」
「最近过得如何?一切都还顺利吗?」严灏问道︰「还有,你怎么突然回国了?决定要回来工作了吗?」
「我过得很好。我从法学院毕业之后就考取律师执照了,现在正在纽约一家律师事务所见习,不过我没有回国定居的打算……我只是回来放个长假而已,两个月后我还是会回美国的。」杜文颖浅浅一笑︰「……你呢?你过得好吗?」
「我啊……我还是不太习惯一个人生活……」严灏脸上的神采显得有些黯淡。
「啊!对不起……我不该……」像是想起了什么,杜文颖急忙掩口不语。
「文颖,没关系的,」严灏温柔地笑着︰「……佩玉离开了,这是事实。」
「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你……」杜文颖低下了头,喃喃低语着。
「担心我?是担心我会想不开吗?」严灏轻轻放下刀叉,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的一度很绝望……绝望到几乎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我还是走出来了……」
「对不起,那段时间没有办法陪在你的身边……」她紧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不要紧的,文颖,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心意,」严灏笑着摇摇头︰「……还有,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了,好吗?」
「……妳很好,真的。」严灏的话语就像一阵暖流,缓缓流入她的心房。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笑容中总是带着无尽温柔与包容的男人,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就在这一瞬间,时光仿佛开始迅速倒流,回到了四年前他们初识的那一天……所有熟悉的感觉全都回来了。
他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严灏,一点也没有改变。
美食醇酒,再加上故人久别重逢,这顿饭吃得相当尽兴。用过主菜,严灏点了招牌甜点米兰烤麦子,杜文颖则是选了主厨特别推荐的烤蕃茄。
「对了,伯父还好吗?我有好一段时间没向他请安了。」严灏说道。
「他身体还是很硬朗,但是,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固执。」杜文颖掩嘴轻笑︰「我一下飞机就回家去看他了,他还特别叮咛我要来跟你打个招呼……」
「他还是把你当成一个小女孩看待,」闻言,严灏也忍不住笑道︰「伯父都没注意到,你已经不再是小丫头了,应该二十六岁了吧?现在你都已经可以嫁人了呢!」
严灏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时,她的脸红了红。
「要结婚也得先要有个对象啊……」杜文颖低下头。
「对象?你嫌你的男朋友不够好,不够资格当你的结婚对象啊?」严灏发出疑问。
「才没有这回事呢!」杜文颖急忙出声反驳,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没有男朋友。」
「可是……从小到大,想要追求你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呢!」严灏瞪大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而且,我曾经听伯父说过,你在法学院念书时,还有个条件一流的年轻律师对你很有好感不是吗?难道你拒绝他了吗?」
「嗯……他的确对我很好,但我就是没有办法爱上他……」杜文颖别开目光,悄声嗫嚅着︰「所以……只好跟他说抱歉了。」
「为什幺没有办法爱上他?」严灏问她。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仿佛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无法接受其它人的感情。」
「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严灏追问︰「我怎幺都没听你说过?」
「这种事情没什幺好说的……」她耸耸肩,努力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况且,我只是暗恋而已……」
「可以告诉我那个受你垂青的幸运儿是谁吗?」严灏不忍心看她被爱情折磨。他决定,如果文颖愿意讲,那幺自己说什幺也要拚了命撮合他们!
「不行,」没想到,她还是不肯透露一点口风︰「如果说出来了……就不能叫做暗恋了……」
这是她的秘密。杜文颖打算继续把这个秘密摆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
用完甜点与餐后咖啡,侍者送来上好的古巴雪茄,不过严灏只是摇摇头。他一向不抽烟,也没有抽雪茄的习惯。于是,在结帐之后,两人走出餐厅大门。
「我送妳回家吧!」严灏说道。
「谢谢,不过真的不必了……」为了怕麻烦严灏,善体人意的杜文颖连忙婉拒道︰「我可以自己……」
不过,严灏的声音却是温柔中带着坚定︰「没关系,我送妳。」
「呃……如果你坚持的话……好吧,」对上严灏的目光,她一楞,略显慌张地答应了︰「……谢谢你。」
「别跟我客气了。」严灏取出了车钥匙。
就在他们横越马路准备驱车离去时,对街有个男子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像是被定格了一样,浑身僵硬,无法走动……他深邃漆黑的眼瞳中瞬时间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那是不解、是困惑、是失望、是愤怒、是难以置信……
「叮咚!」来到家门口,杜文颖按了电铃,严灏则是站在她身侧。严灏原本打算送她回家后便离开的,但是杜文颖却坚持要请他进来坐坐。
一会儿,一位长者从屋内走出,替他们开了门。
「我回来了。」杜文颖笑道。
「文颖啊,怎幺这幺晚……」忽然间,长者发现杜文颖身边还站着一位男子,他吃了一惊︰「──咦?严灏怎幺也来了?」
「伯父好。」严灏温文有礼地向长者欠了欠身︰「刚刚我跟文颖去吃晚餐、聚一聚,然后就顺道开车送文颖回来,我不放心让文颖一个人搭出租车。」
看到严灏的出现,长者炯炯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柔和,他急忙招呼着︰「……来来来,快进来吧!」
「谢谢。」严灏点了点头,随着杜文颖步入屋内。
前来开门的是杜鹤松,执政党鸽派大老。杜鹤松叱咤政坛数十年,虽然已届耳顺之年,但是在党内的影响力还是无人能敌,杜文颖正是他的宝贝独生女。严灏对这位长辈相当敬重,而杜鹤松也十分赏识这位青年才俊,对他一路提携栽培,还时常指点他在官场上需要留意的地方;四年前,严灏之所以能够从地方政府迅速被拔擢到中央部会服务,其中的关键就是有杜鹤松的背书与强力推荐,之后,严灏出色的表现也证明了杜鹤松看人的眼光的确精准无误。
也就是四年前,在一场庆祝严灏高升的社交晚宴中,杜鹤松携女参加,当时甫自大学毕业、即将出国深造的杜文颖就这幺认识了严灏。
在客厅里坐定了之后,一位雍容华贵、气质优雅的妇人捧着一壶热茶朝他们走过来。
「伯母好!」严灏连忙站起身来︰「伯母,茶让我来倒吧。」
「不必不必,你坐着就好,」杜母笑道︰「……小心茶烫口啊!」
喝了一口上好的普洱茶,杜鹤松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燃起了一支烟斗。「严灏啊,最近你是不是要出国参加什幺双边贸易的谈判谘商?」他问道。
严灏点点头︰「对,从去年谈到现在也快十个月了,希望这一回合可以顺利完成谘商。」只要一谈到自己最擅长的贸易谈判,他的双眼就会不自觉散发出跃跃欲试的锐利精光。
「现在局里面的谈判团队对农业开放门槛有共识了吗?」杜鹤松抽着烟斗。吐出袅袅云雾,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嗯,这几天我们内部又再讨论了好几次,局长和我也彻夜评估分析……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什幺问题了。」严灏自信满满地回答。
「之前听说局里跟国会报告的时候,好象有议员对开放门槛很有意见,」杜鹤松缓缓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白瑞玺吧!」
「没错,是白瑞玺。」严灏谨慎地回答︰「他的确提出了一些建言,我觉得满有参考的价值……」
「你该不会真的要采纳白瑞玺的建议吧?!」听到严灏的回答,杜鹤松显得有些惊讶︰「农业很重要没错,但是农业也是我们谈判的重要筹码,你也知道,我们开放多少农产品,对方就对我们开放多少工业产品……部长不是指示过你吗?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稍微牺牲农业,来换取更多任务业利益……」
「我明白,」严灏语气坚定︰「但是我自有考量,请您相信我,我会在谈判桌上尽力维护我国农工产业整体利益的。」
「你太单纯了!就算你成功完成了谈判又怎幺样呢?你保护了国内农民的权益,或许农民会感激政府,但是他们永远也会不知道主导谈判的最大功臣其实是你啊!」杜鹤松放下烟斗,挺直了背脊︰「……再说,如果你带着这样的谈判成绩回国,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你被白瑞玺说服了吗?在你被拍到那张照片之后,外面多少风言风语都在传你跟白瑞玺越走越近,你知道吗?这幺做对你的政治生涯伤害很大啊……」
「身为政府文官体系里的一员,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而做事的,」严灏诚恳地说道︰「我是专业的技术官僚,我只知道要尽自己的本分,为国家贡献心力,为民众求福祉,其它的事情我没有办法考虑那幺多了。」
「唉!严灏啊,你这小子怎幺还是那幺死心眼……」听到严灏这幺说,杜鹤松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严灏笑道︰「伯父,我的脑筋就是这一点转不过来,所以才需要您的提点啊!」
「光是说!我提点了你又不听,有什幺用?」杜鹤松瞥了他一眼,把杯子里的茶一口气喝完。
「呵呵……」严灏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楞楞地笑着。
「你这小子真是……呵呵……」看到严灏腼腆的模样,杜鹤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就是欣赏严灏的正直与单纯,所以才会刻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介绍给他认识,没想到……
「你们也真是的!为什幺下班回到家以后还要讲这些严肃的话题?」杜母又端来一盘精致的茶点,她笑着阻止他们︰「别说这些了,吃点心、吃点心!」
杜文颖没有说话,她就只是坐在父亲身旁静静聆听着,不时点头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严灏。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就这样一直注视着他。
那个日子就快要到了,严灏会不会记得呢?白瑞玺原本就不抱太大的期望,而在亲眼目睹那一幕之后,白瑞玺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两个人出入那种高级的餐馆,严灏还亲自开车送她回家……严灏绝对跟那个女人有不寻常的关系!
政治圈就是这么小,来来去去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足以呼风唤雨的政要也就只有那几位,再加上平日的社交活动如此频繁,有些人你想不认识都难。白瑞玺当然知道严灏身边的那名女子就是杜文颖,党国大老杜鹤松的千金,正是这一点令他气愤万分。
姊姊才去世没几个月,他居然就和其它女人有说有笑了起来,天知道他接近那女人的目的是什么?!当初严灏和姊姊结婚时,自己就已经怀疑他是另有所图而对此非常不满了,现在他又和同党元老的女儿走得这么近,不是为了官位会是为了什么?!
白瑞玺承认,在看见严灏就事论事、不以人废言的敬业态度之后,对他的印象的确有所改变,自己也渐渐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工作专业上,不再去挑他的小毛病或是想尽办法抓他的把柄。此外,还有一点则是白瑞玺不愿明讲,但是却又无法全盘否认的,那就是他竟然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了……一想到自己曾经对醉到意识不清的严灏做出逾矩且违背伦常的事情,白瑞玺几乎被日渐高涨的罪恶感吞噬……早知如此,他也希望这仅仅是一场恶梦啊……
不过,现在的白瑞玺已经不一样了,所谓的罪恶感已经消失。现在,他很高兴自己曾经令严灏无比痛苦,因为今日严灏的所作所为都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谴责!他绝不能原谅严灏的行为!他背叛了姊姊!他背叛了姊姊啊!他要严灏为此付出代价!
白瑞玺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为了处理选民申诉案件而在办公室待到晚间九点多,当他离开国会大厦时,却意外撞见严灏与杜文颖从对街的高级意大利餐馆走了出来,杜文颖还搭上了他的车!天知道这对孤男寡女会去哪里?!
那一瞬间,白瑞玺只觉得痛苦。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住了,浑身的血管几乎迸裂,脑袋发出轰然巨响……对白瑞玺来说,这是一种很诡异的体验,因为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他对自己内心陌生的反应甚至感到无比的惧怕与惶恐……
「离他远一点!」那时,他只想这么对杜文颖大叫,但是他的喉头仿佛被激动的情绪梗塞住了,竟然连一丁点细微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并肩而行,严灏还体贴地帮杜文颖打开车门,两人在车内并不时交头接耳、默契十足地相视而笑……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白瑞玺既愤怒又无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这……这就是被背叛的苦涩滋味吗?!
接着,就连白瑞玺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就在那一秒,有一道奇异的电流迅速钻入他的心房,产生了一种不知名的化学变化。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连续好几天,白瑞玺都闷闷不乐、无精打采,无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他只是不断地感到焦躁不安,仿佛心口上压了一块大石似的,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在他脑海重复播放的,都是严灏对杜文颖温柔的笑容……他厌恶温柔的严灏!他痛恨如此温文有礼的严灏!他再也忍受不了无论碰到什么困境也击不倒打不垮的严灏!像严灏这样近乎完美的人,都应该去死!他们根本不可能是人!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呢?
「因为他背叛了姊姊啊!」这是白瑞玺给自己的回答︰「……所以,我是为了姊姊而愤怒的啊!」
白瑞玺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不断地让自己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单纯的解释,至于其它一切难以归类的情绪,以及那股开始不定时冒出头来的异样感觉,白瑞玺选择将它们通通遗忘,遗忘在对严灏刻意的憎恨当中。
对白瑞玺的心情一无所知的严灏,则是在收拾好行囊之后,带着满满的自信与破釜沉舟的决心飞出国门,参与双边贸易第五回合的谘商谈判。
他的西装内袋里一直摆着那张纸,那张写满白瑞玺字迹的纸;他也不断地回想起在国会接受质询的那天,白瑞玺对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要提醒自己,有时候,在野党并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身为执政官员的自己,也应该要更尊重他们的专业素养。严灏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身为国家谈判代表团的主谈人,自己身上所背负的绝对不只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全体国民的利益!在谈判桌上任何一个小小的决定,都足以对国家造成无比重大的影响!
第五回合的谈判持续了一个星期,谈判团队每天必须很早就起床准备,然后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展开会议,分别针对工业、服务业、金融业,以及最敏感的农业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谈判往往都会持续一整天,如果遇到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甚至还会加开夜间议程,协商到隔日凌晨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虽然国际投资贸易局的局长也有出席与会,但是谈判技巧娴熟高明的副局长严灏却是真正衔命领军的主帅。严灏有一个习惯,每当参与重大经贸谈判时,他一定会穿上深色西装,予人内敛稳重的印象,并突显自己不可侵犯的专业,而这次也不例外;身着深色西装的严灏,看起来英姿焕发、气度不凡,再加上他在谈判过程中时而沉稳、时而积极的协商手腕,更让他在攻城掠地时游刃有余。他的进攻如火,不动如山,每每让对手自叹弗如、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