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 印记
飞机的腾空与落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态,却都是在急于脱离原来的环境——
宁暗在飞机场上看到一个女人下了飞机后大声哭嚎,如同丧失了自己一般。而刚刚由他的视线送入机舱的亚幻,却一直展露着开朗的笑颜,轻松得就像不是将要告别儿子半年,而是仅仅离开半日。
她这一次去法国,是为了追逐自己的梦想。
已经远离了自己近十六年的一个梦想。
暑假过完以后,宁暗便收拾行囊坐车到了水城,这里有一幢他和亚幻曾经居住过的公寓,而且,也是他的新校园的所在地。还只是到高中二年级,他却已经因为缺课太多而再度离开了前一个学校。但是,过去就已优异得惊人的成绩,仍会让所有校园都争相接纳他。
公寓里依旧洁净雅致,也依旧因为接近郊外而鲜少有人入住。因为一切都是老样子,反而让宁暗觉得轻松。走廊处亮着一盏白色的灯,灯下的人在灯光里活动着,于是也让这一条略微阴暗的走廊,突然有了人气。
“宁暗,你到啦?刚刚我已接到你母亲的电话,她说所有事情都已进入状态,她也很好,要你放心。”房东走入门里说,并递给他一张汇款单,“这是你母亲汇过来的,今天刚到。”
“谢谢。”宁暗朝他礼貌地一笑,并将汇款单与画夹一同收了起来,走进其中一个房间。
亚幻的作风向来如此,从来不用别人操心自己的儿子的事情。但是,妈妈仿佛忘记他这个儿子已经成年了呢。直到今年夏天宁暗过十六岁的生日时,亚幻还特意腾出一整天的时间为他庆祝。
一张一张画卷被细致周到地悬挂了起来,房东在旁侧看着,不禁问:“你母亲在电话里所说的事情,难道就是画展的事吗?”
“嗯,她有开画展的打算。”宁暗回答。
“真的吗?”房东闻言,眼睛似急切般地睁大,接着问,“我听你母亲说过,你的画也很不错,那你们是打算一起开??”
“不。我的画,还不行。”宁暗答了一句,然后走出房间,顺手将门关闭了。
从以前开始,他与亚幻就习惯性地空出一个房间作为画室,而且对这一片空间犹为爱护。
房东满脸疑惑,但还是退了一步,没有再追问下去。
宁暗开始在厨房里烹饪晚餐,房东待了一阵,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亚幻的话题,宁暗有时回答一两句,更多时只是微笑不语。
虽然仿佛遭到冷落,房东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宁暗静默的个性,他早已经了解。五年前,不,十二年前就已经是如此。
直到门外听到些许响动,房东才站起身说,“大概是住对面的那个人回来了,他昨天搬过来时忘记把钥匙取走,而且他已经声明了不要私自进入他的房间,我就只好等他回来了。”他一边走向了对面。
是邻居吗?宁暗这时才诧异地抬了抬头。
透过门边的缝隙,只能看到对面敞开的草绿色大门里露出的大片灯光,这是第一次,宁暗在独自一个人时眼睛里出现了别的东西。门与门相对,空间却相通的感觉,有点奇妙。
虽然不缺乏在外租房的经验,也与房东处得很好,却从来没有接触过邻居。
不经意间,想起了亚幻临走时的话:“小暗,你要有自己的朋友,可以相互陪伴着,那样才不会孤单。”
不知邻居是怎样一个人呢。宁暗微微一笑,静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却还是没有走到门外去。
总会有机会见到的,他只是这么想。
这一晚,宁暗躺在安静的房间里,脑中却循环般地出现着一个梦境——
雨水浸泡着的屋顶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默默地一个人蹲坐在那里,他身前的门紧闭着,像一堵黑色的高墙般直耸入云间。他伸手过去,推了一下门,一次接着一次,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封闭着的另一个世界推了过去,没有成功,逐渐,梦境里便只剩下那张倔强的脸蛋上闪烁着的两颗如火般燃烧起来的眼睛。
宁暗在床上辗转着,手指无意识地握成拳头,想要帮助他,想要看到那张门被推开以后,乌云散尽的天空,看到他脸上开心的笑容。
焦急,无助,最终仍旧无能为力,然后慢慢地醒转了过来——
他是谁?那张脸上倔强的表情,似乎对他很熟悉。
是谁......
宁暗迷惘地仰起了脸,看向窗口上呈现出的一角蓝天。
离开水城后,便没再做这个梦。
为什么会重新记起?
而且,那张门,很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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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南高中,及其所属的拓南大学,拥有贵族学校一般的规模与师资,同时也具备开明的校纪与自由化的规划,深受学生欢迎。作为回报,每一年从拓南毕业的学生都尽己所能携带了优良的种子扩散到全国各地,使得这里成为品学兼优类学生的养成地。
当然,印象并不能代表实质。大范围的优良境况之下,也有例外。
宁暗所在的班级,刚刚有一名学生退学。宁暗进入新班级,便顶替在那名学生的位置上。
课间的教室闹哄哄的声响此起彼伏,而他只是静坐在课桌里。
“哎?他姓宁耶?好奇怪,这种姓并不多见呀。”
“不会呀,那个人也姓宁,你忘了吗,前不久才退学的那位,不知他们有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呢?不过,他们的长相,都很漂亮。”
“如果那个人不走,就能知道答案了。”
“哎,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好像很安静?刚刚小凡去跟他打招呼,他都不怎么说话。”
“对了,我想起来了,小凡也跟那个人打过招呼,对方的反应是——”
窃窃私语的女生们一并停住了说话声,然后重新将头靠拢,同时回顾起一个场景。
半年前——
“你好,我听说你出身在剑道世家,这是真的吗?你真的会剑道吗?”
“......”
“呃,因为你的姓,所以我才会觉得你是不是跟宁家族有关系。”
“滚。”
“咦?同学,你怎么......”
“滚!”
男生低沉的声音重复出这一个字,高瘦的身子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如炬般的视线扫向他的周围。一时间,学生们的七嘴八舌声像凝固了般,不约而同地一停。随即男生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对了,那堂课后来那个人好像还是回来上了吧?”
“嗯,我们当时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呢。”
“但是他那时似乎已经离家出走了,看他平常也不会那样凶狠,只会在提到他的家世上,才会格外排斥别人对他的接近。”
“嘘,小凡过来了,我们别再说那个人了。”
一个面容清秀个子娇小的女生从宁暗的座位走了回来,两手空空地交织在身后,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笑意。
女生们迎上去问,“小凡,怎么样,他好相处吗?”
小凡的脸红了红,吐了吐舌说,“他很沉默,不太理人的样子,不过,我感觉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呢。”
宁暗低下头望望手中的一个笔记簿,细腻整齐的字迹抄录着这一学期之前的课堂笔记,刚才那个女生执意要拿来给他。听她说,因为这个班级常有新生进来,所以她想到了这种可以帮助到新生的方式。
女生絮絮地在他面前说着,担心他不会接受,一张小脸逐渐皱成一团,紧张得差点要哭出来。
宁暗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笔记簿,却并没有将那个女生其他的话放在心上。
常有新生进来?对了,刚刚有几个女生似乎在谈论一个刚从这里退学的人。姓宁?......
宁暗将笔记簿放进课桌的抽屉里,拿出下一堂需要用到的课本。
应该只是巧合吧......
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体育,宁暗换好运动装后,走回教室拿忘在那里的书包。下课以后,便可以回家,如果时间不晚,也许还可以顺道去看看那个地方......
空荡荡的走廊响应着宁暗轻微的脚步声,同学们大概都走光了。推开虚掩的教室门,宽敞空寂的教室里却出现了几个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女孩,和一个休闲打扮的男生的身影。
那个男生所站的位置,是宁暗的课桌边。
“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进这所学校就能找到我哥的!”男生嘟囔着。
“这个......青诺,我听说你哥哥是自动退学的,在你进来之前不久......”
“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他也失踪很久了!”男生侧过头,打量了一眼棕色的课桌,“这个就是我哥当初坐的课桌吧?......可恶!”男生挥拳捶了一下课桌表面,又随即似感觉到疼一般抽回了手,放到另一只手里抚了抚。
“走吧,青诺。”女孩们相视一笑,拉了拉男生的衣角说。
“好啦,走啦走啦。”男生用力地扭过身子,赌气一般地说。
宁暗站在走廊的一端,看着男生转过了脸来,短短的头发在空气里帅气地一扬,白皙帅气的小脸也随之露了出来,看上去应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男生。休闲宽松的男生打扮,却比一般男生的身材要柔弱许多,比那几个女生稍高的个子,走到宁暗身侧,也只到他的肩膀而已。
在近处相互望了一眼,宁暗已经可以确定,面前这个高一生,其实是个女生。而青诺只是望了宁暗一眼,散漫的眼神便立即收拢了,并且闪现出一丝疑虑。宁暗与青诺擦肩而过走向课桌,青诺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个人,有些特别,很特别,青诺走向他时,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似曾相识的一种特别气质,而且融合着让她觉得莫名亲切的感觉,让她突然地觉得,她一定遇见过他,或者,知道过他的存在。
直到身边的同学催促,青诺才定了定神,扬声说了一句,“不管怎样,我蓝青诺一定会找到他的。”
蓝青诺,是父母给的名字,从她出生开始,便成为她的标志。若是相识的人,得以相互联系的媒介也都只凭借这几个字。蓝青诺又回头望了一眼宁暗的背影,才走出了教室。若是有缘,失去这几个字也依然能相认。
宁暗走到自己的课桌旁,拿出抽屉里的书包,站立了一会儿,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从这里退学的那个人,是她的哥哥吗?而且,也坐在这个位置上?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宁暗若有所思地坐到了椅子上,手伸到课桌里层的边缘,轻轻地摩挲着桌子的表皮。
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脑中的意念还没有接收到手指的变化,手便已伸了进去。
表面上平整的桌沿,有很多淡淡印记,但只有两个字,在其中清晰可见。
宁暗专注地望着,辨认着它们草草的字体,神情一呆。
第一个字,是个“宁”字,被小刀刻好之后,又用力地划了几刀,所以,这个“宁”字,已经裂开,不成形。
第二个字,很完整,所以可以轻易便念出来,是“默”。
他的名字,是宁默?突如其来的两个字映现在了宁暗的眼底,然后缓缓地与某个影像重叠。
之所以突如其来,是因为它本应该暗藏在记忆的底层,就像久不见光的植物。陡然从深海挖掘出来,只会有湿漉漉的身体,沉得令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宁默。
他记得。
那是一个符号,以及来自于一只幼小的手臂的庇护。
现在,这个符号就在指尖,触手可及的地方。
几乎埋藏的一幕幕场景,也随之如海藻一般粘附上脑海。
宁暗静静地看着指尖的字符,许久,才抬起头来,黑色清亮的双眸闪动着,手指轻轻拉上抽屉,随后走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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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时,无论是运动着的声音,还是在旁加油的声音,都比任何时候的声音要流动,像被赋予了生机一般。
测完短跑后,宁暗停在终点上喘了喘气,一颗颗冰凉的汗珠紧贴着脸上的皮肤,他伸手一抹,便直起了腰来。站在跑道边的体育老师带点担忧的神情望着他,在接收新生之前,所有课程的老师都会对新生各方面的条件有一定了解,而宁暗的体育——
“宁同学,如果感觉有不舒服,你可以先去那边休息一阵。”老师说。
“不用,老师。我可以。”宁暗说了一句,随后抬起头看向头顶的骄阳。
十月的阳光不会再像夏天一般暴烈,轻微的秋风扫过身体,吹干了身体上的汗水,因为很舒服,身体也会表现出像要将阳光和风通通吸进体内一般。
宁暗相信自己心里的这股翻腾着的感觉,是渴望。
“喂,你跑得挺快的嘛。”课后休息时,男生们都靠在了围墙边,一个男生看准了宁暗走近,便向他打招呼说。
“你们刚才有看到他的速度吗?我想,应该比我们都还要快吧。”他又紧接着招拢其他男生的目光。
宁暗只是微微一笑,拿起手中的水瓶,灌下一口冰水。
“嗯,我有看到,他刚开始跑的时候,我还以为像他这样瘦弱的身子不会有那么大的能量,结果跑起来时,速度却像风一般。”
“像风?你这样说,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哦,你是说宁默吗?对啊,当初我们班就没人能赶上他的速度。而且,诡异的是,在任何一项体育运动上,都没有人强过他。”
听到宁默的名字,宁暗喝水的动作停了一停,眼神转向那群男生,专注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跑步,跳跃,球类,是这些没错吧,我们曾一起比试过,结果都输给他。”
“听说,他最擅长的还不是这些,是剑,虽然没有亲眼证实过,但他的出身......”
“你是说宁家族么?他真的是?”
“不知这个宁同学和他相比,谁会比较厉害。咦,那个新生呢?怎么不见了......”
即使走到了空无一人的田野间,心脏仍还在噗噗地急剧跳动着,就像被下了咒一般,奋力地想要脱离,却只会听见咒语愈加鼓动的声响。
宁暗伸出一只手捂着胸口,缓缓地弯下身,微喘着气,眼睛却始终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的一大片金黄颜色。向日葵,仍旧在朝着太阳的方向生长,盛放。即使夕阳来临,天幕也都被涂上一层血红的颜色,它们也不退却。
始终不变,像是根深蒂固了一般。
小的时候,这片向日葵园地便是他常常会路过的地方,七年的时间,让宁暗已经习惯了这里。
看着生命力旺盛的金黄色彩,胸腔里跃动的不平也会逐渐地平和,缓和成毫无变动的模样。
虽然离开水城已经五年,这片园地却仍在这里,顺着微风轻摇着葵花的头部,像在对自己发出邀请般地笑。
宁暗深深呼吸着田野间清新干净的气味,脸色也逐渐回复正常。
为什么,只不过听到剑这个字而已,为什么心脏会暴乱般地想要挣破胸腔般地这样跳动起来。
怎么会......像是被那个字刺到了。
阳光下,仿佛看到有一个黑影在花丛间漾动。宁暗闭了闭眼,平静地站起身来。
紧接着,听到的是花枝被用手拨开的声音,很清楚,因为是比风更用力的声音。
宁暗转头望向层叠着的向日葵丛中,那个声音,走出园林时便停止了。刚才看到的黑影也出现在了阳光下,露出了人的身体。
穿过向日葵园林的是一个高瘦的男生,他的衣服上,脸上,都带着血迹,长过肩头的发丝湿润地缠绕着他的脖子。男生如野生动物般敏捷地越过最后一株障碍,看到立在自己面前的宁暗。向日葵斜斜地被移开,露出被他修长的双臂里环抱住的,一只同样血迹斑斑的动物,一只身体受伤的狼犬。
那张俊秀的脸上,有一双黑色炯然的眼睛,在这个傍晚,焕发出火焰一般的光热。
宁暗站在原来的地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男生的身上。
“流了很多血。”他微微启了启唇,说。
男生已经跃上了田梗,他朝向宁暗,抱着狗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微微慌张地说,“是我的狗,它受伤了。”
宁暗的眼睛转了转,发现他身上双目紧闭的狼犬,受伤的狼犬发出气息微弱的呻吟。他思考了片刻,问向男生,“你会治疗吗?”
“什么?”男生疑惑地望着宁暗,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