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里·海因把岚月放到沙发上斜躺着:“把上衣脱下来。”
“不行……沾住了……用剪刀吧。”
杰米翻出一把小巧的医用剪刀递过去,然后跑到饮水机旁盛了一盆热水。
岚月按住少校的手:“等一等,先把切片给琼斯中尉吧,保温箱能支持的时间也不长,这个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嗯,”安格里·海因很赞赏他此时仍能保持着清醒的理智,把剪刀交给他,转身从扔在门口的小箱子里取出那块切片。
“杰米,”他把中尉叫到身前,“我要这个东西的所有资料:基因组成、变异情况、血型、年龄、病史、放射性分析……所有的我都要知道!能行吗?”
“您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小个子男人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好强又跃跃欲试的神情:“请放心,少校。我明天一早就能把结果交给您。”
安格里·海因满意地拍拍他的肩;真是一个认真的家伙,而且充满了工作的热情!上校很有眼光啊:虽然他在情报侦察这一点上根本是个门外汉,但是出色的分析技能让他们节约了不少时间。
“啊——”
客厅那头的岚月发出一声压低的呻吟,安格里·海因示意杰米先去做自己的事,然后快步走过去。
岚月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双手捂着左腰,染红的剪子扔在地上;他的伤口又裂开了,比刚才更严重,鲜血泊泊地流出来。
“你在干什么?”安格里·海因从急救箱里抓起止血带,一把拂开他的手缠上去,“你的救护课程没及格吗?这么笨!”
“……衣服把伤口沾住了,我就用力一拽……”
“哈,你真是个勇士!”安格里·海因的浓眉打了个结;血越流越多,不用电针是不行了!他拿起一支笔一样的东西,摁下开关:“有点疼,不过你能忍下来吧。”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用发红的高温针头把伤口里的血管烙焦,血流缓了下来,他麻利地绑好止血带。
岚月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虚汗,双手死死地抓住沙发上的垫子,一双清亮的眼睛现在竟有些模糊,身体阵阵发冷,脑袋里更是晕眩不止。
“很难过是不是?”安格里·海因抓过桌上的红酒,“喝点儿这个你会觉得好些。”
“谢谢。”岚月像虚脱了一样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慢慢把酒灌了下去。
安格里·海因一边收拾着一地的狼藉,一边略感欣慰地看着他的脸上稍稍有了一点颜色。
“我真不明白,看你的身手应该不差吧,怎么会被那种家伙伤着?”
岚月撩起被汗水沾在额头的碎发,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太久没有练习就变得迟钝了,听到风声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大截了!”
“跳起来?”
“啊,”岚月打量了他几眼,“没有压坏你吧?”
安格里·海因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是啊,中尉把自己扑倒了,但起身时他发出了一声压低的闷哼。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从开始就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
这个家伙,是为了自己才受伤的。
全息电脑在图象和声音信息的传送上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可是过大的发射频率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在有需要的时候也得用比较原始的办法。
安格里·海因的双手灵活地在触摸键盘上滑动,屏幕那头正是他的上司。
今天他们运气是出奇的差,可是也证明上校的猜想变成了事实:绝对有人知道了他们的行动步骤,而且已经开始动手阻挠!他们能做的不光是调查,还要随时警惕来犯的对手。
拉赫·李上校很专注地看他的报告,安格里·海因可以想象他眉头皱在一起的样子。
半个小时后他敲下最后一个字母,合上了电脑。
他看了一眼隔壁的卧室,岚月大概已经睡着了吧?也许是他大意了,他应该把那些F—997给这两个人都配上,如果再被袭击就可以好好保护自己……
不,他又想错了;杰米是需要的,可实际上岚月有能力对付一切突发情况,这次是一个不小的“意外”罢了。
他站起身看了看钟,才刚刚16:00——尽管黑乎乎的天空再也不能让人产生清晰的时间概念,可是现在的人们依旧沿用着史前的记时方法——那位伤员已经睡了五个小时了。
其实在包扎的时候他用了少量的麻醉剂,否则那个家伙一定会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安格里·海因站起来伸伸腰,推开了卧室的门。
在淡绿色的荧光灯下,岚月中尉睡得很平静:失血后苍白的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突然变得很瘦小,匀称的呼吸声伴随着他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原本满是污血的衣服已经扔在了地上,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衬衫,松松地敞开了领口,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也许是因为“红色编队”制服颜色的惯性影响,中尉的所有衣服都是白色的,让他始终给人一种一尘不染的感觉。
安格里·海因拾起地上的衣服,刺鼻的血腥味令他皱起了眉头。他在床边轻轻坐下,表情复杂地打量着岚月;其实他真的长得不错,如果要和自己的女伴儿相比,可以说比伊丽娜的成熟多了一分清秀,比爱洁里丝的媚惑少了一分俗艳,纤细的身体有女性所不具备的强韧,修长的手指上略显突出的骨节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的表现。
他应该是冷静而且理性的人,因为在这两天短短的时间里,安格里·海因知道他把什么都分得很清楚,除了眼前的任务他很少谈其它话题;他是冷冰冰的,和自己处理工作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几乎就是为军队而生的人
——但是他救了他。
在突发的危险面前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掩护他,究竟该怎么来看这个家伙呢?
不知不觉中,安格里·海因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满脑子都是关于他的想法!
太可笑了!因为他救了他吗?还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忘了他是个……军人。
仿佛为了清醒一下头脑,安格里·海因掏出“紫菊花”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轻纱般的烟雾……
“在伤员面前怎么能抽烟呢,少校。”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你醒了。”安格里·海因不自然地捻熄了烟:“抱歉,我忘了。”他笑着回过头,中尉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朦朦胧胧的,但还是精神了许多。
“怎么样?还痛吗?”
“好多了,谢谢。”岚月撑起身子,“我睡了多久?”
“五个小时而已,不用担心。”
“是吗?”他揉揉有点蓬乱的头发,“……我想起来走走……”
“不怕伤口裂开吗?我这里可没有更多的止血带了!”
岚月扣好领口的纽扣,忽略了他这句话:“琼斯中尉的分析结果出来了吗?”
“还有一会儿。怎么?你比我还急。”他脑子里就只有这些吗?
“我想起来。可以吗?少校。”
“算了,如果你坚持。” 安格里·海因有些无奈地伸手扶起他,“还是叫我安吧。”
“我现在有力气了。”岚月有些固执。
不是这个原因,笨蛋!
安格里·海因小心地把手放在他的腰上,慢慢走出了卧室。
房间里的灯感应到他们的脚步自动亮起来,安格里·海因搀着岚月走到了落地窗前。窗外还是那片美丽得让人迷醉的景象,但安格里·海因的眼睛却无法像以前那么专注地看着它们了。
“还是坐下来吧,我的手很累啊。”他望着岚月的侧面轮廓,觉得他的肤色让人很担心。
中尉听从了建议,缓缓靠在了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穿军装的缘故,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柔和的神态,那种带着赞赏的眼神一直落在窗外。
“太美了。”
“当然,这里是最靠近赤道的一个区嘛!”
“我可以想象阳光下的67区会更美。”
“阳光?”少校嘴里有一丝嘲笑,“那种东西会出现吗?要看可以去模拟室里享受一下。”
岚月的脸上有些失望:“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可以在黑暗中生活这么多年?”
“因为我们是人啊,人是那种只要想活,就能活下去的东西。比如隔离区外的那些家伙,变异情况那么严重,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是啊……我都忘了。”岚月用手轻轻压在伤口上,“少校,你还记得你想成为机械师是多大的时候吗?”
安格里·海因愣了一下:“那个啊,大概十岁左右吧?我小时侯可是一个有远大人生目标的孩子。”
“我小时候也喜欢做梦,”岚月的表情就像在梦中,“我最渴望有一天能看到阳光……不是模拟室里的假象,也不是人造的仿制冷光,我想摸摸真正的太阳……”
在一瞬间安格里·海因几乎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人;这么温柔的、近似于童话一般的语言,怎么也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种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不,其实真的和他初见他的感觉一样,像个天使。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可惜这种表情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刹那:“抱歉,就当我发疯吧。”岚月勉强冲他咧咧嘴,“我的伤口又疼起来了,得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安格里·海因隐隐有些遗憾,这时刚好传来了杰米的叫声——
“少校,少校!我完成了!”
“……年龄大约在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大脑、内脏、骨骼都发育正常,也没有致命的辐射病,但皮肤有严重的硬化现象,另外血液中的有毒物质含量很高……”
安格里·海因看着移动屏幕上的分析结果,再一次对琼斯中尉的速度和准确程度表示敬佩:“太好了,你真是个天才,杰米!那么关于对麻醉剂的反应呢?”
“这个……”小个子男人皱着眉毛摇摇头,“完全没有反应。”
“详细点儿!”
“也就是说,因为他体内的毒素含量太高,轻微的麻醉剂根本不起作用!”
啊啊,真的会有这种事!
安格里·海因转过头看看岚月:“我该说什么呢?这个家伙果然很有问题!”
“如果是这样,那么根本不存在什么‘适应性超强’的说法,他被捕猎时中的麻醉枪是无效的,也就是说他是故意混进来的!”
“这不可能!”杰米叫了起来,“没有一个界外人会用这种方式自杀!”
“以前没有,所以现在我们得好好找找原因。”
“我想……”
“嗯哼?”少校注意到岚月中尉的迟疑。
“我想他是找了一个最有效的方法进入67区:只有黑市上的人最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界外人运进隔离区中心,否则他们身上超标的放射性和病菌很容易就被警备队的探测器发现!”
“那么他进来做什么呢?”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岚月用手指在屏幕上敲打着那些血淋淋的现场照片。
“仅仅是制造混乱吗?”少校没有对中尉的想法表态,“我害怕的是这个家伙背后隐藏着什么。”
“那么我们可以回头查看一下其它案例,找找有没有相似点,也就可以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个人行为还是……有组织的行动。”
他最后的这句话让安格里·海因和杰米都不自然地动了一下;如果答案是后者,他们面临的将是从未遇到过的大问题。
第四起渗入事件发生在市政厅东北方向不过300米的地方,两个界外人妄图伤害一位女士被击毙。
这是岚月刚来的那天晚上报出来的案例之一,而此刻安格里·海因正走在当时污血溅了一地的大路上,穿着最正式的制服,再一次规规矩矩地梳好了头发。他正要去拜访的是那天的受害者,总务处的处长,也是67区能源控制部长的夫人,尊敬的佳芙娜·斯汀达西娅太太。这位女士当时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反应迟钝,竟宣称那两个界外人不是想伤害她!当然这种话在官方媒体上是看不到的。
在进门的时候他把帽子正了正,又想起今天早上岚月的表情——
“您真是太迷人了。”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用那种毫无诚意的语气,“请务必把您的魅力发挥到最需要的地方;我听说斯汀达西娅太太和他丈夫的关系不太好,她一定很乐意和您谈一谈。”
哼哼,如果中尉这个时候在他身边,他倒很想和他谈一谈:难道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涂满了蜂蜜的罐子吗?只要是爱吃甜食的女人都往里边钻。
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由他出面更好。一来他和市政厅的官员们多少有过接触,避免了一些隔阂;二来大部分女人在他面前很少藏什么秘密。
岚月非常自觉地和他分开行动,又去了警备队冷藏室采样。他恢复得确实不错,伤口结痂的情况很好。虽然安格里·海因有点儿担心他现在的自卫能力,但是中尉认为“犯人不会傻到两次袭击同一个地方”,所以危险性不大。而且那支F-997已经给他配上了,还有杰米给他们的三方联络器在身上,联系也很方便。
沿着装潢得极为华丽的走廊到五楼,最左边的房间就是那位太太的办公室。她是一位年轻又极作为的女性,单从她不要地位、财力都超过自己的丈夫供养就能看出她有多么高傲的自尊心;但她也是一位很寂寞的女人,当安格里·海因看见她的眼睛时就知道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并不满意。
“欢迎您,海因少校。”女处长从办公桌后面探出身子和他握手,“我听说过您很久了,而且在几次酒会上看到过您。”
——浓烈的香水味儿浸染过来;如果是岚月中尉,身上就只会有淡淡的沐浴液的清香。
“是吗?我太荣幸了,夫人。”安格里·海因微微弯起嘴角,“我当时一定在担任保卫工作,否则我不会放弃认识您这样一位美人的机会。”
开场就很好,安格里·海因能确定斯汀达西娅太太已经对他大有好感,所以后面的问题就更好开口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很想听您谈谈一个多星期前的那件事。”
“天哪,我就知道您会问这个。”她无奈地耸耸肩,“我真的不想再提起它了。”
“请您相信我,我没有一点儿让您难受的意思……”
“哦,当然。我知道,可是我从没遇到过那种事,太可怕了,像做了场噩梦。”
“可以让我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您曾说过……”
“对、对。我说过他们不是想伤害我!”斯汀达西娅太太有些后悔地侧过了脸,“我当时一定是昏头了!”
安格里·海因用柔和的声音消除她最后的顾虑:“我知道您这样说一定有您的原因。”
“是的,我没有想要袒护谁的念头——我怎么可能去袒护那些怪物?”
“您是一位很理智的人。”
“其实……其实那天我刚从停车场出来就被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给拦住了,他们身上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酸味儿,其中一个的眼睛像青蛙一样突出来,吓得我差点尖叫。我知道自己被劫持了,可是一动也不敢动……”
“他们要求您做什么了吗?”
“当然……但是很怪:他们只是要求我按平时的习惯向办公室走去,在那条路,就是人最多的那条路——上帝啊,我再也不会走那条路了——他们突然踢了我一脚,我痛得一下子叫了出来。那个凸眼睛的家伙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围巾,凶狠地盯着周围。所有的人都吓坏了,有人当时就叫了警察!他们紧紧地抓住我,但是一点儿也没咬我、打我什么的。”
“他们想带您逃到办公楼里去吗?”
“逃?”斯汀达西娅太太睁大了她漂亮的眼睛,“他们没有逃!”
“没有逃?”
“是的,这就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他们完全没有逃的意思,只是死死拉着我站在那里。我发誓,我当时甚至觉得他们在笑!”
……
蓝色的氙气灯在空中画出显眼的警戒线,几辆空中巡逻车慢悠悠地穿梭在外面。安格里·海因看着它们忽明忽暗的尾灯,掏出了口袋里的“紫菊花”,点燃一支。
好迷离的烟雾啊,就跟他此刻的脑袋一样。
又是一起“自杀案”吗?怎么会有这种巧合?那些界外人是疯了,还是傻了?他绝对不相信这是他妈的巧合,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去把所有的渗入事件挖出来查一遍,只怕还会得到许多相同的答案。
他回到自己的车上,摘下累赘的军帽,又一把扯散束好的头发,摁开了上校的电话:“长官,是我……对,我们找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已经跟您报告过了……是,我明白。但是现在我想请您协助我……不是什么大事,我只希望您通知警备队的每一个人,如果再发生渗入事件的话,我需要他们帮我抓一个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