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水案旁,操起一把菜刀,在菜板上切了起来,嘴里继续说道:“但是厨艺一道,千宗万流,到得深处,都是归一的。至高的境界,那都是刚柔相济,内外相生。你看川菜当代的第一高手,就是个女人,她能够在繁纷浓重的川菜中生出精巧细腻的变化来;师父我也是一样,婉约精致的淮扬,在师父手里就能有大巧不工的霸气。这些都是厨艺的精深变化,你如果到了这一步,自然会懂得。就象师父手中的刀,明白了吧?”舒展把目光投向菜板,一下子震愕了:羊一操着刀,一板一眼的在空无一物的菜板上切着,但是他动作又是那么的分明,手腕震动间,舒展甚至可以看出,这几刀是在片鱼,那几刀切着萝卜。
舒展沉吟了半晌,试探的问道:“师父,我好像明白了,你想要说的,是不是厨艺由心而发,心里想着的,手上自然就能做到?我懂了,我懂了!其实无论内外,什么都没有变,从菜里传出来的,不过是象这把切空气的刀,是厨师的心。水平高了,传递的东西就多了!是不是阿?”舒展今天真是福至心灵,想通了这节,登时满面喜色。
羊一把刀在菜板上一剁,高兴地说:“这才象话,看来以前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苯,呵呵,我们可以继续了。太太这里号称吃素,其实做得菜还用荤油,老和尚嘴馋着呢,原料倒确实是素的。今天做菜,算是付他茶钱,呵呵。”
羊一在橱里翻捡了一下,拿出三盒豆腐,笑着说:“我今天做三道菜,都是豆腐。其实我只欠你两道嘛,亏了亏了。”舒展也乐了,羊一忽然把脸孔一板,肃穆的说,“从现在起,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专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体会,至于你能得多少,那就要看你的悟性了。这一道菜我做麻婆豆腐,这个菜又叫‘玉镶琥珀’,以烧法为主,口味相当霸道,麻、辣、烫、嫩、酥、香、鲜,七味俱全。但是你要记住了,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高手制厨,就在于能够在这多重口味中,依然可以清楚表达豆腐的本味,如果麻婆豆腐都做得到随园所说的‘使一物各献一性,一碗各成一味’,那应该说踏入高手的境界了。”舒展听得心花怒放,目不转睛的盯着师父展示精妙的技艺。羊一将动作放缓了些,节奏分明,舒展看了就能明白。他一边烹调,一边就着手法,将川菜中一些心得细细解说一遍。舒展只觉得眼中所看、耳中所听,俱是前所未见的东西,纷沓而至,一时间脑袋里嗡嗡作响。
不多时,一盆红亮的麻婆豆腐就已经做好了,羊一着舒展端了出去。外面太月禅师早已准备好了碗盏,弄了壶自酿的米酒,一见舒展端菜过来,连忙接了去,吃了起来。羊一尝了一口,叹道:“太太你这里没有汉源花椒,味道到底逊了些,还是你的酒好。”太月忙着埋头飞嚼,根本不搭理他。
舒展看了看那盘麻婆豆腐,在雪白细嫩的豆腐上,点缀着棕红色的牛肉末和油绿的青蒜苗,外围一圈透亮的红油,美伦美奂,忍不住也品尝了一下,只觉得麻、辣、烫、嫩、酥、香、鲜这七味犹如梅花错节,层出不穷;偏偏层次分明,毫不掩盖豆腐本原的口味,心下万分叹服。
羊一用清水净了净手,沉声说:“舒展你算是我的徒儿,淮扬菜自然不能不知。不过,你可知道,淮扬菜精髓既不是火腿扒鱼肚、蟹粉狮子头这些所谓扬州名菜,也不是淮扬三宴,而是淮扬菜系南北交融,推陈出新的精神!”他顿了一顿,看舒展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道,“虽说早在汉代,汉赋大家枚乘在《七发》中就已经描绘了淮阴的精美菜肴,不过真正让淮扬菜系名扬天下的,应该是在明清。当时盛馔奢靡之风大行淮上,民间以盐商为最。号称‘舆台厮养皆食厌珍错’,得,你也不懂,就是说富人家里的轿夫和仆人都吃腻了山珍海味。那时光时河道衙门,每年花费在吃喝上的银子就不下300万两。是以全国各地的名厨高手纷纷都来两淮献艺,到淮安来。他们在这里争奇斗艳,怪招百出,可以说淮安就成了一个烹饪技艺最大的一个实验场。那时的形成淮扬菜集南北的美食之长和烹饪技术之长,相融相长。‘清淮八十里,临留半酒家’,正是这种南北交融,推陈出新的精神,才使得淮扬菜走向成熟的顶峰。”
舒展在心里把师父所说的八字箴言默念了几遍,微笑着点头表示已经记得,羊一这才拿起第二盒豆腐,双目锁住舒展,一字一句的说:“所以,师父不教你淮扬,传你的第二道菜是淮扬名菜蟹粉狮子头,你可要记住,这是淮扬,这又不是淮扬!”羊一说得极深奥,偏偏舒展在这关节处,脑筋分外明白,居然没有露处诧异神色。
羊一非常满意,慢慢动手打理起材料,口中低声说道:“如果说,烹调技艺的第一层次,讲的是明物性,让食客体会到你通过食材本味传递的情感,那么要超越这一层次,进入顶尖高手的境界,就必须学会变换物性,让手中材料发挥出你心中所想的味道!”
蟹粉狮子头?舒展看着羊一手上白嫩的豆腐,怎么也同肉圆子联系不到一起,忍不住问道:“难道豆腐还能做出肉的味道?”话一出口,舒展突然想到师父的吩咐,赶紧捂住嘴巴,把脖子一缩,等着头上的巴掌。
羊一习惯的拎起手掌,忽然看见舒展的熊样,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他脑袋上一摸,说道:“叫你不要多嘴!算了,以后你想师父打你,也没机会了,今天饶了你,呵呵。”他说得温情,眼睛里都带着笑。舒展吐着舌头,庆幸逃过一劫,旋即想到即将同师父分别,再也忍不住伤感,流下泪来。
羊一假做没有看见,起了油锅,开始烹制,一边同手一边随口指点舒展,却不说做的这道菜,只将淮扬名菜以及多年来羊系的一些不传之谜一一道来,从选材到火候,由调味至刀工,细细解说。舒展此时只恨爹娘为何不多生一付耳朵,对着这许多寻常厨师一生也难得知晓的绝技,不知道记得几分又领悟了几何。一时间,即悲又喜,难以自己。
太月禅师对着面前的一只小砂锅,哆哆嗦嗦,筷子都有些拿不稳了。两只玉色的狮子头,其间点缀着金红的蟹粉,砂锅下小火炉的微火煨着,汤汁在轻轻滚着,垫在青菜之上的狮子头分外诱人。太月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品着,唏嘘得说:“哎,哎,哎,想不到这素斋也能做出如此绝妙的肉味,老夫恐怕有三年没有尝到这样的绝妙手艺了,哎。罪过罪过!真真丝毫不逊于七肥三瘦,鲜滑爽口的扬州狮子头啊!”他闭目细品,很是陶醉。
羊一乐着打趣道:“哈哈哈,太太,看不出来啊,平日里一幅正经样子,想不到你假装高僧!”
太月怒道:“胡说!贫僧何曾作伪?你倒说来!”
羊一不慌不忙的捋着胡须说:“你既高僧,怎么知道真正的蟹粉狮子头是什么味道,还说什么丝毫不逊?哈哈,真是虚伪阿!”太月给他顶得哑口无言,自知说漏了,不敢抬头,只是埋头吃将起来,也不理羊一放肆的大笑。
舒展品尝着一块,这才知道师父所言不虚,无论口感味道,同猪肉做成的狮子头都一般无二,更妙的是多出了一种清爽的口感,毫不油腻,让人不忍停筷。舒展对师父更加敬佩,更知道厨艺一道,浩渺无穷,真是深不可测,心下更是坚定了向前之意。
羊一见他神往,笑着问道:“舒展,你觉得厨艺到此,可算是巅峰了么?”舒展听师父话中有话,深思多时,才缓缓摇头,忽觉不对,又点点头,自己也糊涂了。
羊一长身而起,哈哈大笑一声,说道:“技艺本无涯,人力却有穷时。但说厨技而言,你若能像我这般,从容变化食材之性,依旧不逊于原味,那确是厨艺的巅峰,已经是高手之中的高手,天下之大,能胜过你的也不多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狭长的双目中射出深邃的神采,对着天空说,“厨艺有涯道无涯!三年前,我自觉在厨艺上已臻完美,再无寸进。可是,有一日我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技艺的尽头,一定得从‘道’上寻求突破!正是这一点,让我比天下之……哦,比大多数人都更高一筹!”
太月击节赞叹道:“羊道友说得不错,贫僧虽不懂厨,但却知茶,这天下万物本相通,你明其道,循道而行,自然事半功倍也。平生所求,不过一道字耳!”
羊一微笑着表示谢意,将最后一盒豆腐摆在青石桌上,在炭炉上放了一只熏得墨黑的小洋锅,问太月讨要了些虎跑水,将豆腐轻轻下进锅里,连下四刀,切成九块。水慢慢的滚了起来,热腾腾的,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雪白晶莹,在气泡中微微摇曳着。
太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羊一你居然懂得白水豆腐的好了,真真太元之味阿。真可谓‘一轮磨上流琼液,白沸汤中滚雪花’,不吃,就先醉了。”
羊一冷哼了一声,对舒展说:“食之道,平淡是真。‘真’是真味,厨道之境,也就是能将食的本原通过你的手,反映出来。在平实之中,做出本色美味来,可以说窥见道字一角了。‘须知澹泊生涯在,水乳交融味最长’,以无味而达至大味,至道也!求索之路漫长难寻,你以后只需记得,遵着本原,依你本心,自然会有所成。”
太月禅师笑着说:“今天可真是赚了,一杯茶换得三道极品豆腐,一身清淡七分水,通体晶莹四面光,豆腐阿豆腐,今天你能为天下第一高手做一注脚,又替老僧解一馋,可算三生有幸阿!”
羊一脸上微微一红,摆手说:“什么第一高手,羞死了。羊某不过刚刚踏进厨道之门,差得远了,不知几时才能有天道之悟。罢罢罢,太太打扰了。舒展,你陪太太坐会儿,师父先走了,后会有期!”说罢起身便走了出去。
他走得极潇洒,毫无羁绊,舒展措手不及,连忙追了出去,站在月洞门口,眼见师父高大身影渐行渐远,心中念及师父教诲,离别伤情难忍,泪水模糊了双眼,不由得缓缓跪倒在地,朝着师父远去方向,拜了几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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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光科技园区
阿B看着眼前的这人,觉得浑身不舒服,背上冷汗直冒,腿肚子转筋。背对着他的这个人好像有些烦躁,阴沉着脸来回的踱着步。房间里的空气沉闷极了,阿B觉得,自己好象坐在一个弹药库里,就只差那一点火星子了。他擦了把汗,稳定了下情绪,站起来恭敬得说:“朱总,这次食谱的事情,我真的不知……”
“好了!不要解释了!”朱总暴喝一声,顺手抓起桌上一大叠纸,啪的砸在阿B脸上,怒斥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这一年来你的成绩!这也叫成绩?他妈的老子找个白痴也比你干得好!!好好的一个FB集团,叫你搞得分崩离析,你说,这事情你怎么解释?!”
阿B吓得说不出话来,望着满地得报表,满面流汗。过了好半天,朱总这才平静下来,示意阿B坐下,温言安慰他说:“算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有责任。好了,索菲你过来,跟阿B回成都,把事情理理顺。哎,一时大意阿!”
旁边一个站着的冷漠女子应了一声,带着阿B先告退出去了。房里无人,朱总顿时无力得坐倒在大班椅上,长叹一口气,从木盒里摸出一支雪茄,用雪茄钳把茄头钳去,点上抽了一口,将身子隐没在浓浓的烟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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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明天广场,三十楼
一个黑色西服的男子带着金丝眼镜,脚下却随意的穿了双老底子布鞋,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不过一路上见到他的人却纷纷侧身鞠躬问候:“毛总好!”他倒没有架子,见人都和气的笑笑回礼,特别是美女,还要搭讪几句。他走得很快,到了端头一间办公室,也不敲门,推了就进去。
这间办公室非常大,巨大的玻璃幕墙可以俯瞰整个人民广场,毛总刚一进门,从窗边就飞过来一样东西,直奔面门。他手脚极快,一把抓在手里,放到鼻端嗅了嗅说:“不错嘛,古巴货。诶,菜本子的事情我给你弄好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家伙抢走的,真他妈血腥,砍了根手指头。”
窗前转出来一个人,中等个子,三四十岁的样子,平头微胖,一脸和气,笑着说:“毛贤,你小子鼻子挺好的嘛,快赶上我家贝贝了,都闻得出雪茄产地了?哈哈。”
毛贤有些恼怒,一屁股在大沙发上坐下,骂道:“去你妈的!你才是狗!不过话说话来,我真搞不懂你,我们M&C这么大的房地产公司,你非要搞什么餐饮业,好不容易弄了本菜谱,又要整出去。你说,你为了啥?”
中年男子低头玩弄着手上的雪茄,微笑着说:“很好,很好,水越混越好!不为啥,我喜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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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所走便走了,舒展忽然觉得万分失落,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往哪里去。车来人往的熙攘城市,却让他分外孤独。一直以来,羊一高大的身影,就象是灯塔,指挥着他前进的方向。现在,灯熄灭了,舒展也仿佛失去了方向,一个人在诺大的城市里踯躅。
百无聊赖,舒展就沿着马路边上的阅报栏,一张张看过去,忽然间,一则豆腐干大小的广告吸引住了他的眼睛:“浙大玉泉小乐惠餐厅招聘川菜厨师一名,包吃住,薪水面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