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老实说,你在巫家堡和这小子…”回手一指巫行云,“这小子…”
小子了半天,铁拳却是怎麽也问不出心中的疑惧。
“师傅!我…”
“你!!…”
看著眼神闪烁,满脸涨红的徒儿,铁拳但觉脑门热血上冲!──这小子在巫家堡到底做的是哪门子的“奴才”!!只怕…只怕…惊疑不定之时,心中大恨!!要怪就怪当初自己太过放心,如今却害得亚海……快走!!快走!!在真相未大白之前,快快离开这对古怪的母子!要不,往後在南海恐怕是无以立足之地!!
心里想著,扳住沧海就扯!!看见铁拳“抢人”,香雪哪肯放手;而巫行云也早已跃上前来,轻甩衣袖,杵在两人之间。
“妈的!!你小子找打!!”
双臂一麻,松手之时,铁拳一记恶虎掏心就往巫行云捣去!
“铁师傅!!且慢!!”
铁拳但觉眼前一花,不知怎地,站在身後的贵妇已凑了过来,纤纤玉手叼开自己右臂。
“铁师傅!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何必横加干涉!”
放屁!!什麽臭福!!若是真如自己所想,那只能说是曾家家门不幸!!阴著脸,抚住右腕,狠狠骂道: “巫老夫人!你看清楚了,我家亚海可是堂堂七尺男儿!!”
“铁师傅,老身眼睛还算好使,所幸还看得出令高足是好男儿。如若不然,我巫家堡如何肯做这一门亲事??”这话倒不假,若不是当初因为南海张家一事,便不会到如此地步。
“男子如何与男子结亲,你可真是笑话!!”
铁拳忍无可忍,满腔怒火,高声嚷将出来。再也顾不得旁人侧目以对,更顾不上什麽镇北王妃的颜面。
“铁拳!!不得无礼!!”
一旁愣看许久的郡守,终於忍不住上前喝斥,却被贵妇举手阻止。
“我朝并无律法禁止男子结亲;何况当今天子後宫明立男妃,早已尽人皆知;在京师,男子婚配更是已成风俗。铁师傅见多识广,这些想必都是知道的罢!”
“哼!那是在京师!这里是南海!”
“铁师傅,你瞧,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江湖人心怀江湖,又何必受那世俗偏见约束!?”
“好笑!谁不知道巫家堡是天下第一豪门,镇北王府便是第一个官宦门第。王妃却如何还自称江湖中人!”“夫人”虽变成了“王妃”,口气却是大不敬起来。
“这就是了。既然这第一官宦豪门都不介意,那…铁师傅又何须介怀??”
巫行云终於按奈不住在旁质问,朗朗星目却是蕴著淡淡笑意。
回望儿子递送过来的眼神,贵妇有如大赦。好险!终於得你“回眸一笑”。想起近日来,母子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却并肩作战,一致对外。这种感觉…真好!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罢了罢了,从今往後,还是顺其自然吧,只要不是想戗害云儿以报复巫家的人……
既下了决心就贯彻至底。略一思索,贵妇微微笑著,突然从手腕处解下两支金镯。
“铁师傅,老身此番与犬子同来,是真心实意求亲,并非儿戏!”
说著,把那雕著龙凤呈祥的金镯往沧海怀内一塞──
“今日以巫家传家之宝──龙凤金环为聘,以南海郡守为媒,请各位父老乡亲为证,镇北王府荆钗为小儿行云,求南海郡曾氏沧海,以结亲家!望铁拳师傅允婚!”
说著,拉住身旁的“犬子”,贵妇盈盈俯身下拜!
………
一时间,众皆愕然!!
………
“老夫人…这金环…亚海不能要!”
一片寂寂无声中,一动不动的青年,面红耳赤。
“老夫人厚爱。可这金环…不应是亚海所有…就请老夫人收了罢。”
镇北王妃看著青年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手挚龙凤金环跪著,只等自己去收。首次求亲,未来“儿婿”还是个男儿身,贵妇自觉为爱子做到如此地步,算是仁至义尽了,但未想到却是毫不犹豫的拒绝。──难道云儿与他,并非自己所见所想那般?或者,真命天子仍旧是在堡中养病的那位?若是如此,云儿为何又要为他离堡出走??…这三人的关系到底…怎麽一回事儿??…
转眼看看身旁爱子,见他毫不动容,敛去笑意的俊颜,却不知是嗔是怨抑或是怒??唉,看来还是要家长亲自出马罗。但凭妇人直觉吧,看方才云儿“回眸一笑”,与这年轻人婚配,想来他并不排斥…
“我儿,我既是替云儿求你,你便要得,还说甚麽应不应有的?…我儿先起来…”
且不管对方答不答应,只在口头上套个近乎,下面才好办事。说著,贵妇弯腰想去扶青年。却不料青年道声“不敢”,又咚咚地磕了两头,竟自起了身,走到巫行云跟前,握著金环,往他怀内塞去。
“亚海真的不能要,请老夫人收回成命。”站在那人面前,头也不抬,这话却是对著镇北王妃说的。
“没错,老夫人!强扭的瓜不甜,老夫人就不必强人所难了。何况,我们亚海还要为曾家延续香火,如何陪得起大少爷耍这断子绝孙的把戏!?”
话到後来,已是十分难听,但恐怕还比不上铁拳的脸色难看。
“亚海,我们走!!”壮汉扯著青年臂膀,转身就走。
众人看这凤求凰的好戏,却是如此结局,又看那背道而去的师徒俩,竟有不少人为一段奇姻异缘无疾而终感到遗憾;更有甚者,暗骂铁拳师徒不识好歹,放著高枝不攀,却要装腔作势,自命不凡。就在众人嘘吁不已时,却见白影忽闪,早把那“清高”的师徒俩截了下来。
“沧海!!等等!!…”拦路的白衣男子,方才冷漠无情的俊面竟满是惊惶。
“你想怎样!!”壮汉急伸双臂,挡在青年面前。
“沧海!!”盯住青年的眼睛,隐含著不明的慌乱,“你要去哪里!!”
“要你管!!”虚晃一拳,壮汉情知非对方敌手,拖著青年就想往旁突围。
“不许走!!”
“混帐!!呃!…”
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壮汉已被人制住,压伏在地。大夥儿定睛细看时,那出手如电者,却是雍容高贵的镇北王妃!?
“师傅!!…”大惊失色的人,也早被欺身上前的男子扣紧手腕。
“曾公子…那日在堡中确是老身的不是,但望公子不要迁怒小儿。这婚事,还是请公子好好考虑一下罢!至於铁师傅,只要公子考虑好了,老身绝不敢为难!…来人!请铁师傅上车!”
贵妇只想著对方拒婚,皆因自己之过,只好放下身段道歉恳求。但虽是恳求,话语却明显地有要胁之意。却见话音未落,即刻有军士应声上前,押起壮汉。
铁拳被人扣著,嘴还是自由的,一路恶骂巫家兔崽子,上溯其祖宗十八代。贵妇听著,心里只一味苦笑。知道云儿碍著情面,不敢动这人半分,只好自己再做丑角。──所谓擒贼先擒王,稳住了这人,回巫家堡一切好说。但只怪方才轻易放了人质,如今却要母子合力拿人,当众逼婚,传将出去,巫家堡的威名,镇北王府的声望,恐怕要招天下人耻笑……
“住手!!放开我师傅!!”看铁拳就要被人押走,沧海又惊又怒,无法动弹之际,只好回头怒视巫行云,“…你!…你!…”
看著沧海满心怨愤的目光,巫行云心内一窒,手下稍松,居然被沧海挣了开去。立时回神,伸手想再抓人,却见沧海抢前几步,抽了护卫腰间钢刀,就往颈项抹去!!
“不要!!沧海!!──”
“亚海!!──”
一片惊呼声中,香雪和宝儿早已踉跄著,急冲而至。
“不要过来!!”
扫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仰首横刀,沧海的脸色已是煞白。
“老夫人!!我早说过,这金环绝非亚海所有!金环所属之人,老夫人只须…只须往巫家堡找去!如今…就请老夫人放了亚海师傅!!”
“亚海!你莫乱来!夫人也是一片好心,你就听夫人一言,先回巫家堡可好!?”
焦急地在旁嚷著,香雪实在弄不明白,事情怎麽会变成这样!?
“不!我既然出了巫家堡,就没想著再回去!”
还回去做什麽!?只有那人才配得上龙凤金环,既然他可以到南海来,想必那人已经回到巫家堡了吧。难道自己还要回去雀巢鸠占,徒添乱子??
凄然笑著,摇摇头,沧海横执钢刀,警惕地向铁拳靠去。制住铁拳的一干军士看著镇北王妃的眼色,早已是撤手让开道来。
“请老夫人宽恕亚海不敬。老夫人恩情,如有下世,亚海再做牛做马报答老夫人!”
这番话说得镇北王妃甚感惭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倒是铁拳在後边大声嚷将起来: “不错!!亚海!!好男儿!!立世当如此!!”
………
“你要做牛做马报答老夫人,那麽我呢!?”
正当众人被沧海惊人之举骇住,却听得巫行云在旁古里古怪地斥了一句。
“做牛做马,这话可真耳熟,好象在哪听过??”缓步向相互搀扶的两人走去,男人英俊的面容瞧著甚是阴鸷,“是了,你也曾对我说过,是吧?”
“有人发誓只当饮白水。你都未曾报答过我,还说什麽报答老夫人??”
听此一言,如遭雷亟,沧海瞪著男人,面如死灰,竟是再难挪动一步。
“我巫行云从不做赔本的生意。有人欠我的未还,我如何肯让他拍拍两股就走人!?”
人字甫落,巫行云突起发难,猿臂疾探,避过沧海,向铁拳就抓!沧海大惊失色,手中钢刀本能地往男人身上招呼!但见巫行云滴溜溜转个半圈,大夥儿一阵眼花,再看时,却见男人右手夺了钢刀,左手竟把青年牢牢抱了个满怀!
………
“你!!放手!!”
众目睽睽,被这人如此“轻薄”,沧海又羞又怒,却只能低声厉喝。
“行!跟我回去,一切好说!”
………
巫行云扔掉钢刀,挟了人质就往郡府走去。早有军士配合著拿下铁拳。壮汉气冲斗牛,固然怒骂不已,言辞也愈发难听,有人听不过耳,撕了衣襟就堵那臭嘴。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的闹剧在上演。府君束手无策,纵虎为患;群众袖手旁观,幸灾乐祸。一时间,庄严肃穆的郡府衙门,倒是热闹非凡。
“行云!亚海!”
………
“云儿…”
………
拼搏打斗,诅咒嘶骂,任它噪杂难堪,这一声“云儿”,在场内人听来,却无异惊雷!
围观堵塞的人群自动分开,风华绝代的人儿冉冉飘至…
素衣净带,白发桃腮,料峭独立,遗世而娉婷…
躁动暴戾消於无形,凡夫俗子屏息静气,只恐玷辱了下落尘寰的谪仙人…
云儿,怎麽带个人回堡也这般难,呵…这可不像你啊…
为何不用用赚我回堡的法子呢,你知道亚海吃软不吃硬的…
………
挟持人质的手不自觉地松开,咄咄逼人的贵妇早已羞愧万分地退去…
意料之中的,出人意表的,难堪的,庆幸的,惊诧的,痛苦,解脱,桎梏,矛盾…
种种心情,各各神色,混著难以言喻的,淆乱虬结了无可奈何之人的愁肠怨府…
………
亚海,回去罢。你看看这人,没了你在旁提点著,都成了什麽样儿…
………
李…公子,抱歉…亚海…不能再陪你下棋了…
亚海…只想奉养师傅天年…但请公子珍重,从今往後…
不再相见………
………
日升成帝十年正月。狼烟突起。
诏令既下,师出西域,兵伐犬戎。朝廷大征天下,三十万新兵遽充塞前。丁口二男服役者一,户可以徭役充赋税。但有逃兵役者,则割耳剜目切舌,田产俱充军饷云云……
沧州城郊,鹅毛大雪纷扬。琼瑶玉碎,积地三尺,举目俱白。
其时,一队新兵正整装而发,踯躅古陌荒阡,在一片白茫茫大地间,如蝼蚁碌碌前行。
其间,有一浓眉大眼的青年,身披甲革,背负箭囊,手执长矛,装束与其他士兵无二。只是喝气成霜之余,不时从怀中掏出一锦囊,放在手心揣摩著。每当此刻,青年的眼神总是放向荒原尽处。也许是在迷惘前程,抑或是思虑亲人??……
………
九月
逃离巫家堡,逃离南海,然後逃离那人,跟随师傅躲到了沧州震远镖局…
十月
少年带著名马裘缎,明珠宝器,伏泣局前。只留了少年三日,其余尽数挡在门外…
十一月
明月当空,西风剽悍。有人在震远镖局顶阁,吹了两个时辰的碧海潮生,直到狗吠深巷,金铁交鸣,咒声四起。翌日,房内案上,一支老旧磨损的短笛赫然在目,其上镌著两列行草 ──“受子之贻,何以为报??投己之心,愿君不弃!!”
十二月
无马无裘,无宝无器,无明月西风,无碧海潮生,仅少年过门而入,奉锦囊一个,内存青丝数缕耳…
………
逃离,没错,只有逃避,远远离开…
当看到那锦囊时,想到的只有离那人更远地…
所以,在朝廷下令出兵,震远镖局近一半的拳师被征召时,
自己第一个报了名…
………
不然…唯有
空对月明, 呖尽胸血,
白了青丝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