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要出门便收到李园的简讯。
--敏姨病危?!
「小尹!我在这。」李园已骑著摩托车到楼下接我。「接著!」丢了安全帽给我。
「快走吧!我妈想见你!」李园布满胡渣的脸上,焦急。
一路上风呼啸而去。
--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为什麽今天就……?
问不出口,不论心理、或是生理,都颤抖的问不出口。
--为什麽总是发生这种事?
--为什麽不是我……。
没有答案,只有问号,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敏姨……。
『妈,这是尹捷,我和小薇孤儿院最好的朋友!』
『尹捷吗?名字很好听呢。』
『小捷,做敏姨的乾儿子,好吗?』
『小捷,天冷了,记得多穿些衣服。敏姨等会儿拿汤过去给你,你可别乱跑喔!』
『小捷……为什麽不过来住呢?不麻烦的……。』
『敏姨想照顾你啊!小捷。』
『小捷……』
……
『小捷,你知道吗?如果敏姨那天真的不行了,你一定要来看敏姨喔!』
『敏姨宁可不见李园,也要看到你呢!』
--不!
几乎没办法呼吸,只想弓著背蜷曲在角落。不自觉的,我伸手抱紧了李园。
感受到我的不对劲,李园没有回头,只说了,「医生说……移植的状况突然恶化,可能是器官产生排斥的现象。」
李园的声音哽咽,「妈……」
「情况很不好。可能随时会……。」
--别说了!别说了!
为什麽要说呢?
不说不行吗……?
眼一闭,一片漆黑。
没有声音了,李园的声音,风的声音,都没有了……
--为什麽……我不是一个人?
--为什麽,这颗心,它还会痛?
「李园,不是告诉你,先别急著告诉小捷吗?」病房里隐隐传来敏姨的斥责声。
印象中,敏姨从不骂人的。
「妈......」门缝只见李园头低低垂下。「尹迟早会知道的。」
一旁还有李薇,园的妹妹。
「唉......算了。你去看小捷醒了没,醒了就把他带过来吧!我有话要对他说。」敏姨的声音好虚弱,就彷佛只剩一口气。
--只剩一口气,也要见我尹捷吗?
敏姨......我.....不值得的。
门一推,「小捷!你来了!快过来。」敏姨的脸色惨白的吓人,但一见到我,却又精神起来。这种笑,就好像当初一见到我时,那种温暖,自始自终,从未改变。
敏姨拉起我的手,「小捷,敏姨有话对你说。」又转头看了李园他们,「园,小薇,你们先出去一会儿吧!我有些事......要单独跟小捷说。」
一下子,场面顿时清空。
我不知道为什麽敏姨总对我这麽好。很多次,我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她发现,她喜欢的小捷,并不是她想像中那样的。
害怕被了解,更怕......被放弃。
「小捷,你认识敏姨多久了?」敏姨不再看我,望向上方的天花板,彷佛在回忆。
--几年了?
两年?还是三年?
孤儿院分离後又遇到李园,他便将我介绍给他妈妈。
敏姨说她对我是一见如故。以前这种话,我从来都不信,但是,敏姨说的,我却信了。
因为我竟也有相同的感觉。说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没办法,感觉便是感觉,骗不了人。
快三年了吧!从那个时候到现在。
「小捷,你认识我是两年又八个月。」敏姨停了一会儿。「至於敏姨认识你......是从你一出生就开始了。」
我不置信的看了敏姨,「小捷,我知道你不相信。」她抚了抚我的手。
「听敏姨说一个故事可好?」
5
「听敏姨说一个故事可好?」
「二十多年前,有一对姊妹,感情好,家里环境也很好。姊姊个性很开朗积极,是个才貌兼备的女孩。」敏姨侃侃描述著。「她真的很好,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
我直视著敏姨,我知道这可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说这些事,或许也是最後一次。「长大,她却爱上一个外国归来的侨生。两个人迅速进入热恋。」
说罢,敏姨又看了看我,「小捷,很老套的剧情,对吗?」我点了头,敏姨只是浅浅笑了笑。
「老套的还在後头呢!不出意料的,女孩的父亲反对了。不可能让公主一样养大的女儿,嫁给那种来历不明的男子。」
「他们私奔了,义无反顾。」敏姨的眼神开始望著空中。「搬到一个远离反对他们的人的地方,一个与外隔绝的小镇。」
「你能想像吗?搬离皇宫的公主和青年,自力更生,盖自己的家,养自己的孩子。」
说完,敏姨又停了,我知道她已沉迷在回忆里,而太多的回忆也让她的身体更为虚弱。
「可惜,他们终究是不能过永远幸福快乐的日子。」
「男子的哥哥来了。说他们不能在一起。」
「原来青年才是个王子呢!甚至是个比公主更尊贵万分的人物。」
「王子当然不答应分离,这里有他的妻,他的家,他的归属。」敏姨说到这,又紧紧握了我的手。「然而,王子的哥哥,却是个恶魔更可怕的魔鬼!」
敏姨闭上眼睛说著。「他抢走了公主,污辱她。」
「王子伤心,难过,但是都没有用。他没有办法,也恨自己没有办法!」
「而且,公主居然怀了那个魔鬼的孩子。孩子生下了来,公主也被放回去。但是魔鬼并不死心,他对他们说,想要回孩子,就要王子回来。」
「这是最恐怖的手段,强迫两个相爱的人因为爱而分离。一个是自己的孩子,一个是爱人的孩子,他们都舍不得。」
「可是他们更舍不得分离,他们不想轻言放弃。於是,他们决定重新过日子。」
「还好,後来他们生下了一名男孩,化解了他们心里那道重重的心结。孩子带给他们快乐,幸福的感觉。」
敏姨回了神,转头对著我说,「那个时候,公主曾经对妹妹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不管以前、以後,发生什麽,这就是她生命里最美、最真的回忆。」
「妹妹当然很替他们高兴。她以为王子与公主,终於能像童话里一样--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惜天不从人愿,越是快乐的日子越是短暂。」敏姨又握紧了我的手。「过不了多久,妹妹她......接到姊姊的电话--
『小敏,姊姊这辈子只求你一件事--帮我好好照顾我儿子!』」
「说完就挂了。」
「什麽也没留下......」
「妹妹很心急,她打回去,电话却已不通了。至於实际地址,因为他们在躲避魔鬼的纠缠,所以时常搬家,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处。」
「找不到,找不到,妹妹一直找不到。直到三天後--妹妹总算看到他们了!」
「『郊区引火自焚,疑似夫妇不合?』
--就在社会版的头条!」
「不合?小捷,你听,多可笑的理由!为对方而死的两人,居然只在世上留下『不合』两字!?」
「妹妹又悲又恨,恨敌人的心狠手辣,逼得他们走上绝境;又恨自己无能为力!」
--敏姨......
「还好,火灾现场,没有发现小孩的尸体。小捷,你可知道妹妹当时有多高兴吗?姊姊的孩子还活著,还活著!」
「但是那时已找不到那孩子,妹妹一直找、一直找,就算没有别人的帮助,就算孩子的外公劝她放弃,但她没有。终於,过了好几个月,在T市的一家孤儿院发现符合描述的孩子!」
敏姨的脸一下子又变得激动起来,不像个病人了。然而,一刹那间,敏姨却又泄了气,「可是,捷,你知道吗?」
「孩子早两天被领养走了!」
「两天......就差两天。什麽都没有了。」敏姨的脸上,充满,绝望。
话声停了,好安静。
只有风吹打在窗帘的声音。
连敏姨的泪滴在我手上的声音,彷佛也听得见。
好一阵子。
「为了赎罪吧!妹妹在孤儿院领养了一对兄妹,因为他们说,姊姊的那个孩子曾是他们的好朋友。於是,妹妹领养了他们。」
「妹妹想,或许这样,有一天,她运气够好,就能够再碰上那孩子......」
--碰上那孩子......。
「小捷,你很聪明。你一定知道敏姨说的人是谁。」
--我,知道吗?
--能不能,选择不知道?
敏姨已经很虚弱了,「或许我现在就死,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
--姨......
为什麽要这麽说......。
敏姨放开了我的手,而伸出她微颤的双臂紧紧拥著我。
「小捷,公主就是你的妈妈,董欣。」
6
「你们看!这就是新来的小鬼!」
「喂!说话啊你?」
「怎麽?你不会说话?」
「哈!有趣了!来那麽久,第一次看到个哑吧。」
「嘿,太好了,受了苦也不能开口告状,这不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玩具吗!」
「老大,看那哑小鬼又在那坐秋千,怎麽样,要不要赶他走啊?」
「喂,死哑吧,你不玩就别坐在上面!」
「老大,你看看,他连甩都不甩你呢!」
「死哑吧!给我站起来!道歉!」
「靠!吐我口水!」
「妈的......给我打,好好的打!」
「给我打死他!」
「喂喂,别打了!秦老师来了!」
「你叫尹捷吗?」
「为什麽不说话呢?」
「老师不是坏人。」
「你之前不是会说话吗?为什麽现在不说呢?」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爸爸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什麽?」
「秦老师,你放弃吧!」
「没有用的,在你之前也走了好几个辅导员。」
「他不说话,我们还有什麽办法呢?」
「现在他的心里,有一个很大的洞,现在不补,以後会越破越大。」
「你们大家说说,那孩子的父母做出那样的事,会不会他的脑袋也一起遗传了有毛病的基因啊?」
「或许呢!你们看他那个眼神,多吓人!」
「只有姓秦的不怕死,爱去招惹他。做一些没用的事,跟他说话,白费工夫!」
「秦老师你这样做我们很为难。」
「秦老师,你就别管他了吧!」
「你再这样下去,其他的孩子怎麽办?我们可没有别的预算请别的老师!」
「秦老师,我们不能用你了。」
「小捷,老师要走了,有没有话想对老师说的?」
「你看,你花了三个月,他可有跟你说一句话?秦老师,你现在还不死心吗?」
「唉......小捷,老师走了,记得照顾自己!」
「哼!秦老师走了,看你拿什麽当护身符?」
「瞪什麽瞪?不能打你吗?」
「我不只打你,还要踹你!」
「其他人给我过来帮忙打!」
「喂!别太过分吧!」
「李园?关你什麽事!劝你少管我们的閒事!」
「那如果我偏要管呢?」
「妈的,李园你给我记著!」
「你是尹捷吧?」
「我听秦老师说,你是会说话的,为什麽不说呢?」
「我不会害你的,真的。」
「我们做朋友吧?」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喔!」
「你看,这是我妹妹,小薇。漂亮吧!」
「你不想认识她吗?说说话吧!小尹。」
「您好您好!欢迎陈总您大驾光临!」
「什麽?最近半年来的男孩吗?是有几个......。」
「你叫什麽名字?」
「陈..陈先生,不好意思,这孩子是哑的。不如您挑另外一个吧?」
「他的名字?」
「报告陈总,他叫尹捷」
「他什麽时候来的?」
「大概是中秋後几日从N市送过来的。」
「姓尹...」
「中秋後几日......。」
还有--
那个眼神!
「就他吧!」
「黄院长,尽快帮我办好领养手续,我要马上带他走!」
「孩子,我叫陈宽,你爸爸的老朋友。你记住了!」
7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爸爸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什麽?」
午後,夏蝉的声音。
妈妈笑著招著手。「捷,去帮妈妈买冰棒回来吃好吗?」
「买完冰就在那边找小朋友玩玩吧!捷不是很喜欢秋千吗?」妈妈的手摸了我的头。
「会溶化阿?没关系,小捷就自己吃好了,吃完再回来!」
--好热。
「老板,给我三枝冰棒!」
「三枝啊!你吃得玩吗?」
「没问题!吃得完!」
「哈哈!拿去吧。」
公园里,秋千没人在玩。
--没有小朋友。
--小朋友都回家了。
「小捷你今天没跟妈妈一起来啊?」路过的阿姨问著。
突然,我心情很差,不想回答她。
阿姨又问了,「还不回去吗?妈妈会担心喔!」
--可是,冰还没吃完呢!
--妈咪说把冰吃完再回去。
好热,好热。
「小朋友不要过去!」
「很危险知不知道!」
--为什麽?
他们说失火了?
但是,我看不到火啊!
我只觉得好热,好烫!
--我的妈咪爹地还在里面!
他们会热死的!
「阿呀!你看那家子还真恐怖!平常看他们夫妻和和气气的,谁知道竟然会做这种事!」
「我昨天还跟尹太太打过招呼呢!现在想起来,还真恐怖。都不知道他们暗地里在想什麽呢!」
「咦?那不是那家的孩子吗?」
「哪个?」
「就站在那傻愣住的那个嘛!」
「算他们有点良心,没把小孩子扯进去。」
「王太你说这就不是了。这孩子没爹没娘的,以後可怎麽活?」
「是啊!被爸妈抛弃的孩子,日子怎麽会好过呢!」
「唉!倒不如带著一起去了!」
--被爸妈抛弃的孩子?
--在说我吗?
妈咪,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吃饭吗?
我的拼图还没完成啊!爹地,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补上最後一块吗?
--为什麽?
「尹捷,以後你就住在这里。」
「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爸爸吧!」
「这位秦叔,有什麽要的就找他。」
「小捷,是我,秦老师!还记得我吗?」他很激动。
他盯著我看好久,「唉!你还是不肯说话吗。」
「没关系,以後秦叔会照顾你的。」他揉了揉我的头,勉强的勾起他的嘴角。
--秦叔,为什麽你的笑,那麽像在哭?
「小捷,这是我儿子,德威。」
那是一个眼睛很亮的男孩。头发跟他父亲一样,很严密的全往後梳。
「小威,这是你的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