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被一个月来的痛苦折磨够了,大街上反倒不如以前混乱了,流民依然到处都是,但大多已经找到了歇脚的地方,附近的农民也摸索到了进城的路线,大米运进城来不少,鸡蛋和蔬菜还是奇缺,不过只要有钱也能买到。
现在大街上最热闹的是市民自救队,一个个白白净净的男男女女,还穿着往日的时装,胳膊上扎着白巾,匆匆忙忙、成群结队地来来去去,帮着往前线运物资,往后方抬伤员,给还在观望的人发着传单。
时髦的上海人,一向以惜福闻名,此刻,却被危险的炮火激起了全部的热情。
每一个被从前线运来的伤员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肮脏破烂的军装,凝满了黑色血迹地绷带,还能走的被搀扶着,重伤的则躺在那里呻吟。
每当有担架经过街道,市民们就自动站住,默默地看着,沉重和激情,终日环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更有那已经沉默的,用床单简简单单包裹着,送上了每天来往于医院和西郊葬尸场的卡车。
然而,我和肖南,从来没有谈过这些。 我们象两个偷安的老鼠,依然继续着平静的生活,白天,变卖绮真的东西;晚上,做我们的游戏。
只是,从街上买了几次东西之后,肖南的话越来越少了,做什么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甚至连跟我厮混的时候。
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把郁闷发泄在了床第间。 隐隐约约的焦虑,被起起伏伏的激情和接踵而来的精疲力尽悄悄地遮盖了起来。
十月中下旬,形势急转直下,在蕴藻浜大场,二十一集团军和日军大规模混战了五天之后,因伤亡过重,开始撤向苏州河南岸,从闸北撤下来的八十八师一营官兵八百人,奉命掩护在苏州河北岸四行仓库。二十六号,战争终于靠近了租界这最后的平静堡垒。
四行仓库距离公共租界不过数里之遥,白天嘈杂,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寂静的黑夜里,在间歇的炮声中,就能听到清晰的枪声了,鞭炮一般,紧着响一阵,稀落下来,然后又突然爆发。
电早就停了,头上,不断有日本飞机的嗡嗡声。 炸弹丢到附近,窗户嗡嗡作响。
再没有心情缠绵,肖南握着我的手,我们并排静静地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睡。
突然,窗户上闪过一道微光,接着响起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外面传来了女人孩子的尖叫和砖瓦哗哗啦啦滑落的声音,我们的窗户也被震得咯咯抖成一团。
“你猜,” 我问身边的人,“离我们有多远?”
“三十来米吧。”
“我们跑吗?” 我又问。
“不跑。”
“为什么?” 我扭过头问他。
“我们卖了绮真那么多东西,就该给她看好房子,等他们炸完了,咱们再跑。”
虽然没有光亮,我还是觉得自己能看见他脸上戏谑的表情。
“等炸完了,我们去哪里?” 我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还呆在上海吗?”
“再呆下去,刘家的东西就要被我们卖光了,” 肖南说,“要是那样,等打完了仗,我们两个作牛作马也还不了绮真了。”
“那你说怎么办?”
“先离开上海再说吧。” 肖南紧了紧我的手。
我安下心来,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外面的爆炸一直断断续续,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却没有印象了。
十一月五号,
日军从杭州湾北侧金山卫和全公亭等处登陆,分路对淞沪守军实行侧后迂回,中国守军腹背受敌,第三战区下令前线部队向福山、常熟、苏州、吴江全线撤退。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市全部沦陷。
那天早晨,没有了已经习惯了的炮声和爆炸声,四下里,是刺耳的宁静。
两天后的中午,我去罗四娘那里打听消息,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第一次,在上海的街头,我看见了穿着土黄色衣服的日本士兵。
四娘连忙让我和肖南进去,在后面把门板上好。
“现在能出城了吗?” 我问四娘。
“怎么,你们要走?” 四娘说。
“嗯,想回家去看看了。现在停战了,听说路已经通了是吗?”
“那得看你找不找得到路子,”四娘拍拍手,“有船就行,从吴淞走,铁路已经都断了。”
“那你,有没有路子?” 我堆着笑问。
“你去找找我二哥看看吧,他在闸北,我侄子有船,就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回头看看肖南,他点点头。
“四娘,一个人得要多少钱?”
“这我可讲不好,怎么也得三十块大洋一个人吧,这兵荒马乱的。”
“大街上能随便走动了吗?”
“能啦,昨天,我姨妈就过来了一趟,租界里有英国人守着,日本人不敢乱来,闸北乱一些,到处在搜医院,但听说日本人只抓受伤的当兵的,平常老百姓不管。”
我点点头,四娘进屋去,找来一截铅笔头,在纸上写下了闸北罗二的地址。
肖南本说要自己去闸北,被我踹了一脚后闭了嘴。
闸北与租界相比,相差简直如地狱天堂,这里连续巷战了半个来月,许多地方,几成焦土。
到处都是黑色的断壁残垣和还在燃烧中的房子,不时,能看到没有来得及搬走的尸体,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硝烟和腐臭的气息。
疲惫的日本兵一队一队地在街上巡逻,个子大多矮小,穿着肮脏的土色衣服,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嚣张和恐怖。
怀化路这边算是最完整,左右都有人烟,大都是没有能力逃走的妇孺或者不屑逃走的硬骨头。
我跟肖南顺利的找到了罗二的家,罗二开始时一再说不行,后来看到我从包裹里掏出来的一件黑貂皮大氅时才松了口。
“后天吧,后天有船走,不过不是我们的,是黄家的,从吴淞口出去,送到镇江就算。”
罗二又道,“你们把这个东西给我,我去跟他们谈价钱,多了少了,都算我的。”
肖南点头同意。
罗二和肖南说好一起去找姓黄的船老板,我正要跟着,罗二却拦住我,让我到附近彭远路找开船的船老大,肖南见只隔着两条街,又见这一带还算平静,便让我去了,说好了回来还在罗家碰头。
拐上彭远路,我心里不觉有点发沉,路两边的房子都被烟熏成了灰色,街上被炮弹炸出的大坑里积着脏水,地上偶然还有干涸的黑色血迹。
旁边一家高大的青砖房子焦黑一片,里面只剩着些没有燃尽的木头,不知家具是烧没了,还是原本就空着。
找到船老大的房子,人却不在家,他的女人招呼我等着,可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回来。我只好拜托她转告,无精打采出来。
走了几十步,就听到前面枪响,接着从拐弯处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伴随着日语的激里呱啦的喊叫和凌乱的脚步声,我见旁边正是那空房子,连忙紧走几步,避了进去,推上烧得焦黑的半扇门板,正好能从缝隙里看见外面的大街拐角。
不一会儿,一辆卡车盖着帆布晃晃荡荡开过来,几个日本兵哇哇叫着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卡车开到拐角处便停下了,黄布一掀,车上又蹦下来几个鬼子,接着用枪指着,从车上押下来了七八个国民党士兵。
他们是俘虏,还是从城里搜出来的伤兵? 我不知道。
都是二十来岁的汉子,只有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头上裹着渗血的绷带,似乎是个级别不高的军官。
他们光着头,臂膀被铁丝绑在身后,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破破烂烂的衣服上粘满了血污,行动迟缓,疲惫已极。
日本士兵用枪托推着把他们赶到墙根下,他们似乎预料到了什么,脸色更加灰暗起来。
没有人交谈,没有人互相安慰,没有号哭,没有咒骂,那七八个士兵只是沉默地互相依靠着,木头一般站着,等着。
一个年轻的日本士兵用枪指着他们,另外两个则拖过一架轻机枪,退后几步,利落的支好。
我的手心刹那间冰凉冰凉。
一个年轻的国民党士兵似乎受不了,慢慢侧过身子,面对着墙壁。
突然,一串密集而清脆的枪声响过,那几个国民党士兵猛然痉挛般哆嗦起来,听不到任何惨叫,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沉默而缓慢地向地上倒去。
靠得太紧,倒下去,也还是靠得很紧
鲜血迅速从几个堆叠在一起的身体下流出,似乎不愿鞋子粘上黏稠的血迹,年轻的日本士兵往后撤了一步,旁边另一个留着胡子的日本壮汉却一边唧唧呱呱和同伴说笑,一边大踏步走到俘虏堆前,低下刺刀,去拨弄重叠的尸体。
他稍稍一顿,似乎看到了什么,举起枪对着地上的人又连补了数枪。
我一动不动站在门后,沉默地看着那堆破破烂烂,再不能说笑走路的年轻人。 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不共戴天,什么叫作国恨家仇。
渐渐地,四周安静下来,太阳依然明晃晃地照着,日本兵已经集结着,跟在卡车后面,向东林巷那边搜索过去了。
我悄悄地从那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里面出来,外面空荡荡的,不远处的一座木棚子还在毕毕鲁鲁地燃烧,旁边焦黑的木头上冒着白烟。
我没有再看街拐角处的那一堆没有生命的破烂的棉絮,只是在经过他们的时候,不自觉地抬起头,加快了脚步。
离罗二家还远,我看见了肖南焦急等待的身影,我飞奔着过去,他伸开双臂,抱住了我。
同学们,大家好,因为家里人反对,所以从明天起,我可能要被迫停止一段时间肖南了,呜呜呜呜,昨天夜里哭死,唉,这个隐患早晚会被发现,不过事情突然,所以才措手不及。
明天,我会继续贴第23章。
幸好它也正好到了一个段落的结束,所以不算吊着大家,不幸中的小幸吧。 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如果没有意外,我会在11月份把肖南全部填完。
先是错误: 一个大人告诉我,盘尼西林口服无效,嘿嘿,红脸。
四行仓库就是谢晋元守的那个,谢晋元苦守多天,退进租界后,反被英军软禁,到了41年,被身边的叛军杀害,这世界真是——。
再有,那个国民党士兵被枪杀的场面,是一张照片引发的,虽然不是血淋林的照片,那种悲怆和沉默却让我难以忍受,不想直接贴,是怕大家看了心里不舒服。
这是照片地址:
http://cyc6.cycnet.com:8090/xuezhu/his_photos/content.jsp?n_id=5031
回贴哦,呜呜呜。
(二十三)
大战初歇,日本人正忙于清理战场,搜索伤兵,所以第二天我们出城,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危险。
当我和肖南连夜赶到吴淞,钻出草丛,跳上那条不大的乌篷船的时候,才发现船上已经有了三、四个同路之人。
十一月份中旬,江边的芦苇已经开始有点发黄,一从一从,在阵阵秋风里荡漾。是个阴天,迟迟不见太阳,船老大轻手轻脚,槁子送出去,船平平滑出了被芦苇遮盖着的隐蔽水湾。
舱里又黑又闷,大家心里提着不敢放下,个个沉默不语,只听得外面摇橹声吱嘎作响。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听到船老大清脆一声呼哨,大家脸上才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知道已经完全离开了日军巡逻的江面。
肖南掀帘子看看,转身拉着我出舱,一直腰,清凉的江风顿时扑面而来。
我的心情不觉轻快许多,找地方一同垫了包裹,和肖南并肩坐在船头。
从这里,还能清晰地看到吴淞口,停战已经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码头上一个两层的小楼还在冒着股股浓烟。
风很大,肖南递给我一件厚厚的西服,我一边穿一边问道:
“阿南,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肖南没有说话。
“然后我们去哪里?香港吗?”
“不想。” 他有点闷地说
“那你想去找爸爸妈妈?”
“不想。”
“阿南,你想去抗日吗?”
“——。”
他看我。
“阿南,告诉我,你想去打日本鬼子吗?” 穿好了衣服,我抱着膝盖,神色自若地看那岸上袅袅的黑烟。
“你什么意思?” 他的口气有点犹疑。
“因为我要去参军了。” 我说。
扭过头,他惊讶的眼睛正在一闪一闪,我忍不住笑道:“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把你送到重庆或者香港。”
他伸手来挠我,我笑得差点骨碌到船边,叫道:“我要掉下去了!胆小就说嘛,挠我干嘛!”
他停住手,把我按住,“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打算的?”
“一直有点念头,昨天经过彭远路的时候才下了决心。”我笑,“你也想去?”
他似乎松了口气,低声说:“阿同,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不想你再为我吃苦。”
“阿同,为什么,是为了我吗?” 他又问。
“是我自己想去,跟你没有关系。”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打仗吗?”
我微笑着说:“可是,你忘了,我关心我看得见的东西,在这个围城里,我们已经住了三个月了。”
他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我说:“阿南,我还一直担心你——真的已经心灰意冷,再不打算理会外面的事情了呢。”
肖南放开我,用双手擦了擦自己的脸,苦笑着说:“没错,我是怀疑我的判断力了,这个世界太复杂,分清对错,好难。”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抗日?”
“或许,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不关主义的事儿,逻辑简单,不过是把闯进来的强盗赶出去,等我把日本人打跑了,说不定到那时候,我就全想明白了。”
“阿南,那我们去哪里参军?” 我说着说着,不觉有点激动,“武汉,还是重庆?”
“不,我们去昆明。”
肖南说:“我不想指挥别人,但我想当一个最有用的士兵。”
乌篷小船逆流而上,我轻轻笑了,依然在燃烧中的吴淞口越来越小,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个灰色的影子,浮在江天一色的边缘。
呕呀的江鸥,无忧无虑,成群结队地低低掠过江面,箭一般飞向了黛青色的对岸。
身边没有声音,我斜斜看过去,肖南正在对着江面出神,黧黑的脸,细长的眼睛,沉思的表情,我偷偷握住他的手,他的皮肤温暖而干燥。 回应般,肖南攥紧了我。
良久,我回过头去,上海,连同那硝烟,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太阳出来了,温暖地照在宽阔美丽的江面上,风依然强劲,水起细花,移动的鱼鳞一般,瞬间推向江岸。
淞沪会战,前后历时三个月,陷落了半壁江山,成全了我和肖南的爱情。
发了吧,发了就不惦记了。
陈纳德真正在昆明组织飞行学校是从38年8月开始。这里我把它提前了。
淞沪会战的时候,陈纳德正刚刚来到中国,淞沪会战开始第二天,他就组织了美国飞行员参战,虽然在开始的时候取得了胜利,但是后来被日军袭击了机场,飞机全被炸毁。飞虎队的真正成功是在四年之后。
反馈:昨天大人又告诉我,青霉素/盘尼西林也有片剂,但是是在44年以后,呜呜呜,偶不管了
谢谢看文的大人们,更谢谢回贴的大人们,每一个贴子我都仔细看过,鞠躬。
有一个大人提到了《倾城之恋》,咯咯,那确实是偶想找的感觉,不是文笔上,是那种有点荒诞的感觉上。
(二十四)
一九四一年秋天,重庆
从早晨八点多开始,天就开始下小雨,到了快中午不仅不见停,还益发大了。
我穿着黑色的飞行服,抄着口袋靠在巨大的库房门口,默默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机场。 雨水哗哗地打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激起了无数连绵不断、瞬间既逝的小小漩涡。
标示着跑道的小旗子可怜巴巴地搭拉着,沿着长长的跑道,铺展出去,消失在黑沉沉的雨幕尽头。
除了两架运输机停在一号机坪,诺大的机场上四下里什么都没有。
抗战进入了第四个年头,我们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制空权,援华的苏联的空军志愿队陆续撤走,空军大队近乎名存实亡,飞行员少,还能起飞的飞机就更少了,直到上个月中队长受了伤,我才找到了机会补上去,结束了待命的倒霉日子,骑上了自己的伊-15战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