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持续了一天,中餐和晚餐都是在乡政府吃的。
这是一幢极其简陋的二层石砌小楼,每间办公室都很小,这时都腾空了,放进了圆桌和小方凳。这些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大老板们挤著坐下来,却是笑语晏晏,神情十分放松。
上来的菜都十分豪气,都是用大盆装著,无论是鱼、鸡,还是猪肉、牛肉,都斩成大块大块的,红烧了端上来。因为盐比酱油便宜,所以平时这里的人都只放盐,这时则是重重地加了酱油,所有的菜都显得红通通的,在寒冷的屋里子热腾腾地冒著白烟。
这些鸡鸭鱼肉都是当地人自己养的,大多是准备年节之时卖钱或者打打牙祭,这时一古脑儿全杀了,足见对他们的感激。
这些老板精通世事,什麽不明白,虽然捐了几十百把万过来,这时却反而很过意不去,便有不少人跑到厨房说:“够了,够了,吃不完,别弄了,搞几个素菜就行。”
梁欣坐在主位上,热情洋溢地对来宾们再次表示感谢。
乡政府的工作人员给他们斟是普通的白酒,酒劲很烈。梁欣却酒量颇宏,挨个敬酒,竟无醉意。
待敬到甄陌时,他看著她明亮的眼睛,爽朗的笑容,忽然垂下了眼睛。
梁欣笑道:“甄总,今天你能来,我很感谢,敬你一杯。”
甄陌忙道:“不不不,是我应该的,梁州长你为民办事,我实在是万万比不上你,心中只有敬佩,应该是我敬你。”
梁欣举杯跟他一碰,随即一饮而尽。
甄陌也连忙干了杯中满满的酒,立刻有股火冲进胃里,并向全身蔓延开来。
薛明阳看著他们两人碰杯,脸上满是开心的笑意。
高建军瞧著他,越看越狐疑。
沈安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这种场合却又不敢乱讲话。
当夜幕降临时,众人尽欢而散。不少人在乡政府外便与梁欣告辞,要连夜往回赶。
薛明阳却对甄陌道:“咱们再留一晚,明天回去好了。”
甄陌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有雪花慢慢地飘了下来,气温降得更低。
梁欣送走了那些老板,过来与薛明阳说话。
两人站在那里,脸上都带著温和的微笑,显得十分和谐。
甄陌再无迟疑,立刻走到高建军面前,轻声说道:“高总,我们今晚一起走吧。”
高建军瞄了那边讲话的两个人一眼,点了点头。
甄陌只喝了一杯白酒,头脑十分清醒。他平静地说:“你昨晚开了一夜的车,今天又一整天都没有休息,开车容易出事。如果你放心的话,由我来开吧。”
高建军立刻掏出车钥匙,递给了他。
沈安宁笑逐颜开,却不想惊动薛明阳,只拉了甄陌的手,悄然走到乡政府的小楼旁,上了高建军的车。
甄陌的技术十分熟练,平稳地将车开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在山路开车跟在平地开车有很大不同,高建军略看了一会儿便明白,甄陌的技术十分过硬,而且非常明白开山路的规则,顿时放下心来。
直到开出了那个小小的山城,甄陌的电话才响了起来。
甄陌不打算掩耳盗铃,便用耳机接听:“喂。”
“甄陌,你在哪儿?”薛明阳笑笑的声音传过来,显得格外愉快开朗。“怎麽一转眼就看不见你了。”
甄陌十分沈著冷静:“我先走了,坐高总的车,已经在路上了。我们没有跟梁州长告辞,实在有些失礼,麻烦你替我们说一声。”
薛明阳一怔,过了好半晌才说:“怎麽了甄陌?怎麽不辞而别?有什麽问题吗?”
甄陌略想了想,平和地道:“明阳,我不明白你今天为什麽带我来,你若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是不会来的。我无意於介入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你们如果恩爱,那你带我来是羞辱我。如果你们实际上貌合神离,那你带我来是侮辱她。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你今天给我的感觉,仿佛是带著一个得宠的小妾在正室面前示威,我非常不喜欢这样。明阳,我没有什麽威可示,对你也没有任何要求。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就跟你在一起了,没什麽别的想法,更无意於伤害他人。今天我既然看见了你的夫人,那我想我们之间也应该结束了。明阳,不要问我为什麽?你我都是聪明人,不必事事摊开来说,徒伤彼此的和气。”
坐在後座的高建军听了他的这番话,更加对他刮目相看,却不由得将沈安宁揽过来,紧紧抱住。
沈安宁明白他的心思,抬手圈住了他的胳膊,给他一点信心。
薛明阳很明显地急了:“甄陌,你误会我了。我带你来,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都怪我太鲁莽,只顾了自己高兴,没去仔细体会你的心情。但是,你千万不要乱钻牛角尖。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很爱你,所以才带你来的……”
这时,车子钻进山中,手机信号时断时续。甄陌不断地“喂,喂”,最後只得抓紧有信号的空档说:“没信号了。你先在这里陪陪你夫人,有话回去再说吧。”
薛明阳也知道山里信号差,只得无奈地道:“好吧,甄陌,我知道你心重,可你这次千万要放宽心,我薛明阳做人,也许有些地方不太高明,但行事却是光明磊落,尤其是对我所爱的人……你好好回去休息,别胡思乱想……你後天生日,我会送你一份大礼,给你一个惊喜……”信号至此彻底中断。
甄陌拉下耳机,仍是专心开车,心里却有些暖洋洋。他真没想到薛明阳居然注意到了他的生日,自然是当初在工商局注册时魏苡要了他的身份证,薛明阳特意留心的。
其实他当时也留意过,薛明阳比他大了6岁,今年32,不过他性格开朗,生活舒适,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高建军笑道:“陌陌,没想到你这麽年轻,却能如此当机立断,倒让我很佩服。”
甄陌微笑,温和地说:“当断不断,反为其乱。该做决定时,还是不要拖泥带水为好,那样对人对己都没好处。”
高建军将自己的下颌轻轻搁在沈安宁的头发上,笑著说:“其实有时候还是要冷静一下再做决定,把事情了解清楚,看明白了再说,会比较好一些。有时候太快做决定,也挺伤人的。”
甄陌淡淡地道:“搅进这样的关系,无论怎麽决定,都会伤人。伤及当事人,那是无话可说,自己做出来的事,自然应该自己负责。但不可伤及无辜,这是我的原则。”
高建军听了,心里一震,似乎若有所思,一时没再说话。
沈安宁这时已经疲倦地在他怀里睡著了。
甄陌开著车,沈稳而快速地,冲开纷纷扬扬的雪花,往纷纷扰扰的城市驰去。
已是中午,沈安宁的家中仍然很安静。
客厅里没有窗,显得十分阴暗,甄陌在地毯上打地铺,一直在沈睡。
过了一会儿,卧室里有了隐隐的动静,仿佛两只小小的啮齿类动物正在挖土、钻洞、磨牙、嬉闹,伴随著压抑的轻笑,偶尔一两声忍耐不住的低吟,急促的喘息声给人感觉仿佛有只熊正在一旁隐伏,衬著墙上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奇异装饰,使黑暗寂静的客厅更像一个远古的原始洞穴,沈寂中有种不知名的沈重。
甄陌紧紧裹著轻软的被子,一张安静的脸在幽暗中显得异常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穿著厚厚睡袍的高建军轻手轻脚地从卧室里出来,探头看了看甄陌,这才回身拉了沈安宁的手,两人悄悄进了浴室。
等到洗漱完,他们又轻轻地进了厨房,将门关上,在里面弄早餐。
悄声的谈话和不时的轻笑隐隐地在空气中传扬著,屋里本来一直开著空调,很温暖,这时更显得有一种感染人的欢乐。
在厨房消磨了很久,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喝了杯牛奶,吃了两片土司。
高建军看著沈安宁那张干净俊俏的脸在晨光下显得无忧无虑,总是忍不住要去抱他,他便老是左躲右闪,推来挡去。两人压低了声音笑闹,别有一番情趣。
等洗完杯碗,高建军看了看表,差不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他这才去换了衣服,准备离去。
走过客厅,甄陌仍然睡著,连姿势都没动一下。
他们是今天凌晨到达的,甄陌将他们送到楼下,自己要去打车回家。高建军和沈安宁在车上睡了一觉,精神不错,自然不肯让他这麽回去。
高建军打算开车送他,沈安宁觉得何必这麽麻烦,力邀甄陌住在他家。
高建军明白他的意思,也怕甄陌回去胡思乱想,自己钻了牛角尖。他渐渐也知道甄陌的性情与沈安宁恰恰相反。沈安宁有什麽事都可以呱啦呱啦地说一通,然後就扔在了脑後。而甄陌什麽也不说,却全都郁积在心里。他现在一个人住,万一有什麽事,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想著,高建军诚恳地说:“陌陌,车子没油了,不如你就留下来吧。”
沈安宁连连点头:“对啊,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一起睡。”
甄陌一听就笑了,看了高建军一眼,却什麽也没说。
高建军做出一副听凭摆布的老实模样,惹得两个年轻人好笑不已。
“让他在客厅打地铺好了。”沈安宁笑道。“能赏他一个角落睡觉,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高建军立刻连声说:“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甄陌笑著跟他们上了楼,虽然很少说话,但似乎万事不萦於心,有种风轻云淡的味道。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东西,又冲了个热水澡,甄陌不由分说,自己在客厅里睡下,赶他们进卧室。
高建军和沈安宁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勉强,便由他去了。
倒没想到,他这一觉睡得这麽沈。
高建军走到门口,换了鞋,拉过沈安宁来紧紧抱住,与他吻了好一会儿,这才放开他,准备开门。
沈安宁笑吟吟地看著他,显然非常愉快。
高建军临出门时,无意间瞥了甄陌一眼。开门後射进来的明亮光线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甄陌的脸色非常难看。他不由得一愣,突然伸手开了灯,脱了鞋便走到甄陌身旁。
沈安宁怔了一下,连忙拉上门,赶了过来。
高建军伸手抚了抚甄陌的额头,低声对沈安宁说:“他在发高烧。”
沈安宁一下便急了:“那……那……送医院吧?”
高建军点了点头,想了半天,伸手过去,要把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
甄陌却挣扎著睁开了眼睛,轻声道:“不用,是老毛病,吃了药就可以了。”
高建军诚恳地劝他:“自己乱吃药到底不科学,还是去医院看看,检查一下比较好。”
甄陌微微摇了摇头,微笑道:“久病成良医,我治别人不行,治自己还是行的。你去上班吧,让安宁替我去买点药就行了。”
高建军知道他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了,只好说:“那这样,我去买药,让安宁陪你。你要想吃什麽喝什麽,就让他给你弄。”
甄陌还想说什麽,沈安宁打断了他:“对,就这样,你要些什麽药,说吧。”
普天之下,甄陌也就拿这个好朋友没辙,也就不再坚持,把自己需要的药报了出来。
高建军详细地记在了自己的手机里,这才出门而去。
沈安宁去弄了牛奶面包过来,甄陌半坐起来,勉强著吃了,这才靠坐在垫子上,跟他闲聊。
沈安宁看著他,半晌没吭声。
甄陌却很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笑著,轻松地说:“你放心,我没事。”
沈安宁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甄陌也知道他叹息什麽,不由得摇头:“不,他们不一样。再说,我也不是4年前的那个白痴小绵羊了。”
沈安宁这才放下了心,对他说:“你接著睡吧。明天你生日,我和建军给你好好庆祝一下。”
甄陌不由得失笑:“年纪轻轻,又不是什麽大寿,有什麽可庆祝的?”
沈安宁却俏皮地一笑:“总是个借口呀,好一起玩嘛。”
甄陌也开心地笑了。昨天硬挺著撑了一天,他现在放松下来,顿时觉得疲惫不堪,於时继续倒头大睡。
朦胧中,似乎高建军回来了,除了药之外,还买了别的东西。
两人便去了厨房,仿佛压低了声音在嘀嘀咕咕。
高建军轻声问:“我看陌陌总是心事重重的,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什麽事?”
沈安宁长长地叹息:“是啊,差不多快4年了,唉……”
接著,厨房门关上,再也没有了声音。
等到他再次醒来,已是晚上了。
房里弥漫著一股煲汤的温暖香气,让他立刻感觉到了饿。
沈安宁一见他睁开眼睛,便叫道:“建军,陌陌醒了。”
高建军便端了一小碗汤出来,笑容可掬地说:“来,先喝一碗鲜菌汤。”
沈安宁笑嘻嘻地说:“是啊是啊,他煲汤很拿手。怕你生著病,喝了有油的汤会腻,所以只用了十来种菌子煲了汤,又清淡又营养。”
甄陌笑著点头,便坐了起来,接过碗,慢慢地喝了。那汤里有香菇、猴头菇、羊肝菌、鸡棕菌、老人头菌、竹荪等等,果然鲜美,热热地顺喉而下,顿时令他全身都暖了起来。
高建军顺手开了电视收看新闻,随後搬来小方桌搁在甄陌面前,沈安宁开心地跟著他,从厨房里把菜和汤一一端出来,还不忘对甄陌说:“这些菜都是他做的,你尝尝,鉴定鉴定。”
甄陌笑著点头,
三个人围著桌子,盘腿坐在地毯上。沈安宁立刻给甄陌披上棉绒睡袍,高建军盛了饭递到他手上。
甄陌一直笑著,却没有说“谢谢”,显然当他们是自己的亲人般,没有那种客气的疏远。
三个人没吃一会儿,便开始播本地新闻,第二条便是:“正值隆冬,本市部分大企业家顶风冒雪前往北部贫困地区潞州,他们纷纷捐赠巨款,为山区教育尽一分心力……”
他们都看向屏幕,接著便看到了梁欣、薛明阳、高建军,包括其他捐赠了的各个老板,基本上全都给了镜头。甄陌微笑著的面容特别上镜,显得十分漂亮,仿佛很受记者和编导偏爱,给他的时间就多了一些,加起来起码有10秒,主要是他与那替他戴红领巾的小女孩讲话,然後闪过小女孩幸福的笑脸,是非常感染人的一组镜头,很煽情。
最後是采访梁欣,她高度评价了这些老板的善举,并代表山区的孩子们向他们表示感谢。
看完,他们都没再提及此事,只是闲聊著,继续吃饭。
高建军看甄陌的眼光格外怜惜,一直不断地叫他多吃菜,饭後又细心地给他吃药,照顾得无微不至。
甄陌看他种种不同往常的表现,明白他定是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却也不去多说什麽,只是始终微笑著,全面合作。
第二天一早,他觉得好多了,便起身要去上班。高建军和沈安宁齐齐阻止他。
甄陌轻笑:“如果我不去,只怕有人会认为我在发脾气,反而误会。再说,我已经没事了。我这病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对症下药就好。”
那两人没办法,只好由他,但还是将他一直送到至尊广场,这才放心。
虽然两天没来,这里仍是井井有条,魏苡的管理能力也是非常强的。
看到他走进门来,魏苡笑著迎上前去:“甄总,回来啦?你这两天不在,好多客人都问起你。”
“是吗?”甄陌一边微笑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有什麽异常情况吗?”
“没有,都挺好的。”
他们一路走过去,有不少营业员笑著说:“甄总,我们昨晚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哎呀,你在镜头前面比平时更漂亮。”
甄陌也笑:“你们的标准倒挺宽松的,略微看得过去的通通都称为漂亮。”
“哪里呀?甄总表太谦虚,谁都这麽说……”
听著这些年轻人活泼的笑声,甄陌稳步走进了办公室。
他和魏苡处理了半天公事,堪堪已到中午。他正要提议请她出去吃饭,便有一位美丽的导购小姐过来敲他的门。
“甄总,外面有个客人找你,说是你过去的老朋友。”那女孩子微笑著,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奇异。
甄陌以为是这里的熟客,便随口问道:“谁啊?”
“以前没见过,应该是第一次来。”那位小姐的声音清晰明快。“他说他叫薛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