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望城
第一章:哥哥的烦恼
直到八岁那年才做了哥哥。
小弟弟叫做为奇,刚生下时面疙瘩也似,皱巴得一团黄肉,五官难辨,阿爹整张脸都是虚汗,不时拎着那面疙瘩问阿娘:“我忘了,哪边是头来着?”
满月依例抓前程,当着诸多同族亲戚们的老嫩面孔,小弟一个鹤爪,越过满桌子的锦绣,直直便揪住我的前额发,任怎么甩也不放手,也没见他吃过什么,忒大的力气,口里滴滴答答下水,可爱中七分预谋,三分阴险。
十岁头尖上,我苦练了三季,才总算够力气能拿起祖传的鸳鸯双鞭。
那年仲秋,原就体弱的阿娘偶然风寒下,竟一病不起,勉强拖得累月后,鹤驾归西。阿爹孤零零徘徊园内苦泣。
小弟为奇不知悲喜,只趴在地上咬我的裤脚,我抱起他,好像在那瞬间背负上为家沉重的运业。
然后,小弟冲我喜喜一笑,边流口水边含糊叫:“蝈蝈!蝈蝈!”
我大惊大乍,上天入地还未回神之际,手一松,小弟便脑袋朝下,直直坠落,幸而奶娘孙嬷嬷眼明手快,“心肝!心肝!”得接住了,否则,便再没有人能叫我声“蝈蝈”了。
自那之后,我与小弟就日夜不离,连习武时也领着他,常常练上两三招,看他一眼,有没有乱跑,有没有乱吃东西,有没有哭泣……
师父叹息,他说:“望城,你身边可有猛虎?”
我无地自容,这才专下心意,不再顾盼。
实话说,那个时候的小弟非常得听话,很乖,很可爱,大大的眼睛,半天也不眨一下,总是安安静静看着,偶尔咕咕地笑,那天籁般的童音,配合着子母鞭的呜鸣,点缀清苦的三五少年,于冰凉的为府上空,飘然远去。
…… ……
阿爹自从失了阿娘,便将全副心神置于社稷,只短短三年间,即超越遗忘二十年的官途。
渐渐的,为府愈来愈大,小弟也愈来愈大,愈来愈大的小弟在愈来愈大的为府中,愈来愈朦胧。
于是习武闲暇,我就自学成才,取个包金罐子承上半钵清水,用猪尿脬(膀胱)蒙于其上,再以芦苇穿之,做成了响起,取名曰“唤弟铃”,每次只要一拉芦苇,罐子发出小猪啼叫之音时,二弟就会从某出蹒跚寻来。
“蝈蝈!蝈蝈!”他看见了叫我。
我小心翼翼稳稳当当将他抱起来,双手交叉,紧紧握住,青筋频起,任小弟揪扯我的发辨,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常常看着看着便止不住骄傲。
瞧!这是我为望城的弟弟,多么俊俏。
时光流转,当阿爹开始正经考虑起为二,问我是炼文,还是习武。
我日夜烦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习武苦,弄文也苦,别的什么无所谓,只希望小弟开心顺遂,哪管它什么凤凰飞上梧桐树。
那天,我正苦练“一窍不通”刀,背面开花挨身肘,脚为主帅,手做先锋,刀光如目光,无处不在。
正自挥汗如雨。
小弟跑过来问:“大哥大哥,灶君走得哪条路,现在可还有柳树?”
我蹲下摸他的头,摸了半天答:“小二,灶君的事归厨娘管,你不用操心。”
那之后,我莫名其妙地就被人笑话了三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早早晚晚,冷冷暖暖,为家上下一见我便捂嘴,隙隙嗦嗦背身指点,什么“军”什么“糟”的,我总听不真切,也未在意。
还是阿爹乐呵呵来同我说:“望城,可晓得,你弟弟正读三国志呢!”
我立刻飞跑去书房看小二,便觉着他左眼好像写着个“状”,右眼又写着个“元”,闪闪发光。
…… ……
…… ……
帝都就如同一个销金窟,日靡钱米百千万,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舍、献神、仕宦、恩赏之经营,大贾豪民,买笑无垠,呼卢百应,密约幽期,这普天繁华下,是处有月逐人花笑迎,宴饮争标日,多少珠帘不下钩。
诗潦倒了酒风流,夜深千里状元路,天亮都去卖豆腐。
小弟称他的下肢一定是琉璃制成的,绝对不能久坐,生怕哪日里真坐散了架,于是整日价雄飞雌伏,占尽风华,尽欢声无时不笙簧。
那素日来的雄心壮志半途而废,犹如渴望骤雨来临,却见乌云从头顶掠过,直向邻土散去,不免令人惋惜。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看他着实已经再不管甚底经韬伟略王昭君,只知道煮茶要用江南梅季的雨水,衣紫腰玉吃酒不醉,骏马雕鞍,坐下马如飞,马上人夜夜不回,两袖拂面,闲荡满街尘。
小弟少年人乍识了春风面,锦鸳鸯不锁黄金殿。
老爹则是气煞肝肠。
我站在中间最是凄惨,左右为难。
又怕爹爹心肺疼,又怕弟弟屁股疼。
还好府里有个伶俐的小厮叫什么十方儿的,生就双千里耳飞毛腿,每次爹要打小弟了,就潜道来报于我知道,我便风风火火去救。
紧赶慢赶下,不知不觉有了第一根抬头纹。
小弟,也过了冠礼。
有几次我试探他,“小弟,你还记得谁是昭君么?”
他听了,先哈哈大笑,接着咝咝呼痛,我怜惜得寒毛竖起,唉!为着张什么百美图,阿爹已打断了三根家法。
“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良人属我,我属良人,大哥说的是哪个?”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叹气,无论如何,这个兄弟,都是我的宝。
……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我对阿爹说,小二是大智若愚。
阿爹却不信,扯着胡子跺脚:“斗筲之子太岁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有道是土克水,水干见底,水生木,木旺开花,王不见王。烦恼如麻下,我提出带弟弟上战场。
阿爹大呼好计,遂一拍即合。
是夜商量妥当,我去寻弟弟,却见他……抱柱兴叹。
一宿难眠,忽而惊醒,疑身犹在梦中,残灯乍消,炉香未尽,东方且白。
小二早已着上了武服,秀眉长眼下,略添上份豪气。
我大喜。
一路上风景与京迥异,小弟图新奇,倒也不听他怨劳苦。
其实,安我本心,若有选择,断是不愿他从军,毕竟那些个血光之事中,一将功成万骨枯,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血肉一般皮。
幸好,小弟虽见到我沙场上嗜杀无情的嘴脸,到底仍是笑嘻嘻唤我,不见疏离,一如十几年间,我这才放心,好好打仗。
考虑了良久,总觉得不能总让弟弟观阵,武将也同文臣,上位必先立威,于是月余后觑到个良机,我便派了他上沙场,自己惴惴于铺天盖地的人马中,意悬目断。
用尽全身武力,敲起战鼓,以一阙“兰陵王入阵曲”挟着十倍兵力稍稍补一补他的势微。
左心房,右心房都在眼睛尖上跳来跳去。
为二公子终于旗开得胜。
紫叱拔长啸不止。
他胜了!
他胜了!
天上地下,诸鬼神佛们,可曾看见!可曾听见!
我的弟弟,胜了!
…… ……
我当场便直愿弯弓射日以贺,奈何身不由己,只好先甩开了三十六手子母鞭,挡我者死,遇圣皆杀,战鬼的心花怒放下,尸横无数。
那日庆功,我于主座身心两半,真想指住鼻子骂骂那些不知脸皮妄自得意的副官,你们杀了多少敌军又如何?!!怎及得上为奇。
夜里灯下,总算兄弟对影,我真正快活难抑,四处叫杀马剜肉,为奇已是许久食不得腥荤,令人心疼。
炉上慢慢熔着良驹腿侧脚力最甚的精肉,腾腾得都是雾气。
小弟问我:“大哥,哪里来的肉?怎么好似在说人话?”
我生怕肉凉了风腥,直劝他快吃。
小二没有再说什么,乖乖拿起小刀,吃两口,打个寒战,看我一样,又吃两口,打个寒战,看我一眼。
我想:可怜的二弟,一星点肉而已,竟如此珍惜。
捱他睡熟了,我起身写信给阿爹:“父亲大人容禀,今日小二大显神威,已立下了赫赫战功,儿子想,他或许更适合做个武将。”然后打印封口,呼人星夜送出。
恍惚间,不知何处的谁在叹息。
…… ……
刀光剑影,鼓角争鸣,只一眨眼就走出了好长好长一段路,背后是模糊的云烟,河是我的一种行走,而弟弟为奇是河的上游。
战场四年,我整日提神掉胆,唉声叹气,只敢分出六重心思行军布阵,竟也能够无敌。
直到那夜……
刚商量完军情,踏月而归,主帐毛毡上却已被人神不知鬼不觉钉入封密信,信中笔迹弯转生硬,语法混乱,似非出自中土汉人之手。
上面说:“当神你弟。”
我大惊,立刻披衣赶去为奇的牙帐,正见他的侍卫们与队武技绝高的黑衣客拼命。
那次我真是气疯了,于是只活捉了三个,扯去障蔽,全是异域面貌,第二天便都咬舌自裁,查了许久,却总也不知是谁送信示警,我也再没派二弟上阵,并将心机玲珑的副将车云阳拨到他处昼夜守护,好歹才定下了神。
转眼,小二长至十八,阿爹官拜文臣之首,愈发忙碌,家信骤减,往往只数字询问,末了添一句:“竖子如何?”,我想,他还是悬念弟弟的。
铲平北狄,转战西蛮,那摩罗国新主亲自上阵,我与他斗力斗智,竟成平手,此人心机深沉得很,使一杆春风不度忘归枪,尤善打穴。
我自知遇上劲敌,哪敢掉以轻心,与他来去几个月,然后他那边内乱,我这边兵乏,就不约而同偃旗息鼓。
带着小弟回京,拜了祖宗后,便再见不得他的人影。
阿爹气至发抖,天天扯着脖子说要将京都所有的妓馆歌院砸烂了才罢休,我劝他:“小二只是年轻,馋嘴猫似的,不妨大事。”
阿爹用半知左眼瞪我,恨恨道:“都是你掼坏了他,看他哪日迎破落户于你做弟妹!”吼罢,拂袖入了内堂,想是去到阿娘坟前哭诉去了。
我自是不会担心这个,你想想,为家的二少爷,什么人物,迟早会伙同个天上人间的姑娘叫我大哥。
弟妹啊……
弟妹……
我的弟弟的情妹妹……
哈哈哈,一想到这个,我常常会从夜半笑醒,有种预感,似乎愿望即将成真。
果然,某此皇家宴饮,天朝龙主最宠爱的么女邀了我别席叙谈。
谈的不是别的,正是为奇。
公主说:“久仰令弟大名……”
我眉飞色舞,假装谦虚:“不敢,不敢,公主谬赞。”
公主说:“将军可否引见?”
我抬头看她,小姑娘长得不错,勉勉强强配的上小弟,便开心答应了。
后来的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我寻着各种理由让弟弟得以出入宫廷,到底是他本事大,转眼就与公主两情相悦,气味相投。
弟妹啊……
我就要有弟妹了呀……
…… ……
待到摩罗内乱稍平,我这里便准备拔营,见小弟与公主侬情正蜜,怎忍心他们生生分离,于是禀明了父亲,独自起行。
话别之际,正想好好交代小弟几句,不想哪个不知好歹的擂起大鼓,只得中途作罢。
回到边城重地,摩罗那边却毫无动静,只拉开了守势,我正自不解间,从京里传来了消息,说皇帝已经同意八公主和番摩罗燕王,两国即刻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