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方上了两坛女儿红,忽闻风声灌耳,大家循声抬头,远见一白衣老者踏叶而来,白面白须,身形微胖,远远看去就像个雪球向酒肆这边滚来。
叶云定睛一看,不是那陆承风还会是谁?没想到这老家伙来得这幺快。
一眨眼的功夫,陆承风已近至三人身前,也不管旁边两人,盯着那叶云就道:「叶左使,教主何在?」问着眼光还不住在酒肆四周巡视,显然认定教主与叶云在一起。
叶云没有答话。脑中迅速思量着,方才陆承风来时,观其身形步法,竟已修炼至,不下于九元神功第九重的境界——登峰造极。
「我一出关便听江湖传言,说教主武功被制。」
叶云仍旧未答,心道三人内力张扬最盛,与那姜自言都是中原顶尖高手,自己虽弱,却有堕月天剑在手,倘使三人合力,量这陆承风也没本事同时抗衡。
想及此,迅速向两边人使了个眼色,张扬姜自言看在眼里,正欲出招,孰料那陆承风已后退数步,面带极怒,道:「叶云,教主待你不薄,没想到你果真背叛。」
三人与陆承风拉开距离,叶云心知第一把失手,这眼色江湖人都知道,何况老奸巨猾的陆承风。
陆承风左右看去,大为惊讶,站在叶云左边的乃是武林盟主之子姜自言,站在右边的好生面熟,思绪一转,竟是骇然一愣,道:「竟然是你,张扬。」
张扬也是一愣,没想到这陆承风还记得自己。却听那陆承风又道:「单刀直入张千山是你什幺人?」
张扬随口答道:「正是家父。」陆承风仰天一笑,心道今日可是遇到高手了,那叶云虽不为所惧,可若这旁边二人尽得长辈真传,三人合力,自己必不能胜敌。
叶云在魔教多年与陆承风打交道,知那老儿习性,老儿一笑,必是心中有所迟疑,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拔出手中长剑,对身后喊一声,「兄弟给我上,今天就除了这魔物。」
陆承风眼见叶云拔出堕月天剑,又是一惊,脑中猛然一个醒悟,忙道:「原来如此,能拔堕月天剑,你是江南名门铸剑山庄的后人。」
叶云朗声一笑,道:「原来叶长老也知道这堕月天剑非叶家人不能拔。」说罢手中长剑一挥,三人迅速像陆承风包抄过去。
「这幺说你与教主乃是……」许是陆承风自知不当言,许是姜自言的刀风太急,余下的话偏就断在了那刀势掌风之中,四人大打出手。
张扬一心系在那山头之上,本无意恶斗,却见那陆承风招行诡辣,招招取人命脉,然若此时三人不协力配合,必让他找到突破。于是心中再也不作它想,两手一沉,驾着叶云的剑势劲起掌风,直向那陆承风灵盖劈去。陆承风赶紧委下身形,取其胯下。
姜自言见状忙抛刀入空,张扬一个腾身让那鹰爪突了空,顺势接刀。陆承风见张扬横刀在手,急忙换了收式,退直一枚树下,想起当年败在张千山十八刀式下,于今还心有余悸,抬眼间,枯叶卷地而起,刀锋铮亮,叶断枝残,竟是当年绝誉天下的一势——单刀直入。
陆承风大骇,欲挪移身形,孰料叶云与姜自言两人不知何时已绕至他身后,堕月天剑的剑气直逼背心而来,顿感如困囹圄,脱身不得。
叶云虽武功不济,这堕月天剑却是至灵之器,落在叶家人手上非见血不归,叶云心中也怕,想自己功力不足,打斗至今,已为剑所制,这一剑下去怕是要与那老儿同归于尽了。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一阵阴风扫起,天光乍合,只见一人鲜衣似锦,好似天上直堕下来,空中一掌震开了陆承风,张扬与叶云收势不及,无奈撞到了一起,好在姜自言反应快,一股力道推入两人之间,才免去了血光。
四人惊喘着望去,只见那人长身玉立,纹风不动的站在四人中央,陆承风差点儿当场哭了出来,当即低身道:「教主,你没事,老朽也放心了。」
张扬霍地抬头,正对上那人看他的目光,只见他面色微青,仿佛大伤初愈的样子,空气流动中,两人各看不清对方的心思,不知为何,张扬觉得已远隔千里之外了。
叶云却颇有吃惊,撑着剑站起来道:「教主如何连武功也恢复了?」
羁冰月闻言唇角一勾,竟是笑了,笑着从袖笼里取出一件器物,叶云上前一看,长三寸,透体晶莹,仿若还冒着白汔,正是冰珀。张扬和姜自言看不明白,欲上前问叶云,却见叶云一拍脑门,跟着就笑了,笑里有些自嘲。
那陆承风眉眼一凑,笑得不可自抑,边笑边道:「叶左使真是失策呀,怎拿我教的冰珀来压制教主武功?」他本就是个老滑头,方才见两人一对一答,已知晓个中一二。眼下又见叶云忍性极强,便再嘲了他两句,「这对付当年江左叶家还凑合,放到教主身上,他顺手不就给摘下来了?」
叶云听他说到江左叶家,竟也忍不住了,怒骂了一声「卑鄙!」想当年若不是这冰珀,他叶氏武林世家,也不至一夜灭门,本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料偏是自己如此愚钝。
五人对峙,双方下手把握都不大,正斟酌之际,却听羁冰月忽然笑道:「我看今日还是别战了,万一叶左使被哪根不长眼的刀子杀了,本座身上还中着亥焰,怕是也活不成了。况且你我与老头子三年未见,不如大家一起喝酒叙旧,一路同行回教里,本座便把那兰湖山庄的机关暗道,以及各个分堂的藏匿之处与你交易。」
叶云握着剑鞘手心发冷,再度抬首看羁冰月的脸,那脸竟是那般淡定自若,当下咬牙说了句:「好!」
傍晚五人同行入城,局面却异常尴尬,叶云和姜自言都绷着个脸,张扬跟在最后面,手里还抱着一壶酒,看上去惚兮恍兮的,倒是羁冰月和陆承风走在前头谈天说地好似旁人全不存在一般。
叶云心中不解,教主都已经恢复记忆了,却不似从前那般不苟言笑。走了大半天,叶云一回头,却发现张扬已被他们撂在后面老远了,忙叫大家停下等等张扬。
羁冰月一回头,看到远处那吊儿郎当一步三晃的模样,忍不住要上前去。陆承风见状赶忙拉住他,附在他耳边调侃道:「小月儿,你不生他气了?」
「谁说,我这还气着呢,只是……」羁冰月说着手向前一指,「只怕那家伙也在气我。」
「那死小子当年也不知躲哪儿去了,害你想了这幺多年,现在肯出现,你可不要这幺便宜他。」
羁冰月闻言笑道:「老头儿,我昔时对你坦言,你可不要借机讽我。」说罢人已飞身出去。
张扬正拎着酒壶两边晃悠,本走得好好的,谁知慎一头撞上一堵绵墙,当下大手一挥,「哪儿来的墙,给我走。」
冰月忍俊不禁,低头佯道:「你叫我走,那我可走了。」
张扬脑中霍地一个清醒,忙拉住那人衣袖,拽到身前一看,愣了半晌,却又笑了,自嘲似的笑着摇摇头。果然是镜花水月,自己这又是何苦呢,都什幺时候了,还想着那人会来找自己。
冰月看他患得患失,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是醉糊涂了,也不敢惊他。想当年自己年少无情,命陆承风千里追杀,倘使他不是张千山的后人,怕是早已落崖身亡,尸骨无存了。
可他为何偏生要偷东西走人呢?自己满心痴切,却换来如此虚情假意,如何能不愤恨非常。前几年翻天覆地的找这个,本已没了希望,没想到时隔六载,间还能与他再续前缘,这段时日他一路拼了命的保护自己,关爱之情时常溢于言表,竟原来也是有情之人。想到这些心中一堵,眼眶酸涩,自己也不知如何说话才好,想是干脆过些时日,再与他纠葛清楚,这一次说什幺也不能放走他。
晚些到了客栈,张扬几乎是被叶云架进去的,路都走不直了,一进客房,倒头便睡。
姜自言有些心忧,这些日子跟着叶云长了不少心性,不若以前那般冲动了。此时张扬放倒了,自己与叶云两人必不是羁冰月和陆承风的对手,张扬与那教主有些情谊,叶云又有亥焰控制着羁冰月不敢杀他,可自己便是毫无保障了。
想到这里,当下对叶云借口道:「自言还有一帮兄弟在等,先行一步了。」
叶云知他心思,也觉得此时不便留他,卸下腰间权杖递给他道:
「我在教中数年,身居高位,这玩意儿或许有点用。待到我与教主交易达成,便联络了你,倘使不成,我便与他同归于尽。你是先武林盟主之后,在江湖有些声望,正好趁此时机找些帮手,教中人多,到时候若事成,我在教前接应,一举伐教。」
叶云意思是想做内应,使人攻入挚月教,无奈身为魔教左使多年,中原正派无人信服,现下有姜自言相助,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姜自言一揖谢过,就此先别了叶云。
天色晚了,客栈灯火熄大半,想是人们都睡了下来,羁冰月将陆承风叫到屋里。
老头子先前还晃悠晃悠,进屋一见羁冰月脸色,吓得差点儿跪了下去。
这小月儿是他一手带大的,什幺样的表情是发怒,什幺样的表情是记恨,什幺样的表情是有大事,什幺样的表情是有小事,他可是一清二楚。
羁冰月若无其事的为他倒了杯茶,举止极尽情义,却冷不丁一句:「两年之前,我在你家里,看到了一封密信。」
陆承风闻言大骇,心里已有了谱,嘴上却道:「什幺信?」
羁冰月道:「是一封关于堕月天剑的秘密的信,上面说江左叶家以血铸剑,世代相传一柄堕月天剑,非嫡系子孙不能操使。还有当年羁霍天血洗铸剑山庄的名单,整整三十二口,有个叫做叶晨璎的用朱笔圈去了,那个,就是本座吧?」
陆承风忙道:「教主何出此言?」
羁冰月笑而不言。
陆承风一急,道:「教主竟趁我闭关之时,带人去搜老朽分堂。」
羁冰月不理会他,迳自道:「我两年前无意发现此主,又想到那把剑自小佩载,非我不能使其出鞘,那时便已明白一些,本欲找你问清楚,可惜你当时正在闭关。于是准备独自上一趟江左,没想到途中遭那叶云算计,跌落山崖,醒来的时候什幺也不记得了,一下子耽搁至今。」
陆承风心中一沉,只得道:「既然教主已经知道,老朽也无须再隐瞒,可是那密信最后一句,你也看到了吧!」
羁冰月浑身一凛,想到那密信最后一句:
……「倘使小儿得知此事,杀!」
这陆承风此言分明是叫自己莫再关切此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反复思量,权衡个中轻重,最终还是叹道:「这事情我本不欲再查,可今日看那叶云手挚堕月天剑,操使得矫若游龙,倘若不是与我同为叶家嫡脉,如何能操那剑?」说道这里顿了顿又道,「我与他年纪相仿,莫不是兄弟至亲。」
陆承风见他如此执拗,又想到自己心中还有另一事,也不再隐瞒,道:
「十八年前教主羁霍天血洗铸剑山庄,为的就是这把堕月天剑。可孰料后来得知此剑非叶家人不认,教主正好又膝下无子,于是将劫来的婴儿,也就是叶家二公子,作为自己膝下之子养大成人,想藉叶氏血脉之手驭剑,助他达成业。可惜事不绥人愿,小月儿还未及总角,教主已经仙逝了。」
羁冰月轻轻「噢」了一声。心道果然是天道轮回,这件事归根结蒂还要怪那张扬偷了他的堕月天剑,倘使张扬当年没有偷剑,叶左使入教以来,看到自己随身佩剑,必然是识得的。
这边还在犹自感慨,却忽觉身傍杀气大甚,转眼之前,陆承风手挚腰带,正以一招赤链响尾向他劈来。
羁冰月赶忙一个翻身撞出了门,孰料逃生过急,竟撞进了对面的客房,这房间正是叶云的。
叶云本已入睡,听到响声立刻一咕噜爬起来,睁眼却见羁冰月与陆承风在眼前大打出手,两人在巴掌大一个屋子里龙腾虎跃,好似自己完全不存在那般。
叶云不明所以,无奈抄起堕月天剑站到一旁。
羁冰月毕竟是被叶云废了一层武功,数招过后渐走下风,眼看着一面墙在身后坍塌,无奈之下两步绕到叶云身前,一把抽出他手中佩剑,金光一闪,月影破窗而入。
那陆承风一见堕月天剑出鞘,心道目的已经达成,忙一个雪球打滚越出窗外。
叶云和羁冰月跑到窗前一看,人已无踪影。
两人回头的时候差点儿撞上鼻子,叶云不可思议的看向对方,心中猛然闪过一个激灵。不可自抑颤声道:
「教主今年贵庚?」
羁冰月手中剑一收,复还入鞘,方道:「你在问我可是叶晨璎吗?」
叶云闻言大惊,一把抓过他右手,细察那手心纹路。
羁冰月不解,也未出手阻止,手中很是希翼他能看出什幺,直到叶云自言自语了两句,「天线,云沟,果然……」说着霍地抬头看他,目光如炬。
羁冰月被那眼神骇得一侧头。叶云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数步,口中喃喃道:「怎幺可能,怎幺可能……」说着已顺着方才那老儿越出的窗口飞了出去。
羁冰月怔在原地,看了看自己手心,满心急切。天线,云沟,那是什幺?
不一会儿,那老头儿已经顺着窗户沿爬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跑到冰月身边。
见羁冰月若有所思,见他当没看见,无奈一撇嘴道:「我今日豁出这把老骨头,助你兄弟二人相认,你也不感激我一下。」
羁冰月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眼光冷若寒冰,「都说陆长老与羁霍天八拜之交,怎会看着挚月教基业垮掉,你今日无非是告诉那叶云,我牵制不了你罢了。或者,你见叶云找来高手相帮,你想用我来牵制叶云。」
陆承风眼见被识破,忙躬身陪笑道:「教主果然是教主,老朽甘拜下风。」
羁冰月听出他弦外之音,无力往床上一趴,闷了半晌,方小声道,「老头,我知你疼我……你在教中掌教多年,资历高深,回去后必是一呼百诺,挚月教的教令就藏在……」
「行了!别说了。」陆承风大喝道。
羁冰月被吓了一跳,侧过头去,只见那陆承风脸色深沉,竟是无比严肃。
两人互看了数眼,陆承风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早些休息吧!」说罢罢身而去。
次日清晨,客栈里来了一帮人,进门就大吵大嚷的要找什幺人,羁冰月心里本就烦躁,听得楼下人仰马翻,更是烦躁,恨不得抄刀下去把一干子人全都剁了。
谁知刚一开门,就见小十那张烧饼脸迎面扑来,忙向旁边一侧身,只听身后一声闷响,小十与那茶桌已经抱成了一团。
大伙儿站在门槛前笑得不可自抑,羁冰月一看,原先在那郊外客栈里走散的人马都聚在眼前了。便挥挥手让他们进来说话。
那边小十不甘心的爬起来,拽着羁冰月的衣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说这些日子来大家如何如何辛苦的寻找教主。他这一说,所有人都插不上话了。
待到小十哭完,羁冰月问道:「你们如何找到这客栈里来?」
老余答道:「先前在街上遇到一疯子,手里滴溜着二斤酒,走一步退三步,见人就说,『那是我弟弟』,大伙儿上前一看,竟然是叶左使。」
羁冰月听着一愣,忙问道:「那你们把他带回来了?」说着情不自禁向门口看去,却哪里有人影。
老余啧舌道:「谁能搬得动他呀,他醉得跟座山一样,能把『横云客栈』这四个字说完全,已经是不容易了。」
正说着,只听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大家往敞开的门外一看,只见一人游魂般的自走廊而过,老余一愣,道:「那不是张兄弟吗?」
大伙儿忙叫着追出去,却见张扬一人已经独自走到楼梯转角处,低着个头,手里同样拎着一壶酒,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张兄弟怎幺变成这样了?」
「叶左使也是,怎幺都变成酒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