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其实要说相像,我倒觉得你挺像广阳楼里那个唱武松的,不过我也记不太得他的长相,年代久远......只知道当年很多姑娘奶奶都很迷他。」
「恩......」
和那年轻人的聒噪比起来,青禹显得异常地寡言沉默。
其实并不是他想要故意沉默,只是对方的话实在太难响应,一张嘴又说个没停的......
况且,站在湖水里的青禹冻得要命,只怕自己一开口,那喀啦喀啦的牙颤声会被对方听到。
「唔,你需要帮忙吗?」讲了半天,终于他想起了青禹的处境。
「不。」嘴巴上是这么说的,但在双手没有支撑的情况下,抬了右脚左脚更下陷,好不容易把左脚拔出来,右脚又埋入了淤泥中。
「呵呵呵呵......」他的笑声也是清脆好听,但毕竟是嘲笑,弄得青禹老大不爽。
「笑屁。」
「喔,我只听过"放屁"跟"吃屁",原来还有"笑屁"这种用法......」
那年轻人认真的表情,让青禹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故意嘲讽他呢,还是真的不知道。
「你等等。」
年轻人伸出了手挽起袖子,露在袖口外那截手腕就跟他的脸色一样雪白,然后他蹲在湖畔把手伸入水中,再伸出时,细长的手指头夹着一朵紫色的花。
「水莽草,有剧毒,别往嘴里放。」把花塞到发着愣的青禹手中,一边抓着青禹的手臂一拉就把他拉上岸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怪人的手刚才在湖水中浸过的缘故,异常低温;而力气也大得和那清瘦的身躯不相称。
「寇翎。」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说:「你呢?」
「祝青禹。」
「幸会。」
「......」青禹并不打算和这个怪异的寇翎聊天。
他是来散心,不是来交际的。
光着脚坐在鞋子旁等着风把脚吹干,他点了根烟驱寒。
「要吗?」那个寇翎还是好奇地直盯着他瞧,是怎样了?没瞧过人吗?
「这是......?」
「Mild Seven。」
「马的啥门?」
「肛门。」青禹在心中调侃了他一句,不过这么低级的玩笑话毕竟他还是没说出口。
「你不抽烟吧?」
「我不,但我母亲抽。只是她不碰这种下级的烟草,气味呛人。」
「喔......」原来mild seven是下级烟草。「那她抽什么?」
「龙和堂的鸦片膏。」
「......?」龙发堂?
「结果她抽过头了也死于非命......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去我真说不出是痛快还是伤心。」本来话多的寇翎说到这,脸上的笑容顿失,神色落寞地望着湖水不再开口。
耳根稍得清静,青禹吸了口烟,用余光扫视着寇翎。
他的侧脸很漂亮。
应该说,除了苍白病态了些,他是个非常好看的人,特别是不聒噪的时候。
而且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就像公车上遇见的那个老妇人,一看就觉得应该是出身在家境良好的人家中。
他又深又黑的眼珠染上了月亮湖的紫色光泽,简直就像是从湖里捞起的两团湖水,在月光下莹莹美丽,却有点不对劲。
是了,因为他不眨眼睛。
那两道密长的睫毛始终没有盖下来过,从刚才到现在也好一段时间了,就是没看过他眨半下眼睛。
尽管这个人言行举止跟穿著都很怪异,脸色白得不像人类,体温低得不像人类,不眨眼睛也不像人类,但是青禹却没怀疑他是人类以外的东西。
和阿洛一样,他们两个都是坚决的无鬼神论者。
「青禹兄,要下雨了。」沉默了好久的寇翎突然开口说道。
「嗯?」抬头一望,天空一片清朗无云,星月当头......
「起风了,风里有雨的味道。」
果真话才刚刚讲完没多久,乌云开始往湖谷顶聚集,将星月吞入黑暗中。失去了月光的月亮湖,黑黝黝的一潭,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很不友善地随着湖面刮起的大风汹涌了起来。
「那我走了。」套上了鞋袜,青禹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枝。
「嗯,告辞了。」
两个人才刚道完别,远方就传来了女人声。
「等,等等......少爷!先生!」
很熟悉的声音,好象在哪听过......青禹往叫唤声的方向望去。
是那个在公车上遇到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有点吃力地小跑步,手中夹着两把油纸伞和一件薄袄子。
「少爷。」老妇跑到寇翎前停了下来,气喘嘘嘘却恭恭敬敬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妳来干麻?」本来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寇翎,一见到老妇表情明显地变得不悦,声音冷冷淡淡地说。
「少爷,伞。」递过一把油纸伞,又递上了那件薄袄子。
「少爷,天冷,披个外套吧。」
「都说过我不会冷了。走,回去。」说了就要离去,老妇人却赶忙唤住他:
「少爷,少爷!我们请这位先生到府上喝个茶吧!先生,请您赏光......」
「陈阿枝,妳给我分寸点,那是你的房子还是我的?」
听了寇翎这话,青禹皱了眉头。
那老人家是他的管家吧......
且不论这一老一少什么关系,这样的口气跟老年人讲话,还指名道姓的,实在有点过分......
「当然是少爷您的。可是少爷......」老妇恭谨地低着头,但望着青禹的眼神却是期望恳求的。
「那就是了,走吧。」寇翎扯了老妇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拉着她走。
「喂,你别那么没大没小的对老人家。」不是青禹爱管闲事,实在是那寇翎的霸道和老妇苦苦哀求的神色让他看不下去。
「没大没小?」寇翎停住了脚步,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张得老大,然后噗哧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
寇翎的笑让青禹感到此人真是傲慢到令人讨厌,他生平就痛恨跟这种年纪轻轻钞票多多的任性富家子弟打交道,可是闲事已经管了下去,
哪有放了一句话就挟着尾巴跑掉的道理?
「笑你说的话,没大没小......哈哈哈我可是从她还是个婴孩就......」
寇翎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个不停。
「......」青禹也没耐性跟他闹下去,转身就走。
「先生!先生!」老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下摆,她矮小的身高也只能抓到下摆,带有哭音地恳求着:
「您别走!我求您了!」
「老太太......」
「无耻,气死人了。」
寇少爷怒地再也笑不出来,一把就将手中的伞跟袄子往地上一掼,袖子一摆大步离去。
「......他平常都是这样任性没礼貌对待你吗?」青禹弯下腰把伞跟衣服拾起递给老妇人。
「不是的先生,少爷他只是人太好......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也不愿意......,不多说。无论如何,都请先生您赏光来府上坐。」
雨下来了,老妇担忧地望了远方,寇翎早就不见踪影。
她叹了口气,颤抖的手半天就是撑不开那把油纸伞。
青禹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感慨与忧伤,还以为她是害怕回家被那个任性少爷责难吓得手抖。
「我帮妳。」
油纸伞一打开,一股清香的木头味道混着黄油的味道扑来。
不难闻,很特别的味道。抬头一望,伞上画着一对丹顶的画眉鸟,栖在紫藤枝上,相依偎。
图画旁毛笔署名着:月楼。
「月楼是少爷的字,听说是太老爷给取的,从前老爷他们大家都这么叫他的。」
「画得很漂亮。」
「先生,您真是有眼光,我家少爷很有才气。」
老妇愉快的神色,就好象被赞美的是她一样。
这两个人都很怪,想必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月亮湖泊03
看那老妇跟寇翎"古意盎然"的穿著,原本以为"寇府",会是像古装片里头看到的那种旧式中国庭园,或者是好几进有假山有池塘的那种大院子,然而眼前的建筑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是一栋两层洋楼。
当然,和今日所见的那种附车库游泳池的花园洋房别墅还是有很大的差别,楼是用红砖瓦和灰色石柱交叠砌成,仔细地瞧,整栋建筑没有用上半点水泥,当然想必里头也不会用钢筋。
实实在在地一栋古楼。
红砖可能因为年代久远所以外表附了一层浅青色湿滑的苔,二楼圆拱型窗洞下也长了些攀墙的藤蔓,但一点也不损建筑的美丽。
「少爷说,原本,这里是一栋木造房,这是太老爷后来请师傅盖的,在那个时候,这可算是最时髦的宅子了。」
随着老妇穿过了拱型的门廊,来到了一间应该算是"客厅"的大房间。
外观是西洋的,内头的装潢布置却是道道地地中式的。
「那些洋派的贴银镶金桌椅,太老爷嫌俗气,少爷也说,睡的坐的躺的用的,还是咱祖宗留下来的最美。」
既然是中式的厅堂,墙上也不免俗地挂了些字画,走进细看,幅幅都和那把伞一样的署名。
「这么大的房子还住了谁?」
「就我跟少爷。」
「两个人?」
「是。」
青禹没有继续问下去,像这种偏远的深山地方,青壮一辈的多半都出走都市生活去了,愿意留下来的大概只剩下老人了。
要不然就是像阿洛这种养病的人才会留下来。
所以那个少爷,也许是患了什么疾病,这样解释他那异常苍白的脸色跟冰冷的手,就非常合理了。
大厅两侧各有一间也很大的房间,老妇人说一边是从前老爷和客人商议重要事情,另一边是给客人女眷临时歇息歇脚的房间,那个时候客人很多,像他们这种仆人总是天天忙着烧水煮茶准备点心。
不过大概已经很久没客人了吧,没点灯的房间显得幽暗冷清,它的时间停止了,被凝在这一方不属于现代的空间。一尘不染,却一丝活气也没有,难以想象它从前的风光时期。
老妇招待青禹来到建筑中庭的楼井,洋楼中的中国小洞天,花花树树种了满园,一座尖顶的木造小亭,还有一池金鱼。
「少爷平常最喜欢在这里静坐喝茶。先生您请坐,我去备茶点。」
青禹往亭子的青石椅子坐下去,只觉得屁股好冷,想抽烟,但总觉得在这种优雅的地方抽烟有点不太对,于是忍了下来。
「你真不应该来。」
青禹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寇翎就站在亭子外的长廊上,又是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因为捱不过老人家的苦苦哀求,他也不想来这看他脸色。
「现在就回去。」寇翎坐到了他面对面的石椅子上,细长的眉毛因为极度地不悦所以弯成了两道新月。
这是在下逐客令吧?
偏偏,青禹骨子里就是有不愿意被指使的成分,你叫他东,他偏要往西。
编辑要他写罗曼史,他给他一篇恐怖小说。
这个富家大少爷一点待客之道也没有的不礼貌倒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应该用命令的口气来跟他祝青禹讲话。
他看了一眼寇翎,却什么话也没说,又把目光移向亭子外的花草观赏起来。
没错,就是打算要气你这个富家子一气。
「没看过像你这么死到临头还不知抽身的蠢人。」
寇翎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威胁,但看他却没有威胁的神态,只是懊恼地用他长长的指甲抠着青石桌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这种孩子气的行为让青禹很想笑。
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每次生气的时候就会想办法作一些幼稚的事情或弄出一些噪音来表达心中的不爽。
终究不过是个小鬼。
*****
「先生,这是我这次下山带回来的冻顶冬茶,请用。」
老妇人用竹茶盘端着两只白瓷茶碗,一碗先送到了青禹面前,再恭敬地把另一碗端给寇翎。
茶盖才打开,茶香还来不及闻到,一只白手就伸到他面前飞快地夺走了那碗茶。
「这茶不好,味道涩口,我帮你喝了罢。」说着寇翎就把青禹的茶一饮而尽。
「......那你那碗呢?」
「一样糟。」
接着把自己那碗也喝干。
「......」算了,反正平常他只喝咖啡不喝茶。
没多久,老妇又端出了几叠精致的小菜点心。
才一放上桌,那寇少爷立刻抓起筷子就开始掀掀夹夹:
「这莲藕,煮太久太黏滑腻口,撤走。这盘猪肚猪耳葱花撒得太少太腥,撤走。姜丝大肠,肠子没洗干净,撤走。还有这个柠檬烤鱼,烤过头了太焦不能吃,撤走......」
好端端地美食被他这东嫌西嫌,竟是没有一盘能够吃。
老妇神色黯然地把那些东西又端回厨房去。
「不好意思青禹兄,我们这里毕竟不是酒楼饭馆,没能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请见谅了。」
「......」分明就是故意不让人吃的,还讲得这么冠冕堂皇。
「这是刚熬好的栗子粥,时鲜的栗子,火侯我亲自在一旁顾着,软硬适中。粥米也是泡了半天的山泉水......」
这次,老妇端来了一碗看起来很高级的栗子粥,还特地不厌其烦地详加说明,像是为了要堵某人之口......
果然,这一次找不到什么破绽可以挑剔的寇少爷,脸色变得很难看,恶狠狠地瞪着老妇一眼。
碗盖一打开就是一阵迷人的甜香,连着几餐只有泡面吃的青禹真有点饿了,他拿起碗旁的白瓷汤匙,舀起一大口就要往嘴边送。
「慢!」
寇翎按住了青禹的手,硬是把那汤匙跟那口羹插回碗里。
「青禹兄,不瞒你说,自从我寇家家道中落后,三餐不继,一箪食,一瓢饮,都是珍贵异常。每日但求温饱,实在没多余的食物可以招待,这碗粥,说什么也不能给你吃。」
说完站起身,一手端起了那碗粥,一手拉着老妇,快步走回后面的厅堂。
「一箪食,一瓢饮?」好逊的谎言......青禹摇摇头。
是舍不得给客人吃东西吧......常听人说越是富有的人越小气,今天真的是见识到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不是来了这么一趟,还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优雅的富家美青年,竟是这么吝啬的人。
东西在面前晃了却没吃一口,连个茶水也没喝半口,此时此刻,青禹更想抽烟了。
「妳干麻非跟我作对!?」在后厅,寇翎阴沉着脸斥着老妇。
「少爷息怒,我是为了你啊......」老妇一面用袖子拭泪一面说着。
「我都说不了,你自作主张个什么劲?」
「少爷,如果阿枝不自作主张,您永远等不到那天啊......我也老了,八十几了,随时都会死,到那时候少爷谁来服侍您?您一个人孤单单地......」
「切切切,够了够了。」他当然知道这个老仆的用心良苦,一切都是为了他。看她声泪俱下的样子,也不忍心再斥责,脸色登时和缓了些。
「我说阿枝,我看这个人不适合,下一个吧。」
「少爷!」老妇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上回,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您总是这么说,这个不好那个不适合。您这又不是在选媳妇儿!想想,您等了几年了?还想等几年?少爷,您不能再心软了!」
「......」寇翎听了这话,神色黯然了下来。
等了几年?六十年?七十年?还是八十年?
记得那个时候,阿枝也不过是个四岁大的女娃儿吧,小不隆冬,老是被下人生的那几个男孩欺负哭。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她都八十几岁了......
可那伤天害理的事他寇翎怎么能干?谁知道这祝青禹有什么难以割舍的背景,更何况,那痛苦他自己也尝过,实在难忘,怎么忍心叫别人也受罪?
「,我是主子你是仆,我说什么就是了。我去把那人请走。」
说完寇翎摆摆手示意老妇别再多言,他心意已定。
一走出后厅回到楼井,寇翎却被所见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