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天同是什么时候被攻破的?”童谅沉吟道。
“刚刚十日,是以武林同道们都还不曾听闻……”
突然间,就听得傅放高声地笑了起来。
“傅放,你笑什么!”东方旭轩又惊又怒。
“东方兄,请恕小弟不敬,不过你是天同人不是?”
“你这算什么话,我自然是天同人。”东方旭轩不由对他怒目而视。
“东方兄,既然你是天同人,那你不可能不知道自天同坐船到中原最快也要三日,而自江口到这鹿山只有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快马才能七日到达,不然万不可能十日之前您看到天同被破,十日后的现在便站在这里。而且我见您衣衫干净整齐,好像也并无拼命赶路的样子嘛。敢情东方大侠与朝廷有什么关系,竟能用报军情的速度赶到此处?”傅放话已至此,也不再多说,只是冷笑。
这等言语之下东方旭轩面色自然极为难看,他张了张口欲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傅放却似乎懒得再去看他,而是望了望荆之扬,见他已被宫中弟子包扎了伤口,服下自己方才给他的血泪丹之后正在运功疗伤。荆之扬本就功力深厚,现在更有灵药相助,脸色已由惨白渐渐好转。傅放心下微叹,便又转目去看一旁的吴杉,只见对方面色却无丝毫紧张神情,只是站在一边用半咸不淡的眼神观察着场中众人。傅放知道这段时间净元宫中必是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但现在情势复杂,也容不得他再如何多想。
东方旭轩见方才傅放的疑问惹得在场群豪议论纷纷,心知不妙,其时却听童谅在一旁出声,将话头转了过去:“大师兄,先不说这些,只是你刚才提到那天下令和父亲都莫名失踪……”
东方旭轩忙点头道:“不错,那些帮主岛主和净元宫的溯冰堂主林星石上了天同之后,倒也没去为难岛上百姓,只是直奔我们天同门人居住的坐隐山,我当时带着岛上人马向山中退却,想先行一步通知师父让他躲避,谁知到了玄奥堂就已不见师父踪影。而密室里的‘天下令’也不翼而飞了。”
童谅沉吟道:“难不成父亲已经带着天下令先行离去了么?但是他向来不仅从不出岛,连坐隐郡都很少离开,况且他老人家武功盖世,行事也一向光明磊落,又怎会做出这等事情?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小师弟,所以现在岛上无主,我才特地前来找你回去啊!”东方旭轩急急地道。
“大师兄,我……”童谅眼望傅放,言语中满是迟疑。傅放怔怔地看着他,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恍然间,童谅想起当年与叶逢雨和龙巽同行之时,叶逢雨也曾对龙巽摇头。这种时刻,不管是当时身处险境的叶逢雨还是此时已近孑然一身的傅放,都是最需要依靠的人吧,但他们却都在摇头。
不要管我,你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当时的龙巽选择了宁可惹祸上身也要出手相助,而此时的自己又该如何抉择?他好不容易再次见到傅放,若当下便先行离去,也许会后悔一辈子;但是天同,父亲,天下令又不能不管。当年自己任性出走已给父亲和师兄师姐添了不少麻烦,而现在若再撒手不理,便无一点孝义可言了。
正纠结间,却见吴杉缓步出列,冷笑道:“少岛主,你既被我们好不容易请上鹿山来,这么容易便想走么?”
童谅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现下和夫人的毒已解了,我留在此处也无意义,你们又想如何?”
吴杉道:“十全君子说得不错,我们接到林星石的飞鸽传书,知道天下令确不在天同岛上。但既然连岛主也同时失踪,那么必是岛主已带着那令牌离开天同了。你是岛主唯一的儿子,只要拿住了你便不愁他不交出天下令,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想你不会不明白吧。”
童谅笑笑道:“吴长老倒也直接,只是你们相信自己真会这么简单便拿得住我么?”说着,竟缓缓向吴杉走了过去。
傅放与东方旭轩见状不禁齐声惊呼,却见童谅在离吴杉一丈的地方停了下来,道:“也罢,原来确是说了由我来换解药的。现在解药到手我却逃脱,情理上也说不过去。不过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无法随你们上非离山做客。你便出手吧,我不会还手。若你百招之内拿得住我,我便跟你们走,若过了百招,你们便退下鹿山莫再生事,如何?”
吴杉冷笑道:“少岛主好大口气,不过你倒也明理。也罢,我便与你过上一百招,但若你还手或是被我擒住,便由不得你做主了。”言罢,他竟连停也不停,双掌飘飘,便攻了过来。
吴杉其人本是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当年投入净元宫门下也是为利益所驱,哪知十多年来不仅毫无所获,还被荆之扬一介少年压制,不由好生郁闷。他在四大长老之中投入净元宫时间最短,也最不安分,前不久欲趁沉水宫主长久不曾出面处理事务,荆之扬忙于一统江湖的野心,修亦英身体孱弱病发修养之时伺机颠覆,却被荆之扬察觉,不仅颠覆计划未及发动便胎死腹中,本人还被灌下毒药,连性命都被荆之扬握在手中。荆之扬虽念在他曾有功于净元宫而暂时饶了他性命,但这次出宫却带他一起,自有随身监视之意。吴杉当然明白这点,因此欲在荆之扬面前表现一番,只盼早日拿到解药,再作打算。
吴杉入净元宫时间尚短,因此是四大长老中指点荆之扬武功最少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本人功夫不济。事实上,能进入净元宫之人都是高手,能当上长老的武功自然也是万中挑一。吴杉以“棋”为号,围棋技艺固然高超,但他从围棋的进退攻守中悟出一套武功,便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了。这套武功足下功夫乃是结合了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脚踏方位,身法变化奇妙无穷,配合手上功夫,进攻招数端的是出其不意。
童谅既然已答应吴杉绝不还手,便只能靠轻功躲避对方攻势。他父亲同样乃是奇门遁甲的高手,这伏羲六十四卦自是十分熟悉了。因此吴杉变化莫测的身法早被他一一看透,结合那套天下无人能及的轻功“踏波行”,闪躲之间不禁轻轻松松且身法飘逸,不管对手出的什么招式他都能在一个回首转身之间便轻巧避开,是以几十招过去,吴杉由于劳心劳力额头已是微微见汗,却完全无法捉住童谅的一根头发。
刹那,吴杉一个狠心突然变招,脚下步法竟是变了。童谅虽熟悉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但猛然间却也不及拆解,加之他由于无相无心诀内力反噬,武功已不复往昔,“踏波行”需要以深厚内力作为功底,而此刻他内力不如三年前强盛,是以步法施展也无法真正达到随心所欲。眼见得吴杉出招突然好像全无章法,又伸手向自己抓来,而自己却不能施招拆解,不由暗暗叫苦。
“无妄。”
突然,只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童谅也未多想便不假思索的脚踏无妄位,恰好一步滑出避开了吴杉掌风。
“同人。”
下一刻,又是那个同样的声音响起,童谅也翻起落在那处,便见得吴杉又是一招失手面色更加沉重,方知有人在暗中相助。
“大有。”
这时,童谅才明白,原来吴杉其实也未变什么太大的招式,而是将原先的六十四卦反着又行了一遍。由于这套方位实在过于复杂,因此那一瞬间他并未看出。不过,就算是经人提醒,他在三招之内便解出其中奥妙,也非常人所及了。
童谅唇边含笑,心知是傅放在一旁以传音入密提醒自己,因而放下心来。傅放本是净元宫之人,吴杉这套步法他早年便看过好几次,而傅放本人又极是聪慧,看个几遍那方位便记的熟了,甚至能举一反三,是以无论吴杉如何变化,他都能指出下一位将落在哪里。此时,但见童谅衣袖翻飞,恍若踏波御风而行,吴杉掌风一沾即走,丝毫奈何他不得。百招过去,童谅轻轻跳出战圈,饶是吴杉早已汗流浃背,却也只得认输。
只是,未及童谅站稳,便听得背后冷风嗖嗖,他慌忙转身举掌相迎,便对上荆之扬充血发红的双目。
原来傅放在一边玩的这些小把戏,旁人看不出,却瞒不过荆之扬。他见两人虽然相距甚远,但都是面目含笑,一个暗中指点,一个小心应对,虽无眉目传情,却也心心相映,两人之间的气氛竟是说不出的风流旖旎,不由心生怨毒,妒火满腔。他本非定力不佳之人,却因诸多原因影响,情绪不及三年之前自制,见这情形,不由脑中热血上涌,一个飞身竟是向童谅扑去。
双掌刚对,童谅便觉荆之扬光从外形上来看就有走火入魔之嫌,方才一系列动作也颇为异样,竟与三年前那个气质沉稳持重的荆之扬大相径庭。而掌中传来的内力也是阴寒与赤热交织,只觉一股毫无方向的劲道直向自己四肢百骸扑来,虽然迅猛却全无章法。童谅知道自己虽然可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他内力拨开,但毕竟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不禁大皱眉头,心知不妙。
他抬头看着荆之扬的面容,却一眼望见对方那双流转着悲戚与荒凉的眼睛。现在的荆之扬,就如一头孤单的猛兽,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只想找到一个出口发泄自己一腔的怒火与翻涌的情感。
而自己,正好就是那引发怒火之人么?童谅心中明镜一般,却不由苦笑。
渐渐的,随着两人内力的互相制御进入关键,荆之扬身上内劲也愈发怪异,仿佛是几股性质不同的劲道互不相容的扭在一起一般,不仅与自己纯厚的内力互相抵御,那几股内劲之间也在互相争斗,不管是对童谅还是他自己来说都十分凶猛,一有差池便会进入偏道,后果不堪设想。荆之扬此刻的状态已然大为不妥,若是与自己再这么斗下去,十有八九不可全身而退。而童谅自己也渐渐力气不支,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对身边事务全无反应。
两人这么对上,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插手的傅放与东方旭轩自然万分焦急。傅放知道自己若现在介入两人争斗,不仅于己百害而无一利,对那两人也是大有影响。但眼见得双方渐渐已如强驽之末,自己却丝毫无法有所帮助,不免心急如焚。突然,他觉得身旁的空气似乎有所变化,好像有什么人正释放出强大的杀气,但未及他转头一探究竟,就见得一个人影从自己身边飞速掠过,身法之快竟无人看清。
“不好!”傅放一声大喊,但他声音未落,就见那人已停在正对着双掌的两人身边,伴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肉体与金属摩擦的闷响。
“小……和……”看清那个人影的真正身份之后,傅放恍若浑身脱力一般,呆呆地望着场中三人。
原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么……?
就为了找准荆之扬全无防备的一刹那,哪怕背上不堪的罪名,也要为那个人报仇吗……?小和,为了他,你竟如此……
童谅及时抽手,就见得面前的荆之扬从左胸心脏处突然突出一个剑尖,口中喷出大量鲜血来。随着他的身子渐渐滑落,背后露出的是和任予一张惨无人色的面庞。
净元宫弟子齐声惊呼,冲上前去扶住他们遥护宫的身体,吴杉更是出手向已经失魂一般的和任予拍来,这时却听得一个女子的惊声尖叫:“不要!”随即,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挡在他与和任予之间。而就在吴杉掌力拍到的千钧一发之际,傅放一个“燕掠身”的身法,出手如电,已点了他穴道。
将吴杉定在那里无法动作之后,傅放忙转头去看几人情况。此刻情势已乱成一团,童谅愣在一处,刚刚调整好自己的内息,这才反应过来,见了当下情形不免大骇。傅放奔至他身边,见他神情异样,心下一急,一掷声地道:“童谅,童谅!你没事吧!”童谅摇了摇头,似乎已平静下来,在傅放耳边轻声道:“赶快去看和任予,只怕,只怕他会……!”
傅放心中一凛,已然明白童谅说的是什么,却是愣了一下。
“游护宫!游护宫!”突然,就听见净元宫弟子呼唤傅放的声音此起彼伏:“遥护宫在叫你!游护宫!”
“荆之扬……你快去!”眼见得傅放一看到荆之扬的现在的情形,竟像傻了一般。童谅忙拍了拍他,急道:“他在叫你,还不快去看看他!”
傅放突然动了。他不发一言,猛然间拨开围观的人群,冲到荆之扬的面前。荆之扬躺在血泊之中,此时已气若游丝,但见得傅放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便扬起被血染红的嘴角,微微地笑了。
“小放……”
“别这么叫我!”这种时候,傅放一听得这个让他不堪回首的称呼,还是不由咬起牙来。
荆之扬唇角的弧度大了些,尽力摇了摇头,道:“放……我只想知道,如果没有我……”话未说完,他却身体一沉,闭上了眼睛。
“刺穿了心脏,他定是不能活了。”在一旁冷冷开口的是东方旭轩。虽然不只是他,在场的所有局外人都希望荆之扬早日落败,却没想到那个净元宫的主心骨,三年来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的年轻人居然就这么死了,还很不体面地死在一个武功远不如他的偷袭者手下。
傅放没有接话,而是缓慢地转过头来,刀一般的目光刺向东方旭轩。东方旭轩有些被傅放的目光骇到,忙退到童谅身边,道:“小师弟……”
“大师兄,你还是先别说话了。”童谅淡淡地道。
傅放回过头,看着荆之扬终于平静下来的面容,怔了半晌,抿了抿唇,喃喃地道:“如果没有你……你原本该是我好兄弟的,可你如此对我,我又怎能轻易原谅你!”
对于荆之扬,傅放心中感情纠结复杂,早已百转千还。
和任予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刚刚冲到他身前的薛黛紫忙转身拉住他,急道:“师兄,你,你怎么样!”
和任予缓缓推开薛黛紫,颤抖着举起双手,怔怔地道:“我……杀了他。我终于……杀了他!”说着,他僵在一处,闭起眼睛抬起头,轻声道:“越铭,越铭……”
傅放远远望着那个已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背影,双手仍抱着荆之扬的身体,心里却一片平静。他知道,这一剑下去,支撑和任予三年来活着最重要的支柱,已经没有了。
脸上忽然有一点凉凉的触感,傅放抬头望着天空,这才发现,覆盖丹昔峰头的铅云,已不知何时撒起细细的雪粒。
不过片刻,那雪便大了起来,阴风毫无方向的卷着败絮一般的雪片四处乱飞,刮起几人已然散乱的长发,恍若他们心中纠缠的结。
“任予师兄,任予师兄……小予哥哥,小予哥哥!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薛黛紫的眼泪仿佛在她脸上结了冰,一声声绝望地呼唤也丝毫融化不了丈夫已永无松动的心。
“……你倒是想一想啊……我不行了,受够了……!”
最终,只剩下嘤嘤的啜泣。
“小和!”突然,傅放觉得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断了一般,跳起身来冲上去,拉住他的手叫道:“小和!你醒醒!”而和任予依旧闭着眼睛站在那里,面上表情却是极其安详。
傅放三年来才第一次见到和任予,忽然发觉不过三年时间,这个少时曾一起打闹学艺的兄弟,憔悴的程度已不下于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小予哥哥,你还有我啊!你看看我,看看我啊!”薛黛紫哭着推开傅放,抱住丈夫已经僵硬的身躯。
“不要死,不要死……”
傅放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个被和任予一遍一遍念着的名字:“越铭,越铭,越铭……”
究竟是和任予念出来的,还是在他自己脑海中残留的声音?他只知道,这个名字的魔力有多大,支持着一个三年前就该死了的人苟延残喘活下来,最终替他了结那段本不该由死者承受的冤屈。
但这个结果是否抚慰了亡者的心灵?究竟楚越铭临死前想的是什么,而和任予这么做造成的最终结果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傅放也无从知晓。
一丝红线自和任予唇边溢出,僵硬的身躯向后倒了下来,落入傅放双手。
好像,好像啊。现在的这个景象与三年前竟如此相似,都是自断经脉,都是留下一个伏在身边哭得声嘶力竭的人。傅放看着扑在和任予尸体上的薛黛紫,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