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之扬瞥了他一眼,道:“嗯,原来是和少侠。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呵呵,当年圣心门楚三侠自绝之时,乃是在下帮你解开的穴道,估计你当时全不在意了吧。”
和任予一怔,道:“你……”
“等等,如此说来,当日师父遗体被发现之后,你一直在场?”白启惊道。
“不错。我还记得贵派沐峰沐少侠曾经说过,您的师傅夏森掌门年轻时曾做过三件大错事吧?若在下没有猜错,这三件事应该分别就是与碧琼子掌门私通,误杀楚三侠的父母,与不曾出手救我父亲剑圣!”说着,他转头朝向碧琼子,促狭一笑:“是不是,掌门前辈?晚辈猜想,这几件事情当年夏掌门与您相好之时,应该提过吧。”
碧琼子此时早已面色灰败,双唇不停颤抖,哪里还说得出话。一想到凌霄派数十年来的清誉,只怕就此毁在自己手中,她就几欲自尽谢罪。站在她一旁的大弟子梅香梨跟随师父时间最久,也最明白碧琼子的心理,碧琼子还未动作,她就连忙扶住师父,低声道:“师父您一定要振作啊!您若就此去了,我们这些弟子们还有薛师妹……薛师妹她该怎么办?!”直到被梅香梨一言点醒,碧琼子方想到女儿薛黛紫,这才强打精神面对荆之扬故意的出言相激,只是她这段时间来感情受创颇大,之后怕是要修养好些时日,方能找回元气。
那边荆之扬揭露了别人的数层伤疤,正有些意气洋洋,却忽然听得一边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荆护宫,经历当年夏掌门去世的事情之后,我就有一事不明,现在想来更是蹊跷。夏掌门死因经查验过后,发现是由胸前数道致命伤造成。而据当年我三师弟,不,据楚越铭兄弟所说,下手时的情况乃是一剑对准夏掌门的胸口刺进。也就是说,夏掌门的胸前其中凭空多出不知是何人所做的伤口。假设楚兄弟当年那一剑尚由于他心有顾虑未下杀手,那么之后那些加上去的伤口便才是致他于死地的真正原因。照荆护宫您的说法,莫非……啊,还恕在下失礼了。”说话之人沉着冷静,分析明确,可想而知,正是圣心派因机智才华出名的二侠陆离心。他原先还称楚越铭为三师弟,后来却想到他已算被逐出师门之人,心中不免一痛,是以中途改口称他为楚兄弟。
群豪听了他这一席话,越听越是心惊。听到最后,自然明白陆离心所指为何。既然夏森承认当年的确犯下过三件错事,除去碧琼子之事与已经自尽而“大仇得报”的楚越铭,那么最后有可能真正出手杀死夏森的便不是别人,而是荆之扬了。
此时,在一旁的和任予早已眦目并裂。夏森是他一直敬若生父,尊重爱戴的师父;而楚越铭是他刻骨铭心的恋人。一个实际上是被荆之扬所杀,另一个明明不是真正凶手却作为凶手自尽,最终放任真正的凶手荆之扬逍遥法外。他最亲最爱的两人都毁于荆之扬之手,怎能叫他不愤恨到无以复加?
那边傅放听的也是渐渐咬牙握拳,本就对荆之扬心存仇恨的他更觉得面前这位少年时曾一起玩耍并与自己曾有数度肌肤之亲的人不可饶恕。荆之扬仿佛感觉到他那边传来的冒着火的视线,一转头正对上傅放如刀一般的目光。而他的笑容中却多了几分苦涩意味,并不多作解释,朗声道:“不错,在楚三侠走后,捡起地上他不慎遗留的义仁剑,补上那几剑让夏掌门最终命归就是我。但此乃弑父的家仇,我奉母亲命令去刺杀夏掌门,而他却并未逃避抵抗,倒也算得上是条汉子。”他转向和任予和白启的方向,微微欠身道:“当年夏掌门是自愿被我刺杀的,与对楚三侠的态度一样。他临死前曾说过:‘能以一条命便消除两个仇恨,倒也划得来。’因此我最终还是对他拾回了点敬佩之情。永真派的大侠们,在下就在此处,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过在下却不会像夏前辈一般全无反抗罢了。”
荆之扬话音刚落,但听得一声暴喝,只见无法控制情绪的和任予拔出腰间长剑,正举剑砍来。而剑锋未到,却被另一样武器隔了开去。荆之扬抬头,却是傅放手执折扇,也不打开,只架住和任予剑尖,道:“小和,你冷静点!如此下去怨怨相报何时了!”
荆之扬微微有些愕然,似是没想到傅放会出手为自己挡下和任予的剑。他早料到自己的言行会激怒宁真或是圣心的人马,却万万没有料到傅放竟然会维护自己。只是他心中尚未荡漾开去,就听见傅放冷若冰霜的言语:“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要你老实交代那把‘落梅’的来历,还有所谓‘倾城图’之事。你我尚有大仇未了,稍后我再与你算账!”说着,他便不由分说地将和任予拖到一边。
见其实并未失忆的大师兄先于自己向荆之扬发难,白启心里一热却又一沉,缓步走向荆之扬,道:“荆护宫,现下我要对你动手,可不仅为了今天原本的来意了,你应当明白吧。”
荆之扬点头道:“在下自然明白。”
只见白启又转向明净道:“明净方丈,请恕我今日方得知师门大仇的真相,无法如您所愿不动武力解决事端了,还请见谅!”
明净摇了摇头,知道现下情境冲突在所难免,已然无法可想,便只得合十道:“阿弥陀佛,白掌门自便吧。”
第八章 半阴半晴云暮
白启摆出宁真派大漠冷阳掌的开山起手势,冷冷道:“荆护宫,出手吧!”
荆之扬微笑道:“白掌门不用兵刃,当真好么?”
“废话少说,看招!”见了荆之扬笑容,白启不由恶从胆边生,双手连挥,竟已是攻了上去。
白启虽比和任予年长,但由于投入夏森门下时间较晚,因而武艺其实并未及的上和任予精纯。此时和任予心情激愤,傅放担心他会豁出性命也要杀了荆之扬,把他紧紧拉在一边哪敢放手。其实傅放也深知荆之扬身手了得,和任予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见得能从他那占到便宜。他视和任予为兄弟,又感其身世凄苦,自然不愿他毙命于此。
他拉着和任予在一边与众人一同观看场中对决,只见白启掌中气势开阔,恍若大漠中的狂风卷着飞沙走石迎面扑来,落日熔金,渐生悲壮。白启深知自己学艺时间不若和任予长久,自身资质也比不上他与沐峰,因而便只在本门最为精深的这套掌法下痛下苦功,不仅挥洒自如,还钻研出了诸多变化。也许他武功大体不如和任予,但这套大漠冷阳掌却是要比大师兄高明不少了。
但那边荆之扬见了这阵势,却是抬手也只使一套掌法便轻松接下。仔细看去,荆之扬的手法非打非劈,非推非抚,却是在一招一式之间便从不可思议的巧妙角度抑制住了白启的大气招数,端的是精妙至极。这套武功众人都未见过,却见其清爽洒脱,与走刚猛路线的大漠冷阳掌对比鲜明。傅放知此乃净元宫医剑棋琴四大长老中剑长老的独门功夫“秋水长天手”,而自己少年时也曾从荆之扬那里学得一招半式,变化出来正是当年在江口天同楼以一根筷子便制住老石的手法。假若现下童谅能看到这手法必会认出叶逢雨同样用过这招。而叶逢雨乃是剑长老的嫡传弟子,这对师徒也正是前后两代“罹月”之事,外人便大都不得而知了。
只见白启欲以一招“飞沙走石”取荆之扬双肩,而荆之扬却不为所动,瞬间自三个方向出手三次,手指之上的巧劲正让他点到对方臂弯。白启但觉右手“曲池穴”一麻,小臂顿时使不上力,荆之扬招式却越来越快,如急雨般密集而又连绵不断。这招“阴雨霏霏”正取意于泪泊之上的秋雨,之后“浊浪排空”接着一招“静影沉璧”,一急一缓,层出不穷。仿佛一阵雨水浇在大漠之上,让漫天飞舞的尘沙都混进泥泞,再也无法招摇。
眼见得白启情势不妙,此时却是圣心五侠中的大侠杨晚津提剑越出,一声高吼:“白掌门请让开,让我来会这无耻之徒!”原来他自听得三年前的真相,觉得当年未确定真凶便将楚越铭逐出师门太过轻率,对不起那位自小一起长大,向来忠义且谦冲有礼的师弟,一腔懊悔与悲愤全出在了荆之扬的身上,是以拔出自己的佩剑“谦隐”,越出圣心门人群。而门下弟子也都觉得当年最为风姿卓绝的三师兄是受冤被逼自尽,因而对荆之扬满心怨恨,觉得大师兄出手是为了向他讨个公道,出口恶气,所以并未有人阻拦。
杨晚津性格忠厚老实,沉稳有度而机敏不足。他本人武功也如自己的性格一般,走的是正统稳重的路子。他当年曾见过荆之扬与童谅比剑,觉得荆之扬的风格乃是开阔一路,而方才与白启动手却又颇为清逸,心下不免疑惑。他哪知荆之扬自小不止一个师傅,武功的风格也极为多变,而他又天资聪颖,各种风格只要在手便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远不止一种路线。不过,杨晚津手上招式虽较荆之扬为弱,但他毕竟在圣心门中年纪最长,圣心门的内功心法天罡真气练得却是颇为扎实,因而内力极强。一出手便似怒海狂涛,内力带起的劲风向荆之扬迎面扑来。
荆之扬见状心下略略一惊,伸手接过边上净元宫弟子掷来的长剑,以“落雪剑法”连忙架住杨晚津的攻势,不由暗暗叫苦。他并非因自己内力不强而力不从心,而是由于此次出非离山之前因一事消耗了大半真气,所以现下内力不济,这才心觉不妙。
圣心门成立时间已达数百年之久,虽未及清林寺,但武功也是博大精深,在江湖上影响深远。天罡真气源于道家修身养性的原理,因而圣心历代掌门皆为道士。杨晚津原为俗家弟子,但由于本代掌门顾九星已决定要把掌门之位传于他,因而两年前才正式出家,成为三清门人。此刻,他施展出圣心门最著名的武功惊鸿无影剑,脚踏八卦方位,宽袍大袖随着真气行走全身飘飘鼓起,冷若御风,气势逼人。荆之扬眉头微皱,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方挡住对方凌厉攻势。“落雪剑法”乃是四大长老中医长老冷云练的武功,剑法轻灵跳脱,能瞬间点刺对手周身四十八处大穴。荆之扬此次下山,他将那把论快剑无与伦比的“落梅”留在宫中未曾带出,因而手上招式威力减半,不免深以为憾。
两人斗得数十招,杨晚津心下微微疑惑,觉得此刻荆之扬的功力似乎还未及三年前在落云峡与童谅相斗时的水准,他心知其中必有缘由,虽本不愿趁虚而入胜之不武,但眼下情况特殊,此时若不将其打败,于中原武林都是后患无穷,因而凝神定气,只攻不守。那边厢,荆之扬方才与白启相斗已消耗了不少体力,同时内力不济,不免节节后退,冷笑道:“亏你们自称武林正派,现下居然也玩起车轮战术,若传了出去,于江湖上颜面何存!”
“无耻竖子,也有脸教训我们?”“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听闻荆之扬说话,人群中冷言冷语大起,竟全是教训荆之扬的。傅放与净元宫关联颇多,听到如此言语,虽然对荆之扬心怀怨恨,但身为净元宫的游护宫不免心中滋味复杂,面色也愈加不善。
斗在一处的两人,手上招式也是愈出愈快,身法变幻,已逐渐少有人能看清。霎那间,却听得荆之扬长剑一声脆响,剑身竟然由于不堪如此强大内力的重荷而断为两截,剑柄也脱手飞出。净元宫门人齐声惊呼,就见杨晚津的“谦隐”正中其左胁,一剑抽出,血流如注。
江湖众人愣了一愣,轰然叫好。杨晚津收了剑,却是慢慢走回门中,默然不语。吴杉站在一边,因手中尚抱着薇儿,便自己不动,而是使了个眼色,几个门人忙冲上前去扶住他们的遥护宫。明净唱了个佛号,转头吩咐弟子为净元宫门人送去金创药,却被恭恭敬敬地退了回来。
傅放放开和任予,缓缓走到荆之扬面前,面色冷然。荆之扬失血过多,脸色发白,苦笑道:“被你见笑了。”却见傅放面无表情,出手如电,封了他身上几处穴道,血流立止。荆之扬面露微笑,又见他不言不语地丢了颗黑红颜色的药丸,转身欲走。
“放,等等!”荆之扬尽力出声。
“……我对你已仁至义尽,你还有何话说?”傅放面色平板,声调毫无起伏,荆之扬听了,心中微微一痛,软言道:“你还记得当年你说过什么?”
傅放闻言,面色急变:“难道你又要……!”
“放,这许多年来,我从没逼过你……”
“你没逼过我?!”傅放冷笑:“那当年是谁在明珠难产,性命交关之时命人一夜间买光方圆百里之内所有药铺的药材,逼得我束手无策,让她最终不治而死?若非景声带着南希赶到,莫说妻子,连刚出生的薇儿都要间接死在你的手上!为了躲你,我不得不放火烧了自家房屋,自那以后又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再无一刻安宁。其它事情,我也不欲多言,只是如此,你还说你没逼过我?”
“放,那是……”
“不要再说了!你到底为了什么,非逼得我回非离山不可!”
荆之扬闻言惨笑:“我想让你回非离山的理由,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只是现下我求你看在沉水宫主的面子上,再护我净元宫一次吧!”
“你休想再拿沉水宫主来逼我……”
“傅放!”
一声喝起,傅放回头,见是东方旭轩面如寒霜,冷冷道:“你与净元宫,究竟是何关系!”
傅放一惊,这才发觉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早已猜出自己另一身份的和任予,都面带狐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与荆之扬。而凌霄派众人更是惊讶,梅香梨高声道:“傅公子,请恕我无礼,刚才你说我五师妹已经难产而死,可是真的?”
傅放闻言,低下头去,半晌没了言语。过得好一会,才对着碧琼子的方向深深鞠躬,道:“云师姐,这件事情倒是我早就应该向您说明的。但……总而言之,日后我定会亲上凤啸山向您赔罪。”
陆离心道:“傅放,方才你与荆之扬所说可都是真的?这么说来,难不成你竟也是净元宫之人?”
“我……”傅放转头,见荆之扬唇边掠过一丝隐隐的笑意,方知刚才荆之扬说这一番话正是为了让自己在心情激愤之下泄露与净元宫的关系,不由心中一寒,怒极道:“你……”
“最开始我可什么都没说。”
傅放细细想来,确是自己先说漏了嘴,不禁大悔。但事以至此,后悔也已然是无用了。
六年前,傅放执意离开净元宫之时曾与荆之扬约定,游护宫之身份他仍然保留,同时必须在净元危急之时出手相助,以三次为限。而荆之扬亦保证净元宫不会向外人透露他的这一身份。但方才却是傅放自己先说出非离山的字样,因而虽然他身份暴露,却非荆之扬的责任了。
见众门派纷纷向傅放发难,荆之扬微微笑道:“我的游护宫,还不遵守你的诺言?”
既然身份已然暴露,傅放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遥护宫好手段啊!罢了,你要我怎么做?”想到今后也许再也无法在江湖上自由行走,也避不开净元宫的追踪,他已心生绝望。
“现在我身受重伤,能为本宫抵挡那些人无理发难的就只有你了。”
“不是还有吴长老么?”
“……宫主和我,都比较信任你。”说到此处,荆之扬看了眼吴杉,后者不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色难看至极。
傅放并未去管吴杉如何,而是定定地看着荆之扬那张已渐苍白却仍暗含笑意的面庞,眉头紧皱,半晌无语。而当时身旁江湖众人却愈加纷乱,也不知情势接下来究竟会如何发展。
“傅放,你究竟要如何?”东方旭轩冷冷开口:“原先你也曾为天同座上宾客,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净元宫之人!你知不知道,你已算是欺骗了在此的许多前辈与兄弟?如此,你又如何自处!”
“东方大侠,若我说岛主前辈早已知道我隐藏的身份,却并未对我如何,你又怎讲?”傅放苦笑:“也罢,事已至此,多加解释也是无用。诸位朋友若不信我也就罢了,傅某以后不再与各位结交便是。只是……在下有难言之隐,与净元宫有关系未了,因此……我只求诸位能退下鹿山,不再寻净元宫的麻烦。若有人执意要毁净元宫,那今天我便以护宫的身份在此再为净元宫退一强敌。哪位前辈要与净元宫人一决生死的,便由在下奉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