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张自由恋爱。最近它常常往外跑,说不定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清楚还能说什么,找不到话题。其实心里有那么多的思念想一一吐露,有那么
多的渴望想让他知道,可是,开不了口。
江宁看看表跟我道别,说晚上还有课。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衣袖,“虽说上海那边气温比北京高些,你最好还是带件长袖
衣服以防万一。”
我愕然站在原地。
他依旧笑着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吵架。千万别吵。”
还是同之前一样,我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去换一线地铁。然而,每一次的分离永远
无法得到相同的结果。江宁自身的想法,我永远也无法体会。能感受到的,仅是自己
欲哭无泪的心情。
※
FROM江宁:
“你俩商量好的吗?一个回上海一个回哈尔滨?早要如此干吗还找上我们说什么
国庆聚会?耍人玩儿呐?!”
晚上发出的一个短信害得方凛翌日气急败坏地杀上门来质问我。
“临时决定。”我说,由于他的话里一个敏感地名而绷紧了神经。“叶川要回上
海?”
“好象是他家里希望让他回去,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么一回事……”
没来由的庆幸,似乎紧紧揉捏心脏的那只无形大手终于松开了。我简单收拾好行
李,算了算请假的天数加上国庆的七天是否够用。叶川打来电话,说有事想谈。
“在地铁站里见就行,只不过几句话。”
我一口答应,惊异于自己如此的痛快。
他没有多少改变,仍旧活象做牙膏广告一般笑得那么开心。我始终舍不得让自己
的目光挪移寸厘,努力让每分细微的感触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这是回忆,是我今后
漫长归路中唯一能倚靠支撑的动力;也将是我最终求生的目标……
从一开始便没有告诉他回哈尔滨的真正原因。除了担心,除了劝我别去。我知道
叶川不会再说出第三种答案。
直到分别,也未透露过丝毫。我这次回家,是为了向父母现身。
很奇怪人类所创造的这个“爱”字。所有的温暖都源于它,所有的寒冷也都源于
它。我和叶川走到一起是因为它;会向各自的家庭坦白也是因为它;而家庭还于我们
的一次又一次伤害,仍是因为它。
被父亲从家中直打到楼道里,身上被踹了一脚又一脚,他声明的理由是如果我不
是他的儿子,如果他不爱我,我死在街上他也管不着……
母亲烧掉我带回来的书,扔掉衣服,用过的东西全部消毒,她告诉我如果我不是
她的儿子,如果她不爱我,根本无所谓做这些……
我想念叶川。
我想告诉他我爱他。
哪怕我明天就会死,至少还有今天可以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
18
FROM叶川:
十月三日母亲开始绝食。刚踏进家门时仅有的那点忐忑的喜悦被她的这种做法完
全摧毁了。第二天晚上我和父亲硬架着她去医院输液,她并不理会我,仅是流泪。
叶苓在医院里没有同我说过什么话,下午我让她回家时,在走出大门之前叶苓回
过头。
“要是不犯法,我真想杀了他。”
她望着我,“你明白吗?”
我认为自己应该离开。放逐也好,逃跑也好,最需要我的地方并不是上海。
江宁的电话是在节后一个多星期时打来的。告诉我他还在哈尔滨,因为父亲生病
住院需要他照顾。
“要紧吗?”
“血压下不来,可能还得再等一阵子看看。”江宁说,“就住在我妈她们那家医
院,也挺方便的。”
“早晚都在病房里?”
“差不多。”
“干吗不请个护工帮忙?”
“用不着,我在这边也是一身轻,没问题的。”
我知道劝不动他,只好反复讲些你自己多保重之类的话。江宁沉默着,以至于我
错觉电话是不是突然断了。
“喂?喂喂?”我喊道。
“叶川,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说得那么小心。
我说:“喜欢。没办法,我就是这个脾气……”
他在那边短暂地笑一声。
“放心了?”我打趣地问,“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对你从来都非常放心。只不过,最初是我丢下你的啊……”江宁静静地回答
。
比海水还要苦涩的热流漾上心头。
“叶川,我爱你。”他说。
我深深吸口气,望望窗外的夜空。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知道。”
“叶川我爱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说不下去了,我捂住自己的眼睛,听着那边挂上电话。
地铁里还是恒久不变的风景,橘红色椅子孤零零地等待。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站
台上来回走着,上楼,一线地铁,回头,环线地铁。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这样的
等待还要熬多久?
我能不能做点什么?只要不用去等,实在想做点什么。
单位新增了一个研究课题,研究经费到手后,立刻加班加点大干苦干。我几乎从
早到晚都泡在所里,办公室里间的折叠床成了我和另外几个同事晚上轮流的休养生息
之地。
一天,江宁打来电话。
“我在你们单位大门口。能不能出来一下?”
我使劲地跑,如同追赶着自己的生命。在他面前停下时,已经喘得话都说不出来
了。
“听雨子说你最近很忙?一直住单位?”江宁微微笑着,眼神显得很疲倦。
“上面派下来的新课题,拿人钱财得替人消灾。你呢?怎么着?一会儿回宿舍?
”
他看我,“你今天回家吗?”
我把钥匙交给江宁,然后告诉他冰箱里的速冻饺子再不吃就过期了。
跟组长请假,第一次坐着每公里两块的出租车飞回家。临走到楼门口才想起自己
什么都没买,连忙折回街上吃的喝的装了三四个塑料袋。江宁坐在饭桌前一边包馄饨
一边看电视,汤圆四脚朝天躺在沙发里玩他的帽子。听见门响,江宁闪过脸冲我笑笑
,拍一拍沾着面粉的手。没有多少重逢的狂喜,平淡自然到白水一般。
“吃馄饨?”我惊讶地瞧着厨房地上他买回来的面粉、油和菜,“那些饺子怎么
办?”
“快中午时雨子他们来过,全部包圆。方凛最后直说再让他吃半个饺子就得去跳
楼……嗳!你怎么只剩一双筷子了?害得他们吃饭时用手抓。”
没有任何阴霾的痕迹,江宁一如从前的开朗让我放下悬了很久的心。过去,还是
能够等回来的。至少他活生生地坐在我身边,和那些年许多个日夜中相同地坐在我身
边。
※
FROM江宁:
我并不发愁要如何对叶川说出实情。没必要向家人隐瞒自己的身份,更没必要想
叶川隐瞒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说出那些话一点也不费力,然而却能看出他接受起来有多么艰难。
“你爸要告我性侵犯?”他好象完全听不明白了,木然地坐着。
“已经没事了。纯粹是他一时糊涂,后来还打电话找到单位要替我办辞职——闹
来闹去,最后把自己闹进医院里……”
竟然是微笑着对他讲述那些天混乱的情景,连我自己都预料不到。叶川的表情始
终有点茫然,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若是愤怒,若是难过,相信对于他或我来说,都
能得到一些轻松。他这种样子,只会明白地告诉我,之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份责罚
,现在正以百倍千倍的速度折磨着他。
他问:“为什么是你挨打?”
“是我的爹妈啊。”我说,“另外——我辞职了,回北京后都在忙交接的事儿,
直到昨天才消停。临走之前,总想着应该再见见你。”
“你来北京几天了?”不知是喝酒还是其他原因,他眼睛红通通的。
“五天。”
“雨子他们知道?”
“嗯。”
“是你让他们瞒着我的?”
“嗯。”
“什么时候走?”
我从钱包里掏出车票给他看,叶川紧闭的嘴唇古怪地扭了一下。
就像自绝后路,若不这样做,我明白自己可能会回不了哈尔滨的。因为他在这儿
,离开再远,那些丝丝缕缕的牵扯还将把我牢牢地缠住。不需要叶川说一句话,完全
不需要。他光是坐在我面前,便已经使我的腿脚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似乎从未如此安静过,连心跳的声音都听不到。汤圆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想让我
抱它。叶川的视线落在窗外,也猜不出他究竟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叶川,说点啥送我走好不好?”
我弯腰抱起汤圆,还是那么热乎乎的身子,热得让人鼻子发酸。
“我让你留下来,你能答应?”叶川终于转回头望向我,眼睛亮晶晶的。
“能。”
“真心话?”
“真心话。”
“如果你是个舍得下一切的人——”他笑起来,“我可能没办法喜欢你这么久。
”
馄饨早凉了,死气沉沉堆在碗里。叶川用手指玩弄着烟盒,他声音不大,清清楚
楚地传过来。
“所以我认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穿外套,一边笑着对他说:“劳驾你自己刷碗吧,再不走
就真可能赶不上车……”
他表示要送我去车站。我默不作声等在门口,注视着叶川从那堆塑料袋里捡出一
大包准备让我带走的东西。我从他手里拿过袋子刚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叶川猛
然张开双臂……
出了这个门,只能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拥有的自由天地,仅仅是这里而已。
又能听到呼吸声,咫尺之遥。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他哑声说,手越来越紧地搂住我。
“最好让我看不见找不到!滚到月亮上去——你给我滚……你他妈的快点给我滚
啊——!”
真不想松开这双手。
※
叶川问我还回不回来。我说不一定。没把握的事,我没办法给他任何肯定的结论
。
“你想不想回来?”
“你一直都知道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座位并不在邻近月台的一侧,我放好行李站在过道中,隔着车窗去看下面的叶川
。
列车员叮叮咣咣开始关门,像是在替我做无可追回的懊悔。
你无法理解?
是啊,感觉上我应该留下来,留在北京,留在他身边。然而你认为这样我们可以
忘记一切快乐地生活吗?或许别人做的到,而我们,不行。从未期盼过所有人都接受
我和他,但父母家人,我无法将他们置之不理。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情谊都要舍弃,
我也就没有继续爱叶川的资格。
19
FROM江宁:
找到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事儿挺多,从早到晚几乎是马不停蹄。父亲出院后
家里略微太平下来,他们不同我再做任何关于那方面的任何交谈。
叶川非常想给我打电话,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在电话前忍了又忍的样子。差不多一
个星期一次,或是我,或是他,说起来就不想放下话筒。
这时母亲总会过来敲敲门:“没什么事就快点挂了吧,长途话费太贵……”
生活是平静的,却仅仅在外表。电视新闻,报纸,广播,只要有人说到北京两个
字,我的脑袋都会嗡地响一声。吃晚饭时新闻联播里报道北京日新月异的规划建设,
我忘了情,兴奋地指着电视向父母介绍这儿原来是什么样子,那儿原来是什么样子。
“我们以前还在这里照过相,现在已经变成健身公园了!”
他们望着我,直望得寒到心底里。我明白,对于父母而言,我所谓幸福快乐的往
昔,只是他们的噩梦……
重逢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处长通知我和另外两个同事准备到北京出差。
告诉叶川这个消息时我不停地笑啊,笑啊,几乎快要笑傻了。他在对面半天才期
期艾艾地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来北京。
“别是你听错了,要去的是天津吧?”他吃不准地问,声音里透着胆战心惊。
或许直到我站在他面前时,叶川才彻底醒过味来。
整整一天两夜都像是活在梦里。大扫除,凌晨去天安门看升旗,和周息雨、方凛
以及另外几个哥们见面。止不住的欢乐,比潮水还要锐不可挡。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
挥霍,挥霍掉那一点渺茫的希望。看不到明天,也没有力气去想象。连今天都无法把
握的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当整个房间重新变回我们两个,做爱很自然地便开始了。我一边任叶川亲来亲去
一边笑着跟他讲单位里有个女孩子如何勇猛地追求另一个男同事。
“太厉害了,上下班天天堵在门口,连中午吃饭时都不放过。”
“追到手了吗?”
“好象差不多了,我来北京之前听说他们两个星期天约好出去玩……”
叶川停下来笑嘻嘻地看我:“嗳,你们单位里还有没有这种女孩了?”
“不知道。”
“我说——就算被十个八个日追夜赶刀架到脖子上,你也不能动一点歪心眼儿啊
。”他还是笑,眼神很认真。
“若有你这副德性的女孩我倒真要好好考虑。”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交谈说笑,有条不紊地步向彼此身体最深最深的地方。像置身
于河流之中,虽然波浪的力量让人无所适从,我和他还是努力在漩涡里找到属于自己
的片刻欢娱。
那短暂的犹如流星的幸福,在我们还未曾好好拥有过的前一秒便消逝而去。
今天我坐在这里同你讲那些往事,心里也未曾有过多少悔意。当然,对于家人我
感到抱歉。然而我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叶川。
如果我求他分手或是不要再爱我了,我知道他会很干脆地答应。
只是因为他爱我。
※
FROM叶川:
一阵子不见他竟然又瘦了两圈。在超市里买东西时拽着他到磅秤上一称,五十六
公斤。
“你丫到底是怎么长的?吃那么多都跑哪儿去了?”
他不以为然。说女孩子要是有他这种体重还不得乐死?
“连我妈前两天都吵着要减肥,从早到晚光吃蔬菜水果。你能摊上我这么个干吃
不胖的,还不知足赶紧找个地方偷着乐去?!”江宁理直气壮。
为什么我从未朝他的身体可能生病了这一方面想过一丁点呢?为什么我始终没有
担心过他那糟糕的肠胃早就危机四伏了呢?
挽救的机会被我一次又一次放弃,到我再也无法回避,只能与之面对的一天。
因为这年的年假还未曾用过,元旦前我便应父母的要求回到上海。很久没有这样
一家团圆过了。无论可以忘记的,或是无法忘记的一切不愉快和隔膜,我们都默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