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置下来,只为了过个看起来比较祥和的新年。
他们希望我能留下来过春节。假期远远够用,决定权在我自身。
习惯一个人了,简单一点行李又跑回北京,想着晚上给江宁打电话——长途又是
分机,估计不会太好打。最高记录是拨了四十多次,希望今天老天保佑别让我再这么
费劲了。
好不容易接通了。互相简单问候了一下各自家人。
“上海冷吗?”
“比北京强,不过屋子里可没那边暖和,我现在真是离不开暖气,这不?!立刻
跑回来了。”我笑着说。
“我啊,”他说,淡淡的,“最近倒透霉了,肚子闹兵变。”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胡吃瞎吃了?”
“跟那没关系。”
“有没有去医院看看?”
“去过了。”
他轻轻说:“今天拿到检查结果,说是小肠淋巴瘤。”
……
我用了全身力气跟他说话,问清楚是谁给他看的病,手术将会是谁主刀,还需要
做什么治疗,一项一项都仔细问过。很奇怪,我的脑袋在这时出奇的好用,二十多年
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
江宁声音始终淡淡的,没有激动,也没有不安。我知道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我也明白,当着他的面,绝对不能哭出来。尽管我那么想哭,尽管我目前可让自己逃
避的办法只有嚎啕大哭。唯独当着江宁,我忍了。
“回北京吗?”我问。
“回!”
他终于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眼睛热热的,热得受不了。我笑着说:“说话可
得算数!治完病就快点回来,我住的这个破房子又涨钱了。”
“行啊,你老实等着。”
即便这样,无法避免的,我们还是谈起了死后的事。江宁的态度很明确,如果真
的没办法了,麻烦我直接送他去临终关怀医院。
“让我送?你爹妈能答应?”
“你办事我放心。”他在对面笑。
“有什么好处?路费食宿给不给报销啊?”
他顿了一顿,“我让他们把我的骨灰还给你。”
我好象撞到什么东西上,咣当一声,汤圆立刻叫起来。
“行不行?”
“……那我做你的骨灰盒怎么样?”我说,汤圆还在叫,愤愤地。
“我来做骨灰盒,然后煮一大锅米饭把骨灰拌起来全吃掉!多前卫啊,环保!”
他不做声了。
“你觉得怎样?”我笑着问。
“叶川,乖乖等着我。”
我觉得那简直是一种根本无法实现的憧憬,是狠狠燃烧在胸口让人沉迷其中自行
欺骗的泡影。我要的不是这个,此时的我,比孩子还需要那些看似荒唐的诺言。
“喂……说你不会死。”
“江宁,对我说你不会死!”
“江宁!”
还是那讨厌的脾气,他只在话筒里简单地说:“你等着我。”
在自己垮掉之前,我宁可毁掉自己全部生的希望去换他一句话。
“说!说你不会死……说啊!说你不会就这么死掉!你说啊——!”
我相信每个字都能让他看到比海水还要多的眼泪。都是我无法在他面前流淌的眼
泪。
※
FROM江宁:
我好象是当着父母的面哭起来的,拿着已经挂断的电话满脸是泪。他们震惊地望
着我,却谁也没有走到我身边劝阻或安慰。或许父母明白我此时需要的不是他们。而
是远在北京的那个人。
我想跟他说我不会死。
但是我做不到。
难以置信一个男人也会有那么多泪水,多到似乎能把自己淹没。父母什么都不做
,仅是陪在一旁。
“明天就住院了,早点休息吧。”父亲终于开口。
“我不是孝顺孩子,”我对他们说,“现在说这个只会害你们更难过。我只是担
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如果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灰还给叶川行吗?”
没有人回答我。
那天晚上外面一直在刮风,冷冷的,声音如撕裂心脏般骇人。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红得像兔子,我微微笑了,把闹钟调到六点。
临进手术室之前,忽然想起以前和叶川谈到的话。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摊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断成两截。
“我不会死。”
对着那天河一般的细纹,我轻声说道。
“我决不会就这么年纪轻轻的死掉!”
我决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20
FROM叶川:
工资除去日常花销,剩下的大部分存到我和江宁原来一起办的存折里,其它都用
在打长途电话上。他的家人已经习惯我固定的电话,很有耐心地回答我永远都问不完
的问题。手术,化疗,各种预料到和没有预料的情况接踵而至。江宁的妈妈总是一边
哭一边说,那些原本无从去想的情景便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肆意啃噬着心。
“我同他说过你经常来电话。江宁让我问你好……等到能下床了,我叫他打给你
。”
一次临道别时,她对我这么说。我怔了一下,几乎是满怀感激地说:“阿姨,谢
谢你啊。”
家里知道江宁得病是叶苓传递的消息。父母像是要得到真正确认一般连着两天同
我联系,带着种有意无意的感觉提起江宁,提起哈尔滨。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
表情对待他们;如果是旁人,如果手上有把刀也许我会做出傻事。父亲极不满意,愤
怒地喊着:
“现在我们又不靠你养,又不靠你伺候,只不过说几句话……还没怎么样呢你就
敢对父母甩脸子,等到我和你妈都老得动不了了,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们都赶出去啊?
”
开始跑步,一跑起来什么都没时间去想。
什么都不想。
有一天我发现汤圆很注意地望着相框,过去曾是我和江宁的合影,现在换了一张
他单人的。猫非常专注地看了很久,我过去摸摸它的背,汤圆转头瞧瞧我,又继续看
照片。
“汤圆,你还记得他吗?”我忍不住问。
猫没有反应。
我把它抱进怀里,汤圆似乎觉得不舒服,没多会儿便叫了一声挣开跳到地上。开
电视,开收音机,凡是有声音的都让它们响起来,开每盏灯,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猫坐在地上,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沙发。我拍了拍床,让它跳上来。
“今天不赶你走。”我对它说,“上来。”
贴住汤圆柔软温暖的身体,我想起江宁冰凉的双手。想起那双看来并不显灵巧的
手包馄饨、扫地、写字、洗衣服、逗猫、在我的脸颊边微风般掠过……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为什么会爱上你呢?
为什么无法忘记你呢?
※
FROM江宁:
找母亲要电动剃须刀,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活鬼。对着镜子楞了好半天
,总算有力气去摘帽子。
我问她:“这里有理发的地方吗?”
“有。”
本来就没剩多少头发,所以时间也快。我对母亲开玩笑说这下不想戴帽子都不行
了,太冷。她要出去买东西,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
“帮我买张电话卡。”我说,小心地望着她。楼道尽头有公共电话,我惦记那里
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并不反对,一句话不说走出病房。
叶川不在家,手机也无人接听。我很奇怪,又没有多少时间等一会儿再打,护士
很快就会查房,见我还在楼道里晃悠一定会唠叨。
找周息雨。他的腔调活像是地主老财见到解放军。
“我找不到叶川……也没啥事儿,你见到他就替我带个话,我这儿挺好的,甭担
心。”
“他八成是到外面跑步去了。这小子最近不知抽什么疯,天天围着大院夜奔。”
说者无心,我却呆了。
躺在床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忽然很庆幸他不在。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
未见过对方哭泣。如果叶川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笑话吧……
过两天开始下一个疗程,曾经以为绝对吃不消的自己已经可以习惯种种不适。无
法抗拒,就接受吧。总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吃东西就可
以长肉,长肉就可以出院,出院就可以回家,回北京。同屋的病友说我像饿死鬼投胎
,我对他的打趣只是笑,该吃吃,该喝喝。那个人比我走运点,药物反应不算厉害,
然而他却为此不思饮食,见我吐得翻天覆地转脸又找爹妈要饭吃极是羡慕。
“没啥好羡慕的。”我对他说,“保证体力。”
父母告诉我叶川天天打电话,随后问我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我说没有。
电话卡一直放在枕头旁边,实在太难受了就死死握着它。把那上面的风景看得烂
熟于心,简直像是在看叶川的脸。窗外只有树和天空,偶尔能听见街上汽车喇叭响。
能再次下地时又跑去给他打电话,总算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声音。我傻笑了很久,想必
他在那边也是一样。
“好吗?”
“还行。你呢?”
“凑合。”
“化疗结束了?”
“没有。”
“你没问题吧?”
“这算什么,比我考英语六级容易多了。”
他在对面轻轻笑,随便说了说北京的天气和自己的工作。我着迷地听他讲话,不
放过其间的呼吸。
“江宁?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无论任何言辞,或许都不能清楚明白地说出心声吧……
“没事,就想听你说。”我笑着,“想听你的声音。”
“雨子他们常过来,蹭吃蹭喝……听说他认了个妹,等你回来时大家见一见……
我们研究所又发东西了,五十斤小站大米,还有一箱松花蛋……”
每个字,每个字,在那层平淡的外衣下变成热流缓缓穿越距离遥远的两颗心,为
彼此积蓄力量,等待的力量,和回家的力量。
※
出院的时候,我没有让家人帮忙。父母清楚我的脾气,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我的
认识程度可以说是超音速的递增。因为是母亲工作的医院,手续都由她来办。我自己
在病房里把东西收拾好,背着包拎起网兜离开住院部。
通向大门口的走廊很长,第二个出口直对着门诊楼。我知道母亲现在应该还在上
班,就拐个弯过去打个招呼,也好让她放心。
门外有不少病人等着叫号,我推门朝里望了望,正在给人做检查的她发现了我。
“妈,我先回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到家后打个电话过来。”
旁边的病人似乎和她很熟。
“唷!这是您儿子啊?上学还是工作呢?”
“工作了。”母亲淡淡回答。我对那个女病人笑笑,说了声阿姨再见,准备离开
。
还能听得见她们的对话。
“多大了?”
“快二十六了。”
“有对象吗?”
“没有。”
“该找啦!现在找一个,谈上一两年后再结婚;听说女孩子年纪太大生孩子不好
,二十八九时给您生个孙子孙女的,正合适!”
“……”
我看见父亲从街对面的车站急匆匆走过来。
“说过不用来接我的。”我很意外。他也不解释,去拿我肩上的包。彼此无声地
争执了半天,还是被他硬拽了过去。
“打个车回去吧,路上不好走。”父亲说着便朝远远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挥手。
其实很想跟他说些话的。无论在医院、路上、还是家里。但最终结果不是我逃避
就是他回避。
“我想去趟北京。”我对他说。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随后转身继续收拾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
“等天气暖和点儿再说吧。”他的声音像是从深邃海底里传出的一般。
“我回去看看他,一个星期。”我说,“一个星期后我就回来……”
期望的回答并没有到来。父亲拎起空空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21
FROM叶川:
我无法想象哈尔滨那边的情景,至于北京这一边,说平常也忙乱。
周息雨和方凛始终分分合合,有阵子彼此闹得几乎要分手。我再没有什么能劝的
,不是累,而是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惦记着我,即便在他们冷战最厉害的时候,却仍
能够一起到我这里坐坐,说些需要彼此分担的话。
“有时间想着改善生活,没事别打架,你还嫌过得不够乱吗?”我问雨子。他把
烟从里到外碾了两圈,抬起眼睛说:“说什么呢!他到现在仍没离开我就是在下周息
雨的伟大胜利了!哪儿有功夫想别的!”
“真的假的?”我不信。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也忒爱操心了吧?我跟他又不是你儿子,你咸吃哪门子
白菜?”
“你怎么不是我儿子?!”我起哄地夹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成一团。在旁看电视的
方凛回头瞧了瞧我们,淡淡一笑。
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大家把各自无法承受的重负都卸下,虽是逃避却可以得到
短短喘息。重新直面现实的时候,似乎也找到了些微方向。你能够想象我们之间的那
种友情么?如今想一想,真像是坐在一条触礁的小船上,为了避免沉没,大家拼命地
向外舀水。累得不行,也不敢停歇。
常常地,看着他们便会极自然地想起江宁,过去那些蓝色的、红色的回忆,在这
一刻静悄悄地萌芽生长,以无法阻止的速度在心中蔓枝展叶。
“江宁以前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和雨子在一起的时间能比我们长久……”
方凛两手撑着头疲倦地看我,不吭声。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原因仍旧是吵
架,他似乎把我这里当成了暂时逃避的场所。问他雨子会在哪里,会不会着急?方凛
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那是他的事,我不知道。”
“江宁是这么同你说的?”他好象吃不消自己脑袋的重量,松开手后又把下巴搁
在饭桌上。
“嗯。”
“他疯了吗?”
“是你俩神经不正常。”我仔细地削完苹果皮,放下刀子,咬了一口。“身在福
中不知福。”
方凛低低骂了一句,用额头顶住桌沿。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不太均匀的呼
吸。
苹果啃到一半时,他开口说:“我他妈才不想要这种幸福呢!”
“说这话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稀罕!”他狠狠地说,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我把他变成GAY!是我死
缠着他不放!是我满足不了他!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稀罕的?!”
雨子还在外面找女朋友的事我知道,方凛起初没有多少激烈反应,只淡淡说自己
成了大相公。然而深一层的波澜,却在平静中孕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力。当事人并
不自知,旁观者的我,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