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票,到家星期三早上。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跟从前一样说这边的事儿
——汤圆的,雨子他们的,楼下修自行车特别能侃的大爷,农贸市场奸诈刁钻的卖鱼
老板,所里那个总瞧我不顺眼,神神叨叨的女组长,小偷猖獗的XXX路公车,健身乐园
旁边的花市,热闹的游泳馆,能听自带CD的酒吧,还有,我……我都吃什么饭,洗了
哪件衣服,什么时候收拾屋子,隔几天晒一次被子,有没有和朋友出去玩,睡觉时做
没做噩梦——”
他吻我,哑声说:“我也不是你妈。”
我不肯放过,继续说着傻话:“跟从前一样……瞧着吧,哪封信都能当历史文物珍藏
喽。我高考时语文一百四十二,英语一百三!如今又整天不是试验报告就是总结材料
,我……”
江宁定定地坐着,最后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一下。
“随便你,我照单全收。”
——他懂了?!
外面传来重型货车碾过路面的沉重回响,如同夏日预示着倾盆暴雨前的遥远雷声
。我们没有交谈,安静地看着电视。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楼道里传来说话声,我听出雨子的声音,起身去开门。
25
FROM江宁:
珞珞有一双给人厉害感觉的眼睛,此外,她没有一般人脸上会有的单纯的冷漠或是客
套的热情。后来跟她说起我那时的观察结果,引得珞珞大笑起来,连连表示这让她受
宠若惊。
“我还怕你们会不理我呢!”她说,“虽然雨子能接纳我,但别人就未必了。毕
竟大家都是独立的人……”
有点受宠若惊心境的人应该是我吧。
所谓的朋友对于我,有两种区分。想必你也能猜得出,一类陪我度过那些看似认真的
生活,另一类,则深入到灵魂里,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变得具体而充实,他们是伙
伴。我说不清自己在面对前类朋友是否包含了欺骗的意味,因为无法开口,他们能接
触到我的层面仅仅是每个人呈现在世界上相同的那一部分。谁不想说真心话?问题是
说了之后我也许就要连最后一点容身之地都会失去。这种恐惧所产生的自我保护举动
是人天生的,很多时候不情愿,却找不出其他办法。
在伙伴身边,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不用追求完美,不需隐藏。相反地,这种
共同或稍有参差的缺陷,更密切地联系了我们。所以,当珞珞被周息雨带进来后,相
互的信任很快便建立起来了。
不可思议,理所当然。
“很好解释——大家波长相符。”叶川笑着说。
“对啊,你丫装什么装……”雨子抢走我的帽子,让刺猬一样的头再度暴露在光天化
日下。叶川跟他们讲起我睡觉做梦时的样子,那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闹到不可开交。
跟他们所讲的,还有未曾尘封的往事。我一度死死抓住叶川的手,他以同样的力量回
握。笑声未见减少,沉默的时间则越来越长。这些天始终不在我面前抽烟的叶川此刻
开始几次三番去拿茶几上的烟盒,攥进手里又马上像被烫到似的扔回去。
雨子看出来了,马上掐灭烟。
我说:“少来这套,用不着这么小心。”
珞珞则完全把我的话打了回去,“别熏我一身烟味儿。”
叶川对她笑笑,说对不起。他把手搭在我的腿上,朝上的掌心,微微弯曲的手指
,宛然等待的姿势。
“我说你真舍得放江宁回去啊?”珞珞在问他。
“我存的是定期……”叶川静静地说。
找个借口去厨房倒水,让手指在光滑的瓷杯上取暖。仰头望望天花板,有块灰白墙皮
悬在半空摇摇欲坠。我深深叹息,听见自己的心沉到地板上所发出的砰然之声。
不想说就不要说。你打算告诉我的是这句话吧?不,这并非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我
们需不需要。人与人不能没有交流,在交流中解脱自己心灵上的束缚。将那些经历讲
述给珞珞,与眼下把我和叶川自身展现在你面前是同一道理。现实和梦境不一样,属
于我们的只有客观、平凡的真实;虚构的美好,谎言里的甜蜜,并不在我可以触及的
范围内。是非对错,由你个人来判断。我仅仅讲述这段生活,至于带进其间的感情,
那已是我们无法控制的电脑病毒。希望你不要在意,也不要被左右。好吗?
※
睡不着,也不想看书等待困意自己慢慢爬上来。外面,叶川在赶报告。他说过最近和
单位课题组的组长搞得很僵,冷言冷语听了不少。挨骂归挨骂,一旦到写报告或汇总
时,叶川又要替她当“枪手”。辛辛苦苦的工作结果,最后却署上别人的名字。
“没必要跟她争,除非你有新的目标了。”我劝。
他一副这还用你说的表情。
“睡了吗?”叶川仰着椅子伸头朝屋里瞧。
“没。”
我翻个身,蜷起腿留出坐的地方。叶川的侧脸在灯光里显得有些疲倦,我甚至错
觉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你一个人时怎么办?”我问,“自产自销?”
他楞了数秒钟,忽然笑开了。“怎么?想跟我练壮阳神功?”
我逗他:“很长时间了,你不觉得烧心啊……”
叶川默默地挠一下我的额头,俯身亲了又亲,并不移动身子,脸颊贴着脸颊。
“等你好点儿再说。”
“我支持你出去吃香喝辣。”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坐起来,皱皱眉,也笑着说:“我怕被警察叔叔抓哟。”
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我拿手背挡住眼睛,装出要睡觉的样子。叶川安静地陪在
旁边,他拧暗了灯,微微驼着背。
“江宁,对于以后……你怕么?”他问。
“怕。”我不敢看他,“你呢?”
他半天不说话。
“珞珞当时写在纸上的那句话你看到了吗?”叶川背对我,缓缓道,“‘我自从
出生以来便一直在失去,现在即将失去你……’听她说那是首相当老的歌。”
“她和雨子简直像亲兄妹,全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臭脾气。”说到这儿,叶川
回头重新伏到我身上,脸快要埋进枕头里,几乎听不见呼吸。
我用嘴唇蹭蹭他的耳朵,向外扯了扯压在中间的被子,把彼此都包进去,这样就
不冷了。汤圆悄悄跑进来,跳上床,在旁边紧挨着我们缩成一团。
“怎样都没关系。”我对叶川说,他依旧没有动,“都还在……”
他猛地撑起身子端详我半晌,眼睛亮晶晶的。我对他笑,把已经睡着的汤圆抓过
来举到半空,猫蹬腿叫个不停,耳朵耷拉下来。
都还在。我们并未失去什么。
只要——
……别丢下我,别让我消失,别忘了我啊……
26
FROM江宁:
在通知父母叶川五一会来哈尔滨的时候,他们的反应比较平静。父亲告诉我不用
在意,尽管请对方来玩,只是不要太招摇了。至于他们,准备利用这段时间回老家一
趟。
我不想说破什么,觉得这样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心里甚至稍稍松一口气。
叶川到哈尔滨的那天,我担心他会犯路痴的老毛病,便早早赶到车站等候。到处
都是过节的人流,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车晚点十几分钟。我逆着车向后走,寻找他
所在的那节车厢--玻璃窗被拍的嘭嘭响,叶川的笑脸一如从前。
望见他,我也不由得展开微笑。
“累不累?”
他连连摇头,拦住我要去拿行李的手。我们并肩走出车站,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
,带着树叶即将成熟的油香气。坐公共汽车沿街而行,叶川不断向窗外凝望,略略露
出好奇的眼神,让人立刻看出这是个初来乍到的观光客。
“欢迎来哈尔滨。”我说。
推开门的刹那,叶川迟疑地站在楼道里没有动。阳光毫无阻挡地洒在每个角落,
房间很明亮,与北京的家里一样。我拍拍他的背,问:“怎么了?”
他笑了笑,话语里透出玩笑的口气:“有点像做梦呢。”
安顿好行李后,我们可以做的似乎只有不断的,暴雨一样地亲吻和爱抚。我有点
被动,心里和叶川的渴望分量相同,身体却并不太配合;感觉就是这么矛盾。在化疗
之前曾和医生谈过,我小心地询问关于药物对性生活以及将来的影响。
“有影响,不过也因人而异,而且很多都是暂时的……”因为我是同事的儿子,
对所有治疗又表现的相当积极配合,所以这位医生并不打算隐瞒什么。
我想我正是那个异数--没多久便给所有人一个又一个下马威。过敏,心律失常,
消化道出血,膀胱损伤……还有,这么久了,我没有多少性需要。
每每想到叶川,我心里便会突然冒出一种说不清的内疚。是谁讲过天底下没有做
不到的事?!而如此简单一件,恋人之间最合情合理的行为,我却做不到。我想和叶
川以同样的出发点来做爱,或者,不同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回到一般人所称之为正常
的同居生活,要我怎么样都行--说是取悦似乎过分,但哪怕正是怀抱取悦的念头来将
之实现,对我而言,也是心甘情愿的希望。
即使现在面对你谈起来,我也不讳言这想法未曾改变过。
光是吻,不够的。
我想用手或嘴为他做,叶川摇头,一声不吭。他宁可自己来……
就算是为我好,可,有点伤人啊。
他的头埋在我的衣领里,嘴唇烫人。我停住手,任由叶川自己动作。与其虚假地
回应,不如这样安静地躺着。我不想骗他,不想。
叶川安静下来。听得见他呼吸很粗,脖子上却开始发凉。如同珠子慢慢滚落下来
,一路锥心刺骨的痕迹。
“你真不该找上我。”我说。
他的声音有点走样儿:“胡说八道。”
“心里话。”
“我也是。”
再继续下去可能会吵架,我记起他以前说过的话,忍住了。叶川好象也不愿纠缠
在这个话题里,欠身告诉我他在火车上没吃饭。
“前一天还加班来着,所以上车就睡觉,直到这边……”他套上T恤说,我这才注
意到那双有些发红的眼睛。
本想给他好好做顿饭,叶川却啃起我从冰箱里找到的面包。
“帮我倒点水便行。一会儿就到中午了,到时再说。”
他叼着面包片拧开酱菜瓶,又去找筷子;看来是真饿坏了,三口两口就是一片,
很快便干掉小半袋。我把水杯推过去,双手撑在桌边端详着。
“觉得我家怎么样?”
“挺好。”
我们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合眼下该说的话。沉默一阵,装面包的袋子在他手里被搓
得哗哗乱响。
“先洗个澡吧……下午我带你到外面转转。”说着,我起身去卫生间。
“猜得出我此刻什么心情?”叶川问,并不等我回答,继续说:“惊讶,又高兴
。以前一直想知道你生长的城市、家,究竟是什么样子,今天,觉得非常合适……”
“合适?”
“初到陌生的地方,谁都会有些无所适从;可我现在没有这种想法。”
“叶川,马屁不是这么拍的。我不是政府官员,也不是电视台报社的,跟我说可
没用……”我失笑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觉得这儿似乎比北京好,不论是生活条件、人--”
停下脚步,我回过头。从刚才见到他后瞬间升腾起的喜悦的泡沫似乎已经慢慢破
裂消失到最后一层。叶川好象并不介意一般,又加重语气说:
“真的。”
“是啊……”我笑道,“对我来说……”
对我来说,全部外界条件,这里比北京好上一百倍、一千倍。如果我可以放手的
话,确实如此。
※
FROM叶川:
我用所能找到的全部材料给江宁和自己做了一桌子菜。他想帮忙,被我干脆拒绝
。
江宁问:“你想在以后的几天里光吃剩饭?”
“有这打算。剩的归我,天天给你做新的。”
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嗳,手艺好象没长进。丢不丢人?”
“拜托,谁家若有我这样能干的男人早就给祖宗磕头感激涕零了!你还不知足?
!”我朝西红柿里放了些糖。
“因为我比你强啊--当着雨子他们你可以拽上天,当着我你就哭去吧……”
谈笑间,感觉到江宁的手臂慢慢圈上了腰,我继续炒菜,不敢停。背后的温暖简
直像海市蜃楼一样让人不确定。舀起一小勺盐,洋洋洒洒的。鸡蛋的香气溢出来,那
双手稍微紧了紧,如同舍不得丢下什么又不得不放弃。
“拿盘子。”我说。他默然地打开橱柜,轻微地碰击声中,有彩色圈边的盘子递
了过来。我怔一下,探头朝柜里看。
--和北京家里的那套餐具一模一样。
“上次回去的时候,我托方凛帮忙到宜家买的……”江宁淡淡地说。
我觉得连自己的思维马上都要冻僵了。帮他收拾了那么久行李,也没发现竟然还
装了这些沉甸甸的东西。
沉的,快要背不动了。
“我若是个盘子该多好。”真高兴自己还能笑得出来,我当当敲着锅铲说,只是
不敢看过去。
江宁侧过身子吻我,醋栗般乌黑的眼睛动也不动。
“我挺知足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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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江宁:
我真的挺知足。和别人相比我们的共同生活时间短少可怜,但我内心已然感觉差
不多活出几个轮回那般悠长。普通的一天,于我,于叶川,似乎更应该说是忐忑或坚
定的一年。
与其在意看不到的障碍,我只要继续的动力。不停地走,不断地失去,却也在不
断地拥有新的东西。
我说的实心实意--叶川微微忡怔,最后露出笑容。
他的手艺其实相当不错,追溯起来似乎得归功父母常年援外工作,虽有亲戚帮忙
,仍有很多事要靠个人独立完成的那些日子。叶川不但要管理好自己的生活,还要照
顾妹妹。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辅导叶苓做功课……自小学开始便这样,初
中、高中,没有丝毫改变。
我知道他对妹妹的感情,比对父母的要深很多很多。叶川儿时、少年的回忆几乎
都是和叶苓在一起的,让他轻描淡写地撇开不顾完全不可能。我明白,然而我想不出
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去解决他与家庭之间的问题。
“家里都不知道么?”
“何必自找麻烦……我又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整个五一找不到人,你家得翻天了。”
“不会。来这儿之前跟叶苓联系过,跟她说就等于跟家里说了。”叶川笑着说,
“我打电话,她都接的……”
我含糊地应一声,艰难地咽着饭粒,恨不能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想求求他别再
说这种能把我刺得鲜血淋漓的话;尽管是善意的,甚至是,打算用此来给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