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无论肉体,精神,或是其他有形无形的触觉、感受,这里,那里,哈尔滨,北京
,上海,天涯,海角……
没有一处可以让我容身的。普通的,日常的生活中,没有一处。
我将头靠在窗上,听着汽车行驶的声音,暗暗祈祷着它能永远这么奔跑下去,把
我带到一切的尽头,离那些汹涌而来的孤独,越远越好。
江宁开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回来啦……”
是他习惯了么?听得我鼻子发酸。
家里稍微有些零乱,新买的一个书柜乍眼地摆在客厅中间,显然还没有具体落实
它今后的位置。我扔掉包,二话不说开始帮他们干活,虽是初次见面,但有了以前频
繁的电话接触,江宁的父母对我的反应显得极为平静。疙瘩还是有的,但至少表面上
相当和睦。
“单位把我辞了。”终于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对我说。“病假太多,让他们意
见很大。”
“先把身体好好养一阵,到秋天再说工作的事如何?”
他注意地凝视半晌,放在我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划来划去。
“我是不是很像个废物?”江宁说。
我失笑道:“你值钱着呐,怎么会是废物?”
他看起来很难受,不断地咬嘴唇。
“叶川,你离我太远了……真的。即便你只是站在那里等,对我而言也太远了。
”
“才几个星期不见,你就认输了?”我诧异地问,“是谁跟我说要做这个做那个
,要有自己的天地?难不成你连曾经说过的话都忘了?”
“我好高骛远啊——”他苦笑。
再说多少也无益,我只能与他肩挨肩坐在一起,听着门外电视里热闹的相声。
早饭后我帮江宁母亲收拾,她一连几次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来,你去歇着吧。
我说没关系,拿起抹布去擦桌子。重回厨房时,看到的又是同昨晚如出一辙的场
景——满是消毒液的盆里,泡着一副碗筷。
阿姨,我……很脏吗?
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离开。江宁还在睡,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翻捡自己的行李
,顺便多个心眼儿没有按在北京的习惯关上门。他的父母就在外面,还是不要让人家
想太多。
我真是累……
他醒了,揉着眼睛:“吃饭了吗?”
“早吃过了。”我把椅子朝床边挪了挪,凑到江宁近前说,“我想待会儿去车站
买票,既然阿姨都说你已经没事了,我也就——”
他嘟嘟囔囔地说:“随便。我想睡觉……”
整整一天江宁显得蔫头耷脑。我告诉他已经买好后天的票,他仅仅啊了一声,不
见多大反应。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躺在沙发上说。
“没有?”我注意到他陷下去的眼睛,“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眼睛还会抠搂?”
他笑着捏我的脸,“我睡觉的质量能和你一样吗?别抬举人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留了意。中午量体温时三十六度七,晚上便成了三十八度,到
了半夜,不得不打电话找急救车。
医生说留院观察,我主动提出守夜。房间里昏暗一片,只有几个病人均匀而高低
不同的呼吸和鼾声。这些天一直过得紧紧张张,即便在江家的沙发上也没能睡塌实。
我实在困得不行,便侧身在床尾靠住栏杆眯一会儿,手还抓着江宁的脚踝。
好象做了许多怪梦,但都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他贴在我腿侧的双脚,温暖而具有
实感。
30
FROM江宁:
凌晨时分一下子醒了,昏暗中我茫然四顾,如同尚在梦中。叶川蜷得像只虾靠在
床尾,那种姿势想必不会太舒服。我想翻身起来,却猛然发觉脚踝正被他握在手里。
我屏息而坐,除去脚踝周身刹那间冰凉一片。
“——那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他的话一针针毫不迟疑刺在我每根神经上,痉挛般地痛楚。我默默躺下去,满怀
期盼睡意再度覆盖意识,即便能够短暂逃离半分钟;清醒的思绪却像雷雨将临前的乌
云,不断地压下来,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别把感情变成负担。在安宁平和的情况下,任何人不会触及危险边缘一步;但失
去平衡后,我们该各自背负多少才不会让对方遭受到伤害?我可以为叶川做什么?我
还能够做些什么?
他愈是像现在这样对我,我就愈无法忍受。
我是不是已经走到悬崖了?
真想死……
打算出院,其他人却众口一词坚决反对。我只好继续泡在病房里,下午天气好的
时候就满医院晃悠。叶川留在我身边,再怎么赶他回去也无济于事。
“这儿塌实。”他说。
“噢,随便,随便。”
全病房的人都夸叶川这个护工敬岗爱业,照顾病人无微不至。我不知道该拿何种
表情来面对,于是只有假笑。叶川则丝毫不介意,每每到这样的场合,他就会变得非
常迟钝。
虽然早晚相伴,真正可以卸下一身防备说说话的时间却几乎没有多少。他努力找
活干,不打算让自己闲下来。我努力睡觉,即便百分之百清醒也不愿睁开眼睛;但偶
尔地还是会冷不丁寻到彼此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差不多快要绞断了。
晚上他照旧睡在床尾,几天来始终如此。可能是因为姿势的不舒服,中间我感觉
叶川小心地挪动过三四次。
“把腿放上来吧。”我低声说,侧过身去。
大概有数分钟没有声息,随即,黑暗中他慢慢凑过来。外面开始下雨了,排水管
混沌地响着。
不久,我发现叶川有了白发。
“多吗?”他好象一点儿也不吃惊。
“不算多。”我说,却不敢再看了。
感觉自己正在和一片浓重的黑夜相对,无论怎样竭尽全力,还是摆脱不掉。我要
的不是什么夺目的成功,只需把被现实切割至破碎不堪的身体重新拼合起来;用有限
的那一点点力量去细细构造自己将来的生活。可心已经一落千丈,在坚持和妥协里,
被时间打磨成一把粉末。
“你不要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叶川。”雨子在电话里忍无可忍地说。
我说:“谁不是这样?你不是么?”
“你丫说话时能不能别抬杠、跑题啊?!”他乒乒乓乓地嚷,“人家够对得起你
了!还想怎样?非把他吃进肚子里去才放心?”
“……可能吧……”
“怕叶川甩了你吗?他真有这打算还会坚持到今天?”
体内的力气被周息雨几句话抽得干干净净,我倚住墙却还忍不住要弯下腰去,那
种刺骨的寒冷又来了,心抽搐的声音惊雷一般。
“我就是怕他坚持。”我勉强地说,眼前一片黑。“明明盼着他说再见,可……
”
“为什么不是你主动说?有本事你这就跟叶川说去!要毁大家一起毁好了!”
※
“那个孩子得的是骨癌。”
坐在病区大楼外的椅子上,我让叶川看远处一个正和护士说话的小孩,他只有一
条左腿。
“听说左腿里也转移了……”
叶川沉默地望着,漆黑的眼神。
“那是夫妻俩吧?”他指着另外一对晒太阳的老人。
“废话。”
“——我还以为你没看见呢。”他慢吞吞地说。
树叶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地面上的影子瞬时破碎摇晃不定。我抬头看看天,蓝得
隐隐作痛。
“叶川,我会死吗?”
叶川没有回答,突然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我扭脸对他笑,想着他的白发,想着形
同刽子手的自己。
“原先我总在想,等我彻底好了,就回去,风风光光地回去;”我说,“看样子
行不通,于是我就又想,等病稳定下来,隔三岔五地回北京看看你;如今,好象走投
无路了——”
他还没有松手,也不看我。
“你还愿意吗?爱个连时间都说不定要弃他而去的男人?然后,或许有一天,我
脑袋一热就又会把你赶走……”
叶川打断我问:“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记好喽,我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人。所以你让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见棺材也不落泪?!”
“真的。”
“真的?”我笑着反问。
他也笑了,骂了一句道:“这辈子可能就会为你哭。真他妈的衰!你何时能为我
嚎啕一回啊……”
“不可能的。”我说,“绝对。我都已经坐着了,难道你还要我趴下?”
“江宁,你先同家里人仔细谈清楚了。”叶川望着远处淡淡的风景说,“我这边
一切都好说。有信儿就先打个电话来,不管是好是坏……”
“行。”
我将手贴在他的背上,很久都舍不得挪开。
——讲到这里,想告诉你在那个时候,我心里便已经有回北京的打算了。没有马
上成行除去还需要和父母沟通之外,剩下就只是我个人的顾虑作祟。我不敢给叶川太
多希望……对自己也是如此。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牵扯羁绊呢?两个人相识,相恋,到
现在难分难离,真得是件可以庆幸的事吗?
我们真的没有在互相毁掉对方一生吗?
你能告诉我吗?
※
FROM叶川:
珞珞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恋人两地分隔,彼此只能靠通信相互传递思念。一个在信中说:“我在独自悲泣
。”另一个便闪电般回信:“我在这里也一样!”
就像两只互相啼唤以求得安慰的鸟,短暂地依靠便可以心满意足。
“平淡的生活最折磨人,当然也可以是最幸福的。”她说。
六月,北京到处能嗅见夏的味道。在短暂地春天之后,漫长的,不见一点吝啬的
炽热阳光开始稳固地占据自己的位置。
雨子和方凛并没有回到一起。他们的关系微妙到纵使最亲密的朋友也猜不透。
“蠢!这还有什么难想的?想做的时候见个面,平常大家各过各的!”周息雨打
着哈欠说。
家里洗衣机坏了,他便跑来借我的。一副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架势,脏衣服里
还捎带着床单被罩甚至窗帘。
“方凛他没出去玩?”我不太放心。
雨子好像没听见。我踢他的腿:“问你呐!”
“你那位还想不想回来了?”他避而不谈。
“谢谢挂念。”我说,在冰箱里找到啤酒扔过去。他又开始玩弹拉环的游戏,啪
啪地响个不停。酒凉得透心,或许应该算是这个慵懒下午最好的陪伴。我坐到周息雨
身边,抽一口他递过来的烟。
“间接接吻。”雨子笑着说。
我也笑了:“有本事动真格的。”
他扬起眉,“这是你说的!我要来喽!”
“来啊来啊。”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只一个劲地起哄。他坐直身子瞧我
,不确定地问:
“说真的?”
我眯起眼睛笑,“你丫到底来不来?”
周息雨的表情似乎是在空气瞬间被抽空后罐头里的沙丁鱼。他张张嘴,慢慢俯到
我面前。
“方凛会疯的。”他说。
那双眼睛并不像撒谎。我靠着沙发笑一笑,没动。雨子审视般将我看了很久,突
然语气和缓地说:“有时间把头发染一下吧。”
“算了,江宁说不多。”
“我操你妈!他的话是圣旨还是啥?”他照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子,“赶紧找镜
子照照去!你才多大点儿,顶一脑袋白毛好看啊?!”
我们停止交谈,开始看电视。洗衣机低沉地嗡嗡声单调而无休止,陪着两个男人
一只猫。
“你知道江宁怕什么?”雨子问我。
“二分之一因为病的关系,剩下二分之一和方凛一样。其实大家都是,你或者,
我……”
他准备抽第四根烟,想了想说:“的确。因为我们没有‘明天’啊。”
我看着烟头上的火亮。
“有现在就足够了。每个‘明天’,都会变成现在的……”
31
FROM江宁:
我罕有地收到方凛写来的一封信。诧异地凝视信封上的几行字,我迟疑半晌,取
出里面那张单薄的纸。
“……你以前说过想活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我们很清楚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梦。只是麻烦也分许多种,相对于你同叶川,那或许是非常难以逾越的障碍。可也仅
仅是或许,换种思考方式,说它是推动力也未尝不可。
“你也曾说过我和雨子会坚持得比你们长久。从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即便现在分
开生活,需要的时候仍会首先想到对方。是我顾虑过多了吧?这样不也挺好么?做他
的4友,可能会比我满心期待的那种身份将来所得到的下场好些。我目前能做的便是拼
命改变,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但就在今天,我发现自己失败了,一塌糊涂。他只不过
打来个电话,我竟马上哭出来。骗雨子说得了感冒,可我想一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找不到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仅是他的声音。百感交集吧,情绪太复杂了……”
我重新折好信,拨通方凛的手机。
“收到你的信了。”我说。
“哦。”
我调换一下支撑身体的脚,透过半掩的窗帘看外面的天空。
“听着方凛,到底哪种方式最适合你我真的不知道。可我希望你不要再走过去自
毁自灭的老路。大家跟头把式地过到现在,你可别随便一个回头就把这些年的辛苦全
白费了。”
“我没那个力气了。”他说。“你怎么样?身体。”
“我打算回北京,不过日期还没定。”
“回来吧。想必以后还会有罪受,可比现在这样强些。”
“你自己都做不到还用这话教育别人?”
他在对面笑一声。
“如果我做到了,只会给雨子凭添负担;你不同。”
你和我完全不同的——
※
再次说服父母时没有出现我所预想的困难。他们想了一天两夜,表示同意。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父亲说,整句话听来如同一个惊叹号。
收拾好行李,打电话给叶川,告诉他自己可以回去了。他说话的声音好象在做梦
,飘忽而不敢确定。
对他说我爱你。得到的回答一如往常。
——我知道。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变了。我们虽已成为大人,却也为所谓的成熟付出代价
。庆幸的是性格中的那种顽强似乎没有被现实消磨,于是,我隐隐觉得,或许有一条
新的路在等待自己走上去。
“你就那么喜欢他?”母亲说的不无吃力,刻意回避那个字。
“像奇迹一样。”我笑笑。
第二天早上我在大街上走了很长时间,累了就坐在路边看人来车往。鲜明的近乎
梦境的晨光洋洋洒洒铺满城市,融和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和声音,交汇奔流。
好象有谁在弹吉他,紧凑干净的旋律旋转着冲上天空。没有一点犹豫,尽管孤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