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前些日子,您进宫的那天,陛下淋了雨,回寝宫后就发起高烧,御医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所以就没在意,谁知道陛下竟一病不起,这些日子更是严重起来。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声音变冷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不知道,那可关系着沧雅的性命,他们究竟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这,……
杜康顿了顿,却是欲言又止,我无暇和他罗嗦,高声吩咐了一声,备马,我要进宫,……
随手抓了一袭披风匆匆往外走,转身的时候手腕却被人拉住,我回头,正对上怀仞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双眼。
……怀仞,真的很抱歉,今天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我心下歉疚,低声对他说。沧雅的病情刻不容缓,无论如何我要过去看一眼,这件事不仅关系着那孩子个人的安危,也牵连着整个苏家……
怀仞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讥诮还是什么,他说,苏翎,就为了你那个傀儡皇帝么……
他话还没说完,我恼怒地喊了一声,住口!
不管沧雅的处境如何,我都不允许别人这么说他,……
怀仞深深地看着我,又笑了起来,他说苏翎啊苏翎人都说你冷酷绝情,看来,你对你那个小皇帝却算是有情有义……
他一笑放开了我的手,我原本下意识地往外抽,被他促不及防地放开,几乎跌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眸深处隐约闪着复杂的光,随即淡淡地说,不换件衣服再去么……
不了,来不及了。
我匆匆地答了一句,望着怀仞,忽然觉得有些内疚,犹豫了一下,说,怀仞,对不起,……
他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挥挥手,得了,苏翎,我早知道你负心薄幸,……赶快过去吧,路上小心些。
我没来得及把话听完就匆匆走了出去,杜康伺候着我上马,我狠狠打了一下缰绳就绝尘而去,大苑名驹乌云盖雪冲上街道,惊得人群纷纷走避。
沧雅……你千万不能出事……
来到寝宫时发现情况比我预料的要稍微好些。
宫婢们刚服侍沧雅用了药,此时的他正沉沉睡着,额头依然很烫,不过睡得还算安稳。
我把御医们召来问过情况,果然是因为那一日淋了雨才得的病,沧雅那孩子倔强,不许他们告诉我,后来情况严重了,御医们眼见瞒不住,这才禀报给我。
我冷笑,沧雅的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威慑力了?竟然比我说的还顶用。御医们见我脸色不好都战战兢兢地不敢望我,我一怒之下掷了杯子,冷声道,来人,把这群庸医都拖出去给我斩了!
监国大人饶命!
请监国大人恕罪!!
底下的磕头声响成一片,我冷冷地望着他们,直到有一个胆子大的颤着声音回禀我说,大人,不是我们不想报,而是,……而是,……
我冷冷地看着他,那个白胡子老头流了一身一脸的冷汗,见他吞吞吐吐的我的脸色又是一沉,他被吓得心胆俱裂,磕头如捣蒜。
监国大人,不是臣等不想来禀报您,而是,……陛下这几天在病中一直说着胡话,臣等害怕冲撞了大人……
我心中一动。
沧雅到底说了什么,竟让他们怕成这样?
陛下说了什么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不怪你就是。
我淡淡道。
臣,……臣不敢……
放肆!
我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厉声。
他被我吓得一颤,低下头不敢看我,终于,仿佛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说道,陛下……陛下在梦里说道,如……如果他死了,苏大人您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自己当,……当上皇帝……
我的心忽然紧了一紧。
是么……沧雅,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
我转过身去,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头蔓延。
你以为……我是想做皇帝么?
你和你的父皇都以为我们苏家想造反么……
沧雅,冰国龙氏的继承者沧雅,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把我逼到今天这个田地!
昭明……我的陛下,如果,你肯多相信苏家一点,相信我们不会谋反,而不是那么赶尽杀绝……我又有什么理由发动政变,又怎么会发动政变!
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我紧紧地握住沧雅的手,仿佛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睡梦中的沧雅呻吟了一声,我从沉思中蓦然清醒,望着那张酷似先帝的脸,定了定神。
憎恨又有什么用……命运既然把我送到了这里,那么接下去的路,只能由我自己走下去……只能,由我自己。
我微微闭了眼睛,在张开时,已经十分平静。
我对下面的御医说你们都下去罢,他们一个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离了寝宫。
我坐在床边试了试沧雅的温度,那孩子的睡颜很纯真,完全不像平时那种全身戒备的样子,可是梦里不知梦到了什么,深深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
我拿过手巾替他擦了一回汗,坐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8
沧雅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那双漂亮的眸子睁开了,然而却带着一丝迷茫,如同初生婴儿一般纯净。
终于醒过来了,……
我笑着说。御医对我说道只要他醒过来了就会没事,我舒了一口气,拿过一旁的细瓷杯子替他倒了茶。碧绿的叶子在清澈的泉水中舒展开来,泛起一缕隐约的清香。
沧雅靠在我的怀里,大病初愈的身子还很无力。在我的扶持下他很安静地喝了水,可是当我安顿他重新躺下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很冰冷,问的话也有一丝犹疑,他说,苏翎,……
这些天,……你,一直在这里……?
我笑了笑应了一声“是”,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烧果然已经退了。
守在这里已经三天了,三天以来,我可以说是衣不解带。已经许久没有尝试过如此担心一个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火在心上慢慢地烧,一寸寸地煎熬。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难得心疼一回别人,所以一定要让他知道。
他很复杂地望着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孩子,怕是一直把我当成敌人的。
自然,我也不去点破他,吩咐下人传药上来。
御医叮嘱过,沧雅醒来后一定要给他服一剂去邪的药,这个孩子身体太虚,这次病了那么久,恐怕邪魔入侵。
药端了上来,用一只青瓷小碗盛着,一旁是一只银勺。
我很自然地接过来,先尝了一口。草药入口的感觉很苦涩,可是确定了没什么问题,这才把沧雅扶起来,喂他服用。
那种很复杂的神色又回来了,沧雅说,苏翎,你这样做,万一有毒,……
没事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宫里多是我自己的人,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其实此举有一部分是做给沧雅看的,那孩子的戒心太重,他睡梦中的话让我心寒……如果,不想办法加以安抚的话,以后的日子会很麻烦。
……再者,以前先帝昭明病时,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静了一下,然后就很温顺地张嘴服药。
我转过身去放碗的时候发现他在看着我,可是一触及我的视线,他又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去。
这些日子,臣对陛下实在是太过疏忽了,……很抱歉。
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我想了一想,开口。
这孩子比我想象中的麻烦,要他一直乖乖听话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先前决定好的,让他离不开我。若说这世上真有什么是危险的,那么,两人之间的羁绊绝对是毒药中的毒药。
他闻言怔了怔,接着却垂下眼。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却瞥见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困惑。
就像,方才偷偷看我时那么复杂的神色。
沧雅把头低得很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被角。
我知道他的内心在动摇,我的温情使他的防线渐渐崩溃,虽然还并不明显。
我在心里轻轻地笑了,这只是个开始,对于我而言,最后的目标远不止这些。
这么想着,手中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我伸手替沧雅掖了掖被角,把他的手放到里面。
那双冰凉的小手因为我的碰触促不及防地瑟缩了一下,随后我看着他笑开了,陛下,早些睡吧,小心着凉。
沧雅深深看我一眼,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然而,最后却在我目光的示意下静静闭上了眼睛。
——虽然,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那一夜我守在他的床边,很多事情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记得在很久以前昭明也曾经这样守护过我,如今换我守护他的孩子……虽然我是居心叵测。
装作不知道他醒着,强撑着疲倦的身子在他身边静静守护——这样的我,想必是很恶劣的吧。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孩子再也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
我问道,陛下,您不再多睡一会么?
他轻轻望我一眼,道,苏翎,这些天你也累了,和我一起用个早膳吧……之后,你先回去休息,好么?
心头顿时有一点点的放心,沧雅,已经开始关心我了……
连日来的疲劳顿觉减轻好多,我笑开来。
在宫里用过了早膳,我告辞了出来。
沧雅的病情已无大碍,御医说,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回到府里竟然看到怀仞,一个人靠在廊下吹萧。
吹萧人的身影很优雅,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萧瑟寂寥的曲子,仿佛六月的天空下起了雪,寒彻骨髓。
我的脚步顿住了。
然而,即使是如此细微的响动也被怀仞察觉到了,萧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怀仞转身望见我,那一瞬间他好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又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在看到我的样子之后,他却只是淡淡开口——
早点去休息吧,看你,已经累成这样了,……
我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随了朝露慢慢地往沐浴的房间走,一路上我问她,司徒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朝露一边带路一边回答,公子,司徒公子自从您进宫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离开过……公子,这段时间您待他似乎太冷淡了,……
……
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头百感交集。
我轻轻甩开那些不快的想法,苦笑一声。
放了蔷薇花瓣的泉水感觉很舒服,淡淡的香气氤氲开来,让我的神志有一丝的恍惚。
大概是累极了,竟径自在水中睡去,朦胧间只觉得有一个人轻柔地抱起我,似乎,还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醒来的时候侍女告诉我怀仞已经离开了,不知为何我竟感觉到一阵隐约的失落。
不过,这一切其实是无暇细想的。堆积了几天的国务要处理,忙乱之时,自然而然地就把很多事都抛诸脑后了。
又过了几日,沧雅的身体慢慢地好起来,便正式开始上课。
那孩子很聪明,也很勤奋,教给他的东西一学就会,这让我的大哥和李稷都感到非常省心。
闲暇时我会去看他。
其实天下初定,要处理的政务方方面面,根本没有所谓的闲暇,我也不过是尽量抽出空去陪伴他。
而沧雅,似乎也渐渐地习惯了我的存在,他的戒心在一点点地松懈,似乎,越来越离不开我了。
这一天去时,正值大哥开始教导他骑射。
对于冰国帝王来说,这是必须掌握的东西,不过沧雅起步得晚,是以大哥督促得也格外认真。
见到我去,他们都吃了一惊,我笑着说陛下终于开始学习骑射了啊,沧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过却难掩自己兴奋的情绪。
好了,开始吧。
大哥对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沧雅可以开始。
我望着沧雅上了那匹血红色的马驹,大哥跨上了自己的那匹紫电在一旁护着,这一大一小在马场中绕了几圈后就奔驰起来,大哥渐渐落在后面,最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如何,还不错吧?
他望着场中仍在驰骋的沧雅,没有回头,对我说道。
我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
沧雅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那种光芒和令人目眩的感觉,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就跟先帝一样,陛下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几乎是惊人的领悟力。
大哥若有所感地说了一句,忽然回头,翎,他们很像呢。
……是啊。
就连骑马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我勉强笑了笑,继续沉默地望着场中,大哥好像察觉到什么,只轻轻地瞥我一眼,也转头。
沧雅又绕着马场转了一圈,这才慢慢地停下来。
他在我面前下了马,有侍卫和宫婢走上前,奉上茶水和手巾。他们服侍他擦过汗,随后沧雅就从人群里挣脱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有些犹豫地开口,苏翎,……
我知道他想问我他骑得如何,可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那种纵马驰骋的样子让我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在我闭口不语的同时,大哥适时地开了口,他对沧雅说道,陛下做得很好。
我的大哥是个相当严厉的人,得到他的夸奖很不容易,可沧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有点失望似地垂下了头。
已经无暇去想他失落的原因,我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好,因为大哥说,翎,累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
而我却有些勉强地笑了,随后说,不要紧,能看到陛下骑马,真的是太荣幸了……
夜里又做起了噩梦。
梦中的景致却变了,不再是那片苍茫的迷雾,变成了一片广褒无边的战场。
一个声音对我说,翎儿,不要害怕,一将功成万古枯,……
然而在我还没有反映过来之际,喊杀声已经潮水一般传来,……
一匹马……
迅捷如风的战马……
马上之人有着令人眩目的骑姿,在满是敌军的阵营里纵横驰骋。
随着他愈行愈近,斩杀敌军时溅起的血珠清晰可见,风里全都是腥燥的味道,惨叫声在身边此起彼伏,……
昭明陛下!
我想叫,可是发不出声音,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我冲不出去,眼前一片血红。直到一双手伸过来拉起了我,把我拉上一匹战马,他紧紧抱住我从一片血海中杀了出去,四周是惨叫的声音,可是在他的怀里,我却无比安心……
利刃出销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匹马上,站在越来越浓的迷雾中望着那一人一骑金色的背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滴了下来,我转过头,发现那张熟悉的脸,以及,利刃刺穿身体时尖锐的痛感,……
昭明陛下!
终于惊叫出声,我醒了过来。
梦中的情景从眼前倏忽褪去,身边是淡淡的麝香味道,四周静谧得很,意外地令人安心。
一双手臂轻柔地环抱住我,带着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同时传来,怎么了?……不要怕,有我在。
听到那个声音,起伏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我把身体蜷缩在怀仞的怀里,他静静地抱着我,用手轻拍我的背。
我美丽的监国大人,却意外地胆小啊……
隔了一会,他轻笑着说。
我没有回嘴的力气,任他温柔地抱着,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潮,但微微闭了一下,也就忍住了。
为什么会想起他……
不是已经决意要忘记了吗?
自从怀仞回来后已经没有做过噩梦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又会想起?
要我给你倒杯水么?
怀仞知道我在不安什么,因此什么都没问,只是淡淡地说。
我低低地说不用了,他就在我额头轻轻一吻,说,睡吧,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
我静静蜷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淡淡的麝香气息让人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他会不眠不休地照料我一夜,使我不再被噩梦困扰。因此我也就渐渐安下心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以后,还是不要去看沧雅骑马了吧……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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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以后,我会尽量避开沧雅骑马的时间过去,可是目光却越发离不开。
如今,沧雅写字和用剑的样子,都慢慢地接近先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