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低头,又看了看我的脸色,微微一笑,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是吗?
我有些疑惑,不过既然他不说,我也不便勉强。
只是,既然提到南边和慕容序,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罢。
外面的雪停了吗?
还没有。
韶山的雪景很漂亮,昨天夜里,绿萼梅与冰棱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最近一段日子忙乱得很,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人,昨夜宿在这里已属偷闲。
他听我如此说倒也没勉强,径自抱我去梳洗沐浴。
多年以来,怀仞的这个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把我当作瓷娃娃一样的照顾,而且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沐浴完毕,又换上干净的衣物,用过早膳,这才与怀仞道别。
我怀抱着名剑华胥,被他们用车舆送出来,清晨的雪景果然很漂亮……
眼罩被揭去后,望着外面清冷的白梅与碎雪,我只能这么想。
……苏翎,好好照顾自己,这段时间我也很忙,不能常去你那边,你自己要保重。
怀仞带着些微低沉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耳边,如诗人低低吟唱乐曲,说不出的美妙动听。我一边想着一边微微笑了起来——似乎,还没有回到府邸,就已经开始思念了呢。
下得马车,却见杜康在门口迎我。
黯淡的天色衬着他皂色的衣衫,仿佛已经站了很久,身上落满了雪花。
杜康,出了什么事?
我有些诧异,问他。杜康是我一手提拔的,不仅曾随我征战沙场,住在韶京的日子里更是我的心腹。我们曾一同经历过无数的风浪,彼此已经极为熟悉——我知道,若不是有什么要事,杜康断不会一大早就在这里等我。
杜康的头微微一低。
回公子,是大公子来了。
虽然自十四岁起,我就搬出苏家本宅独自居住,可下人对我家里人的称呼没变,所谓的大公子,就是我的大哥苏砚。
他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什么没有?
我又是微微一怔。大哥是很少到我的府上拜访的,更别提像今日这么早。
大公子天没亮的时候就来了,见您不在,就在内室等着,并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杜康跟在我身后,用他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答。
……这么早吗?
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到底会是什么事?
对于这个大哥,我心里一直是非常敬重的。
他不仅是我小时侯崇拜的对象,也是今时今日我在朝堂中最大的依靠。大哥为人沉稳,看事理极其明白,待我也极好——他知道我身体不好,总不让我过多操劳,若不是有什么急事,他是断不会挑这种时间打扰我。
心里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
这段时间冰国局势动荡不安,各方面都不安定,虽然对外面的人我不会说什么,可眼下的冰国,的确让人十分担心。
大公子有没有问我去了哪里?
晨曦中的白玉回廊上,我走得极快,杜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听我这么问,便沉了声音回答——
问了。朝露不敢瞒,告诉他您去了司徒公子府上。
我的眉微微皱了一下。
大哥素来不喜我与怀仞交往,我是知道的。
他曾经对我说过,做这种生意的人往往身世复杂,过于神秘而又冷血无情,劝我不要陷得太深。
可我却不甚理解大哥对我说的这番话。
怀仞于我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无所谓陷不陷的问题。当然过从密切一点也是有的,不过那完全是出于利益考虑——当我如此对大哥说的时候,大哥的眉微微皱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他以后没有多提这件事,不过大哥不喜欢怀仞靠近我的心情我已经清楚明白。
素白的纸门被侍女缓缓拉开,我走进去,雨前龙井清新的香气传遍了整个室内。
我望着竹席上盘腿而坐的那名男子,轻轻唤了声,大哥。
大哥没有说话,抬起头来,静静看我一眼。
那双沉静的眸子有如看不见底的潭水,目光在我颈侧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移开了。
我没有低头,知道大哥在看什么。
进入内室的时候,我已经把外面披着的裘衣脱去了,此时仅着丝锦的衫子,领口开得不高,昨夜留下的一些痕迹料想是挡不住的。
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我在心里后悔怎么没有换件衣服再来,可是现在再去恐怕更着痕迹。
况且,大哥在这里等了我这么久,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比起这个来,换衣服什么的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静了一下,走过去在大哥的对面坐了下来。
侍女奉上了茶,我没有碰,低声吩咐她们退下。
抱歉让大哥久等了。
不碍事。
他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沉稳凝定的感觉,与怀仞带着些许磁性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一面想着一面听大哥说下去,他说,翎,南边的奏折来了,慕容序亲自上的书,请求朝廷准许他将疫区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
果然是很严重的事情,如今瘟疫流传的范围涉及三个州府与两个郡城,被困在疫区里的百姓有两万余人,如果用火焚的话……那可是一大批人的性命。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事,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
我浅浅喝了一口茶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慕容序在临走之前,曾经得到过全权处理疫区事务的权力,照理来说,即使是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上报朝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知会我一声?
慕容序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年,他是我亲自点的状元,我相信他有处决两万余人而不为所动的魄力,也不喜欢他人改变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在事前给朝廷上书。
大哥的神色沉静。
对于我会先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是就那两万人该不该杀做出决定,他仿佛一点也没有意外。
清冷的雪光映照在大哥的脸上,使大哥的容颜看起来刚毅得仿佛被冰雪铸就——很早以前我就很羡慕大哥,他的长相继承了父亲俊美冷毅,而我的容貌却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画舫上的第一美人,虽没有浓郁的脂粉气息,但总嫌太过清丽了。
既然他给朝廷上书,到时候民怨沸腾,责任就在你。
这个问题显然大哥也想过,如今见我提出,便一字一字冷冷道来。
大哥这句话说得很简练,可是我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惊了一下。
两万余人的性命事关重大,屠杀那么多人,谁下的命令谁就会招致怨恨,民怨虽不是那么可怕,但如果有人利用它来做文章,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慕容序即使有能力也不想担当,那名男子有能力是不错,不过同时也是一名官场老手,如果能把这个责任推给我,他就不会一力扛在肩上。
他知道你一定会准许,所以才会毫无顾忌。
大哥的声音清晰传来,苏翎,他知道你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真是,……
我微微苦笑了一下。
对付瘟疫唯一的方法就是火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根源。
他们都知道我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一定会同意火烧的方法……也因此,慕容序才敢毫无顾忌地上书朝廷,一旦得到我的批准,那么,原本扛在他肩头的责任就会落到我身上。
最近的朝廷命官,一个比一个奸猾了……
我喃喃地说,注视着手中的清茶。
陛下的元服大礼在即,如今正值非常时期,翎,不要在这件事上让他们抓住把柄。
大哥的声音清冷如雪。
沧雅已经长大了……
将近五年的时间,在我的锐意培养之下他已经初具中兴之主的才华,而在他的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大臣……苏家与那些人势同水火,一旦沧雅行了大礼,他们一定会想尽各种方法让他亲政,而最好的方法就是抓住我的把柄,逼我让出权力。
就凭他们。
我心里思量着,口中却轻哧一声。大哥的眉微微挑了起来,静静看我一眼。
陛下羽翼未丰,这是事实。
大哥淡然说道,不过,翎,你别忘了那些歌谣。
……
那些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谣。
去年冬至的时候,怀仞终于在冰燕边境找到了如阳王龙越的踪迹,他手下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龙越弑杀当场……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事情是怀仞所为,他们都说是我派人做的,因为众所周知,苏翎以朝廷的名义追击如阳王已经很长时间了。
随后就有歌谣传了开来。
很不祥的歌谣,说是国之将倾,必有妖孽,而我苏翎,就是为祸冰国的妖孽。
再后来仿佛真的应验了……
从今年开春以来,冰国各地灾害不断,因为天灾死去的百姓不计其数,更有无数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虽然我认为这一切只是巧合,可显然更多的人不是这么想。
说起来,龙越死得真不是时候。
我有些感慨,抬头对大哥说道,以他们眼下的势力,还扳不倒我。倒是慕容序这个人圆滑得很,以后要多加注意了。
也许他是他们的人。
大哥的语气冷冷。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有可能他只是明哲保身。
我淡然笑了一下。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慕容序的底,但感觉上,他和那些亲近沧雅的大臣并不是一路人。
大哥,不必太过担心。
这件事的干系太大了,如果慕容序不上报,一旦事后朝廷中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难保我不会弃卒保车,拿他开刀……也许慕容序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决定事先得到朝廷的准许。
你会弃卒保车吗?
大哥看我一眼。
我笑了起来。
不会,慕容序是个人才。
……那么,翎,这件事由我来准许。
我是内阁首辅,有这个权力。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陛下元服之后一定会利用种种籍口逼你让权……你必须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到时候他们就算拿这件事做文章,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干系。
大哥望着我,说出他的决定。他说这话时神色很坚毅,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大哥他……想必已经思虑了很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我,宁愿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
我们都知道,火烧疫区两万余人的决议事关重大,虽然谁都疫区知道不得不烧,但感情上却让人无法接受。何况这样做会招致民怨。因此,谁做出的决定事后谁就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大哥比谁都清楚,却愿意代我承受这一切,叫我怎生不感动莫名?
大哥,我,……
望着那张如冰雕般俊美的容颜,我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大哥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别这样……翎。再说,不一定会有事的。
不一定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反对苏家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沧雅的元服大礼一过他们一定会发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大哥的平安?
我转过头去望着窗外,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14
大哥没有在我府中多留,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他便起身告辞。
我送他出门去,望着那个修长的背影逐渐远去,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那个身影看起来是那么沉静,如一座坚毅的大山,随时可以为我背负一切。我忽然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
凄迷的风雪中,大哥的脚步停住了,微微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我。
不必把话说明白,依旧令慕容序自行处理就好……
如此,你也可以少但一点干系。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而大哥显然是明白了,他微微牵起唇角,朝我笑了一下,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中。
我忽然觉得全身一阵无力,身体慢慢地靠在了回廊边的柱子上。
既然慕容序在这种时候上了这份折子,无疑把我逼上了一条死路,无论我如何答复,到时候出了事,责任都在我身上。我看错了他。原以为以慕容序的高傲和自负,会不通过朝廷自行处决疫区的百姓,这也是我派他去疫区的真正原因……谁知道,他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给我来这一手。
如今,惟有令他自行处理,可以少担一些干系。
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大哥,以及,我。
廊外的风雪呼啸而来,刀子一般刮在身上,很疼。
我下意识地伸手,抱紧了自己,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真正的战争已经逐渐来临。
沧雅的生辰是在除夕之夜,元服大礼也在那一天举行。
我站在玉阶之下,望着宫廷祭司给沧雅戴上象征成人的冠冕,心中有些百感交集。
终于长大了呵……沧雅,以后你会羽翼渐丰,慢慢地不再需要我……到那时侯,我该何去何从?
仿佛察觉到我一直在看他,沧雅从繁复的礼服中抬起头来,目光和我的微微一撞,便移开了。
那些人也在偷偷看我,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们都知道元服大礼一过,苏家的日子就渐渐艰难了——原本,一个权臣就应该有与之相符的下场,而他们都在期待着。
仪式结束,我原本想进宫去看看沧雅的,可大哥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便随着人群一起退了出来。
翎,南边的消息来了,今日清晨,也就是陛下举行大礼的时候,慕容序动了手。
我们两人随人群朝承华门的方向慢慢地走,却有意落在他们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边走,大哥一边将之前接到的消息告知我。
我自然明白动了手是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慕容序上书朝廷请求火焚疫区两万余人,而大哥给了批复,命他自行处理就好——此后南边就断了消息,慕容序迟迟没有动手,我曾经觉得事有蹊跷,可如今一想,却全都明白了。
他是特意选在今天这个日子。
隔着微寒的风,我低声对大哥说道。
这么说,他果然不是他们的人。
大哥略一沉吟。
若是支持沧雅的臣子,无论如何不会选在今日屠杀那么多人——要知道,君王元服之日大开杀戒可是犯了大忌,相当地不吉利。
那么,慕容序特意选在这天,难道就是为了像我表明他的立场?
这件事大哥怎么看?
我一边思量着一边问大哥。
很奇怪。
屠杀疫区百姓,再把责任推到苏家头上,这正是向陛下示好的一大机会。而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在陛下的大吉之日犯了忌……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做也不可能是为了倒向苏家,因为他之前做的一些事情已经决定了他不是我们的人。
听大哥把事情一一分析开来,我却有一种愈加迷惑的感觉。
是啊,截止到目前为止,慕容序这样做是两边不讨好的事,到底有什么理由让他这个聪明人选择了这条道路?
这件事我还要回去想想……大哥,小心慕容序。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抵达承华门了,我站定,与大哥道别。大哥微点了一下头,上马离开了,我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隐隐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苏大人……苏大人!
身后有人在叫我,极尖细的嗓音,仿佛是女人捏尖了嗓子在叫喊。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名太监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到得我的面前,不住地喘气。
这位公公有何指教?自5由2自3在
我朝他轻笑一下。他望着我的笑容仿佛有一瞬间的呆楞,随后很快回过神来,说道,苏大人,陛下有令,召您进宫伴驾。
哦?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惊讶。
虽然之前想去看沧雅的,可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即使真的去了也立即会出来,不会耽误得太久。可如今,我和大哥边走边说事情,眼下的时间已经不早,照理来说,沧雅此时应该留宿在专门为他准备的贵族女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