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苏砚如此说,凤轲的脸上蓦然有痛苦的表情闪过,他在袖中握紧了手,却始终没有说话。
苏砚沉默了片刻,声音渐渐变得黯然,“翎儿他就快要死了,大夫说,他只剩三日的寿命。翎儿这一生过得太苦,尤其是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掏尽了他的精力,……凤轲,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
“怎么救?难道要我救活了他后再让他来屠戮我的族人吗?!”蓦地,一直沉默着的凤轲低喊出来,一双眼睛闪亮如电,望向苏砚,“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仿佛将夜幕撕裂!
两人久久地沉默了,许久,苏砚说道——
“冻绿的用法只有你一人知道,既然你不救他,我也无法可想……不过,凤轲,尽管他现在昏迷不醒,也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他一直在哭……凤轲,你真的忍心?”
苏砚说完,静静望着凤轲。可凤轲依旧沉默地站着,没有半点表示。
许久,苏砚的心情沉落至谷底,他在心中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苏砚知道,就算这话不能挽回什么,可听了这些话,凤轲这一辈子将不得安宁。……而这,也算是苏砚现在唯一能做的报复吧?他绝对不会原谅伤害弟弟的人,哪怕这人是弟弟所爱之人。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所有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凤轲还是没有到来。
黄昏的光线将卧室内映得幽暗一片,苏砚坐在苏翎床边,骨节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苏翎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连呼吸也是苍白而透明的,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三天来,苏翎一直在床上昏睡着,不曾睁开眼来。大夫言道,苏翎的身体太过虚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当他再次醒来之时,必定就是回光返照之时。
苏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盼望着弟弟能够睁开眼,又不希望那真的是回光返照。在苏翎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就这样一直握着他的手,仿佛惟有如此,他才能够感觉到他的弟弟还真实地活着——尽管,那生命已经太过脆弱。
“翎儿,对不起,我没能带回冻绿……对不起……”
苏砚说着,把脸深深埋在苏翎的手中,许久。做工精致的床塌上,苏翎苍白纤细的手忽然动了动,苏砚猛然察觉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翎儿……”望着悠悠醒来的苏翎,苏砚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忽然说不出话来。
“大哥……”倒是苏翎艰难地出声。他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一种病态的无力,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是温和而真实的,望着苏砚,与他的手轻轻交握。“别难过啊……”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只不过,既然杀死了那个人最疼爱的弟弟,他惟有以命相偿而已。
苏翎的眼睛望着哥哥,问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黄昏了,翎儿。”苏砚强自按捺下内心的酸楚,回答。
“是么……已经是黄昏了么……”苏翎抬起眼来,往外面看了一眼,微微地笑了起来,“好漂亮的金色呢……大哥,我想出去走走……可以么?”
“你……”
“没事的,我走得动。”
苏砚望着苏翎,终是不忍心拒绝弟弟的最后一个要求,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替苏翎披上一件镏金的长袍,将他扶了起来。
“来,小心,……”他掺着弟弟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流光溢彩的夕阳和柔和的晚风。苏砚掺着苏翎走出来,感觉到倚靠在怀中的身体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翎,注意着脚下,不期然却感觉到怀中的苏翎身体一僵,苏砚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那名男子。
凤轲一身风尘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温柔的夕阳将他的眼眸映得很深,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苏翎的脚步停住了,苏砚只觉得自己怀中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苏翎,用一双冰冷如锋刃的眼睛冷冷地警告着对面的人。
……凤轲,我虽然无法命令你救他,可我却有权利阻止你伤害他。
“能让我单独和翎说一会儿话么?苏大人。”凤轲终于开口,声音掺杂了几分憔悴。
苏砚冷冷地望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燕国的大亲王。”
“你应该知道原因的,苏大人。”凤轲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自嘲味道。
苏砚见他如此,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震,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凉。凤轲,你终于肯救翎儿一命了么?……也罢,我就相信你这一次。
他望着眼前憔悴的男子,终于微微点头,慢慢地松开了苏翎。
“大哥。”苏翎用手指抓住大哥的衣角,声音有些惶惑。
“别怕,翎儿,”苏砚安抚似的拥抱了他一下,放开,“我就在附近,有事的话就叫我。”
他说着,转身离开了那片院落,只留下凤轲与苏翎二人静静对望。
苏翎望着凤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在经历了那一场战役之后,他便开始害怕与凤轲见面,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许,对苏翎而言,凤轲是他生命中的一场灾难,可对凤轲而言,苏翎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偶然。苏翎这样想着,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
凤轲见他后退,犹豫了一下,却踏上前去,将他拥在怀里。
苏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只是虚弱地绷紧了身体。他的身子很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消失似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有一丝的苦涩,也有一丝的甘甜。凤轲俯下头去,闻着苏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觉又将他拥紧。
“放开我。”苏翎有些慌了,想要避开凤轲的拥抱,却避无可避。
凤轲一开始像是确认什么似的,静静地拥着怀中的苏翎,接着力道却越来越大,将他越拥越紧。病重的苏翎受不了这种近乎窒息的拥抱,无力地挣扎着,可凤轲却不放开他——这拥抱,仿佛要把苏翎揉碎在怀里,又仿佛是一种狠狠的惩罚,存心弄痛他似的。
苏翎挣扎不过,渐渐地便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凤轲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凤轲慢慢送开苏翎,却对上一双凄哀至极的眼睛。苏翎安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是苦楚,是委屈,是歉疚,是脆弱,也是辛酸。那种安静的仿佛已经认命的神情让凤轲的心一阵抽紧,他不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苏翎的眼睛。
“……如果,你是来杀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苏翎望着凤轲,声音有些凄凉,“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活,是不是?”凤轲忽然觉得有些愤怒,一把抬起苏翎的下巴,“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杀死小蹊,再杀死你自己,是不是?!”
“苏翎,你这个蛇蝎心肠的人,……”凤轲一字一字地说着。
苏翎被他的手劲弄得很痛,佼好的眉已经紧紧皱在了一起,他想说什么,可是却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挣扎着说道,“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凤轲望着他,忽然有些悲凉地笑了,“我也想啊……可是,……”
他下不了手,他一直下不了手,望着那张精致苍白的脸,凤轲只觉得心里一阵隐隐作痛,更何况,是他对不起苏翎在先。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苏翎。”凤轲低声说着,“你别想把命赔给我,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苏翎望着眼前的男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然而,还未等他把话说话,凤轲的就唇落了下来,先是轻柔的引诱,再是狂风骤雨般的掠夺。苏翎在凤轲的怀里被迫承受着这个吻,激烈的情潮仿佛将两人都湮没,苏翎想要逃开,却无路可逃,在凤轲的辗转引诱下,他的脑中渐渐变得一片空白,终于开始做出回应。这是一个属于情人之间的吻,几乎让人忘却了一切,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苏翎闭上眼睛,最后地放纵自己一回,可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幽香的气息从口中渡了进来,丝丝缕缕,袅娜地飘浮着,是那么的熟悉……幽幽的香气唤起了苏翎内心深处的什么回忆,可还没等他回想清楚,就觉得四肢一阵无力,瘫倒在凤轲怀里。
美丽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凤轲,看见那双深碧色的眸子有些悲凉地笑了一下,眸子的主人说,“抱歉,翎,我又给你喂了冻绿。大夫说,这样可以救你的命。”
凤轲说完,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苏翎,将他送回房中,转身离去。苏翎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嘴唇微微颤动着,许久,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多谢你救了我弟弟。”冷冷清清的院落外面,苏砚的声音静静响起。
闻言,凤轲微微转身,看见了站在角落中那名黑衣的男子。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谢的,说实话,有时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可是你最终没有下手。”
“对,因为我还是放不下。”凤轲苦笑一下,“不过,苏大人,即使我救了他,他这一辈子也已经没有办法参与任何军政大事了……他的元气损耗太重,从今以后,哪怕稍微一点的劳累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只要燕国不再发并攻打冰国,翎儿自然可以不再插手,然而,一旦燕国再次进攻,以翎儿的个性,你以为有谁可以劝住他么?”苏砚的眼睛锐利如冰,望着凤轲,“凤轲大亲王,您此次回到燕国之后,必将登上皇位。我衷心希望来日冰燕两国不再兵戎相见。”
“……这种事情。”凤轲有些讥刺地笑了一下,却不置可否,一转身,离开了这座府邸。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夜色中,只有苍茫的风声穿过众人的耳膜,如泣如诉。
18 五百年的轮回
春季将尽的时候,凤轲护着弟弟的灵柩返回燕国。
燕军的撤退令冰国臣民的心多多少少安定了些,自古以来,国丧期间不得用兵,这条规矩放在哪个国家都是铁一般的律令——这也就意味着,短期之内燕国不会再举兵入侵。
举国上下都很感谢苏翎,是他的一箭挽回了冰国或许会败亡的命运,百姓们把这名年轻的将军当作神一样的崇拜,他的故事已经成为冰国的又一个传说——只是,关于传说背后的悲凉与痛楚,又有谁知道呢?
仲夏,凤轲登基为王,同年夏末,上国书至冰国请和。
两国派遣使者缔结盟约,约定以历州为界,划地而治——冰国虽不甘心大片土地被燕国夺去,可如今大将折损泰半,百姓也向往安定的生活,短期之内无力再战,便只好应了燕国的要求,暂时和解。同时,燕国献上黄金万两,鲛绡千匹,另水晶玉器不计其数,以示诚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国总算相安无事。
夕阳温柔地笼罩着历州城,给原本凋敝的城池蒙上一曾淡淡的金色。
苏翎独自坐在残缺不全的城墙上,美丽的眸子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他的面前,是风沙万里的战场,他的身后,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城池。历经战火洗礼的历州城安静地托住它的主人,目前镇守历州的人是苏翎,当然,以苏翎的身体不可能处理切实的政务,所谓镇守,不过是一个让他留下养病的籍口而已。前些日子,苏砚已经带着军队返回韶京,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禁不起长途跋涉,大夫建议他留在原地静养,于是这名拯救了冰国半壁江山的美人就留了下来。
留在历州已经好些日子了,算起来,韶京城内的金木樨又该开了……
苏翎斜倚在城墙的断垣上,仰头灌了一口酒,有些怀念地想。甘洌的酒水呛得他有些咳嗽,他把身子微微弯下去,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如今的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呢。苏翎望着杯中碧绿的美酒,和酒水中掺杂的一缕绯红血迹,苦笑。他安静地闭上眼睛,放任嗍野的狂风将他如雪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许久,直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挡住了夕阳,他才敏感地睁开眼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黑曜石般的眸子在纯金的夕阳里熠熠生辉。
苏翎望着他,微微怔了一会,接着却笑起来,“陛下。”
眼前站着的是皇朝的主宰,他一手扶持的幼帝,龙沧雅。不,或许不该再称他为幼帝了,这孩子已经长大了,连个头都长高了不少,已经和苏翎一样高了。苏翎想站起来行礼,可虚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他,苏翎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不必如此多礼,苏翎,……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里风大,你的身体又不好。”沧雅说着,解下自己的披风给苏翎披上,纯黑色的披风上描着金黄的鹰纹,这是皇族的标记——苏翎望着身上的披风怔了一下,想要挣脱,却被沧雅制止了。
“怎么还讲究这些?说起来,有什么事情你没做过。”沧雅的语气淡淡的,在苏翎身边坐了下来。温柔的夕阳映照着君王棱角分明的脸,苏翎蓦然发现,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些年来,苏翎的所作所为沧雅都知道,而作为一个君王,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很严重了。苏翎有些惶惑,可更多的是内疚。在经历了这一年来的风云变故之后,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事情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臣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苏翎只轻声说了这一句。
沧雅望着他的脸,却轻轻咬住了嘴唇,“苏翎,我说过的,我不怪你。我一直都不怪你。”
年轻的君王望着他仰慕已久的人,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关怀,也有些微的胆怯——这是只有在爱人身边才会露出的表情——“苏翎,……你的伤,……好点了么?”
“已经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苏翎说着,抬头望着沧雅,“倒是陛下怎么离开韶京来了这里?历州并未接到通报,您怎么忽然就到了?”
“我……我只是担心你,……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沧雅把头低下去。
到来之前,他并未告知历州官府,他不想让苏翎事先知道,否则,苏翎一定会阻止他的到来。比起太傅李稷与苏砚来,沧雅更怕的是苏翎,哪怕苏翎的言语间稍有不悦,沧雅就会心虚难过好一阵子。在臣子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在苏翎面前,他却永远端不起架子。
苏翎望着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再也不说什么,又举杯去喝碧绿的美酒。
沧雅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苏翎,烈酒伤身。”
“呵……陛下可曾听说这酒的名字?”意外地,苏翎却笑了起来。
“碧痕。冰国最出名的酒,也是最烈的酒。”沧雅不知道苏翎想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回答。
“不错,正是碧痕。那么陛下可知道最好的碧痕是由哪里酿造?”
“当然是历州。历州的碧痕天下闻名,是多少文人仕子和江湖豪客的最爱之选。”
“可是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抬眼望向远方,不知为何,有些哀伤地笑了,“陛下,您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么?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
“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沧雅有些迷惑,“苏翎,……”
“五百年前,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淡淡地说了起来,“那时的历州还不属于冰国,它是冰国的邻国,越彀的城池。陛下,您还记得五百年前那位伟大的帝王么?一统了天下的冰国最伟大的帝王,龙觞……是他攻下了历州城,把这里变成冰国的疆域。”
“我知道。”沧雅的眼中有肃然起敬的光,龙觞的故事,在冰国是一个不可超越的传奇。
“自那之后历州才变成碧痕的产地,如今过了五百年,这里的碧痕竟也变得如此地道了。……只是,您可知道,”苏翎忽然笑了笑,心中想起这段时间在历州听到的故事,说道——
“冰王龙觞曾经有一个心上人,那人是越彀的丞相……龙觞皇帝攻打历州之时,那个人曾经费尽心力守护这里,可最终兵败国破……龙觞帝把他带回国都韶京,为他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可那人却不甘心这样活着,他杀了朝廷的一位大臣,最后,龙觞皇帝不得不下令处死他。……龙觞帝用火烧死了他,而那座华丽的宫殿,则成了他的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