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翎说的可是关于栖凤宫的传说?”
沧雅微微皱眉,“这些都是野史和传说罢了,也许这样的事情并不存在。”
“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苏翎又轻轻一笑,“这样的美酒后面,竟隐藏着如此血腥的传说。”
“也罢,五百年前我们从别人手中夺来的土地,现在被人夺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即使龙觞皇帝牺牲了自己的爱人,换来的亦不过是五百年的荣耀……”苏翎说着,又低头浅尝一口碧痕,“陛下,是不是对于君王来说,国政永远处在情人之上?一登九五,七情断绝……我听说这是冰国君王历代传下来的训喻。”
“没有这样的事,苏翎,没有,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的,绝对不……”沧雅望见他凄凉的神色,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情急之间竟无法将意思表达完整。
苏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沧雅在说些什么,他想起了凤轲,想起了许许多多温柔和残忍的故事,他知道,对于君王来说,爱情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么,凤轲,我亲手将你推上这个位置,便是亲手断绝了一切。你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君王,你将在繁忙的政务中将我忘记……我们再也无法在一起,如今的我们都可死心。
“陛下,早些回京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苏翎淡淡地说着,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你跟我一起走吗?苏翎?”沧雅问道。苏翎的身体虽还虚弱,但已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无法长途跋涉了。沧雅觉得,只要路上得到很好的照料,苏翎完全可以离开这里。
“不,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了。”苏翎摇头。
“你……”沧雅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要离开这里,反正,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再也无法参与政务,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留在这里,他只会成为他们的拖累。
“我不想要你走,苏翎,留下来好不好……”沧雅抓住苏翎的身体。
“留下来?留下来能做什么呢?”苏翎惨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我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杂质的人,您知道。我不可能看见朝政的疏漏而不插手……可是,陛下,我已经没有能力了。”
苏翎想走,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忘掉这一切,可他只能这样劝慰沧雅,也只有这样,沧雅才会放他离开。
“苏翎……”沧雅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之涯,也许是海之角……陛下,谁知道呢。”
苏翎说着,抬起手来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长发,一点绿色的光芒从他指缝间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沧雅轻声问。
苏翎摊开手来,一枚小小的绿水晶碎片赫然躺在他的掌心——那是冻绿爆炸后留下的碎片,苏翎一直留着。可如今,他凝望着掌心的碎片,半晌,翻过手掌,将它远远地抛了开去……
那一抹绿色的晶莹在最后一缕夕阳中倏忽一闪,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便消失不见了。
苏翎与沧雅望着它,直到最后一缕夕阳也被黑暗代替。苏翎回过头来,望着沧雅微微笑了笑,“陛下,我要走了……请您一定要把冰国变成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家,我会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
沧雅无法说话,他望着苏翎裹紧了那件黑色的披风,一步一步在视线中消失。
远远地,传来一声战马的长嘶,沧雅知道那是苏翎跨下的乌云盖雪……当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只有这匹战马一直陪伴着他,陪着他直到天涯。
苏翎,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你放心。
沧雅站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暗自下了决心。
冰国沧雅帝六年,当年那个不得宠的孩子终于亲政。
同年,燕国原皇后季氏诞下先皇凤蹊之遗腹子,燕王凤轲当即将此子立为皇储,悉心教导。
战乱的时代已经过去,天下一片太平气象。冰燕两过按照各自的轨迹平稳地发展着,只是有一个人,却从那一年起从史书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19
十四年后。
燕京城内的大雪将天地间映成白茫茫的一片,著名的青楼烟水阁内,一名中年美妇正不急不徐地弹着琵琶。她的对面坐着一名男子,如冰雕般深刻的五官上镶嵌着一双深碧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眼神却是空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皇陛下,莫非是如娘的琴声不够好,竟换不起您的垂青?”美妇青葱般的手指在纤细的琴弦上随意一拨,一串悦耳的声音发了出来,她随即放下手中的乐器,笑着问对面的男子。
男子望了她一眼,深碧色的眼眸中散发着慵懒和魅惑的光,他有些散漫地笑了一下,随手饮下一杯鲜红的美酒。“没有的事,如娘。在整个大燕,若你的琴声认第二可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男子说的是事实,烟水阁的如娘琴声天下闻名,这位女子曾在三十余年前就名燥风尘,如今虽然不再年轻,可她的琴声经过长年淫浸,却显得越发精进了。
“那陛下为何还如此郁郁不乐?”美妇如娘接着问道。
曾是大燕第一花魁的她如今已经退居幕后,成为燕京最大青楼烟水阁的老板。成为老板的如娘已经不再接客,只是偶尔会接待一些年轻时就认识的老主顾——尤其是眼前这名男子,一旦造访她就必定亲迎。这名男子,乃是当今大燕皇朝的主宰,被人尊称为“凤皇”的凤轲。
闻言,凤轲又是散漫一笑,“如娘可真爱说笑,朕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自从十四年前的那场战争结束以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中臣子忠心辅政,外加被册立为皇储的先皇遗孤凤思齐聪明好学,行事干练,身为君王的凤轲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久经风尘的如娘却总能敏感地察觉到凤轲心里藏着事,仿佛这名男子来到烟水阁从来不是为了买笑,却是为了解忧——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想法在如娘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凤轲从来不近美色,无论是宫中美女还是风尘中的美人。曾经有好事者猜测说凤皇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可凤轲听后只是一笑置之,仍不见他召幸过谁。
凤轲来到烟水阁只为听一曲如娘的琵琶,可他却并不曾认真地听过琵琶,每每在优美的琵琶声中品着美酒,似醉非醉地想着心事。若是换了别人,如娘绝对无法忍受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可那个人偏偏是凤轲,是如娘自年轻时候起就一心恋慕的男子。
也正因为如此,如娘隐约可以猜到让凤轲如此消沉的原因。
“是为了他?”如娘低头,随手拨弄着琵琶,“凤皇陛下,其实,您心里一直忘不了他吧。”
“谁?”凤轲反射地问了一句,接着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自嘲地笑了笑。
忘不了又如何?那个人……他的苏翎,已经永远地离开他了。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这十四年来,苏翎仿佛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天下人的视线里凭空消失。偶尔会有一些关于他的流言传来,或是说他去了北边,或是说他去了南边,更有甚者,说他已经死了,……不过那多只是一些市井传说,关于苏翎的真正行踪,从没有人知道。
“这么多年,我也死心了。”凤轲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谈起关于苏翎的事,他甚至忘了自称“朕”,凤轲低语,“如娘,那些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可如今,梦已经醒了。”
真的醒了么?既然真的醒了,为何您还如此消沉?
有些话如娘闷在心里,并没有问。当年凤轲与苏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可天下人都说那是凤轲看上了苏翎的美色,又或是苏翎里通外国——可身为凤轲的红颜知己,如娘却知道,他对那个人是认真的。……以至于在凤蹊死后,他在烟水阁喝的烂醉如泥,嘴里却叫着那个人的名字,不断地问着为什么。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凤轲却依然忘不了他。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娘在心里暗叹一声,对于占据了凤轲的心的那个人,心中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
她走上前去,替凤轲斟满一杯酒,转移话题:“说起来,太子殿下的成人仪式快到了吧?不知您会准备什么礼物送给他呢?”如娘知道,在凤轲的生活中,唯一能让他真心欢喜的就是这个年方十四的太子了。凤轲无嗣,而太子凤思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将全部心血和希望寄托在凤思齐身上,而这个酷似凤蹊的孩子也的确没有辜负他。
“礼物?”说起这个,凤轲微微笑了起来,深碧色的眼眸中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是的,是一份大礼呢……如娘,你相信吗?我要把皇位传给他。”
“啊……?!”如娘以手掩口,低声惊呼。饶是她在风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本领,乍然听到如此重大的消息,还是被吓了一跳。
“莫非如娘觉得太子还没有能力担此大任?”
“不,当然不是。”燕国男子多为早熟,太子凤思齐虽然年轻,可行事作风却异常老辣,加之现今朝廷稳固,臣子们多为忠心耿耿,若此时将朝政交给太子,的确没有什么大碍。
“可是,您……”如娘真正关心的是凤轲今后的生活。
“我要离开这里,往各处流浪去。”凤轲笑了笑,眼眸中露出些许的向往,“如娘,你知道的,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心愿,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这是一名向往自由的男子,注定将要翱翔天宇。权柄与责任的锁链已经将他束缚得太久,眼下,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要去哪里呢?”许久,如娘叹了口气,低声问。
她一直都是知道他的,尤其明白他做的决定是那么不可挽回。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涯,也许是海角……”凤轲的眼神有些恍惚。
“您,不去找他么?”
“我不知道……”凤轲沉默半晌,低声道。
毕竟是苏翎害死了凤蹊,凤蹊纵有千百般不是,却也是他的弟弟。
尽管已经时隔多年,可往日的伤痛并没有完全淡去,凤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么,我教您一个办法罢。”听到凤轲如此消沉的言语,如娘却笑了起来,“我听说,死去亲人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活着的人……临走之前,去凤蹊陛下的灵位前问上一卦吧,向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去……如果遇到那个人,便是他希望你们在一起。”
眼看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不是自己,如娘的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却仍旧希望他能够幸福——“去罢,我的陛下,希望这一次,您能够亲手抓住您的幸福……”
烟水阁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如娘站在窗前,望着凤轲离去的身影,默默祈祝。
南方的春天细雨缠绵。
飘零的雨丝和着细碎的花瓣落在行人的衣襟上,渲染着早春如诗如画的景色。
凤轲牵着马,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慢慢地走。路边的青草才刚抽出细嫩的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明亮而轻快。凤轲走了很长的路,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村落前停了下来。
这已是他在外游历的第二年,对于这些不大的村落已极为熟悉。
“请问这位大娘,能够让我借宿一晚吗?”凤轲牵着马,微笑着问。
正在门前淘米的大娘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凤轲一番,爽快地点头,“行!快点进来吧。”
凤轲在门口拴了马,随着大娘走进去。这是一间普通的民舍,房间不大,古旧的木桌上放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菜,墙壁上挂着农具和蓑衣。
大娘把凤轲领到里间的房屋,笑道:“不好意思,这几天有另外一位客人住在隔壁,我的房子小,没有别的房间了,只好委屈你睡在我房里,我和老头子晚上睡外间去。”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睡外面吧,大娘。”凤轲闻言,连忙说。
“这怎么成,哪有让客人睡外面的道理,”大娘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东西,笑道,“人家会笑话我孙大娘不懂待客之道的。”
凤轲苦笑了一下。如今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民风也因此变得淳朴。而南方一带百姓的热情好客更是天下闻名的,见大娘如此说,凤轲倒不好太坚持。
“既然如此,那我就谢过了。”
凤轲本就是散漫不拘小节之人,谢过之后,便开始帮助大娘一起收拾。那孙大娘原本想要拒绝,可凤轲说什么也不听,加之他动作利落,孙大娘也便由着他去。
“看这位先生的样子,一脸富贵之气,没想到收拾东西倒是一把能手。”孙大娘笑着夸他。
“大娘哪里的话,在下原本就是落拓之人。”
“这您可骗不了我,我的眼光可厉害着呢,先生必定非富即贵,这种气度是别人学不来的。”
“呵呵,多谢大娘夸奖了。”凤轲笑了笑,也不反驳,继续收拾东西。
不一会儿,地方已经腾出来了,凤轲寻着茶壶来,熟门熟路地为两人泡好茶。孙大娘本是粗人,不懂得品茶,可凤轲熟捻的姿势一看就知深通茶道,大娘对此又是赞不绝口。
两人坐在渐沉的夕阳里慢慢喝着茶,凤轲与大娘说着闲话,问起男主人的去向来。
“老头子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湖边打渔呢。”大娘笑呵呵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住在你隔壁的公子也跟着去了,他的身子骨不大好,虽说只是跟着去看看,但也让人担心得很。”
“不知那位公子是什么病?”凤轲随口问了一句,心想凭自己的医术,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孙大娘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什么病,只是身子不知何故一直虚弱着,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疼。”
凤轲安静地坐着,听孙大娘如此说,心中忽然想到苏翎。苏翎的身子也是很单薄的,一直需要人细心照料着。……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好好照顾自己?
凤轲望着手中的茶杯有些微的出神,直到大娘欢喜的声音打断了他。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大娘笑着,迎上前去。
凤轲抬头,看见两个人在夕阳里慢慢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布衣白须,手提鱼篓,应该就是大娘的老伴。
走在后面的是一名单薄的男子,苍白的肌肤,一头及腰的长发。男子的容貌很清丽,是一种中性的秀美,温和的夕阳下,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只依稀觉得他恍如从画中走出。
凤轲望着那个人,怔了一下。
“老伴,我回来了!今天可打到一条大家伙呢,足足有六斤重!”老头子笑呵呵地跨进家门,看到门前的凤轲,微微怔了一下,“这位是……”
“这位先生是路过的客人,要在我们这里借宿一宿。他叫……”孙大娘笑着解释道,忽然想起还没问客人的名字,不由得看向凤轲。
“怀仞。司徒怀仞。”凤轲微笑着,解释了一句。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门边,那里,那名单薄的公子安静地站着,眼中隐藏着奇异的不安和激动,也正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下,”见他们如此,孙大娘连忙热心地介绍,“司徒先生,这位是苏公子,与当年的那位苏翎将军同姓呢……”
大娘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可两人并不曾听进她说了些什么。时隔十四年之后的再度重逢就像做梦一样,良久,是凤轲先笑了笑,低声道:“终于又见面了。”
“原来,你们认识?”大娘停止了唠叨,有些惊异地望着他们。
“不错,我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凤轲微笑着,转头对大娘说道。
苏翎安静地望着他,忽然,却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凤轲来不及向大娘解释,随着追了出去。他看见苏翎停在一株盛开的凤凰花树前,如雪的衣襟在晚风中轻轻飘扬。
“……翎……”他唤了他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翎的身子一直背对着他,纤长的手指抓在凤凰花树上,微微地颤抖。
“我曾在小蹊的灵位前问卦,他告诉我一直往南方走……于是我来了,遇到了你。……翎,可以原谅我吗?”凤轲上前几步,压抑住内心的思念和激动,低声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