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岁不到的孩子,竟用他柔软的小手轻轻的拍抚痛哭中的戚轼桀的头,小小的脸上静静的流下了两行泪水。
虽然忆儿一再的催促着要回戚家堡,但时日太短,勉强上路也只会将大年夜在行程中错过,在檀青与华彦斯的盛意挽留下,戚轼桀与忆儿便留下来过年了。
过年的气氛很浓郁的洋溢在檀家庄内,在檀青说要去祭祖时,华彦斯也顺便招呼了戚轼桀一声。
在凝京轩内准备祭拜要用的东西时,忆儿穿着暂新的袍服蹭到戚轼桀的脚边问:“爹爹也跟爹亲一样要去祭拜娘亲吗??”
戚轼桀暮然想起了墓园中那个在墓碑上娴静微笑着的女子。虽然檀华未曾带他去过,但檀华在正月回来与忆儿一起去时,他也悄悄跟在不远处。
“忆儿想去祭拜娘亲吗?”戚轼桀问。
忆儿点点头:“她是忆儿的娘亲啊!爹亲说,为了忆儿的诞生,她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虽然忆儿没有见过她,但爹亲说了,忆儿要尊敬她。”
往往在这种时候,戚轼桀便更能体会檀华那颗心的包容与温柔,那样长大的他却可以如此去教育孩子。
“那爹爹也为忆儿的娘亲准备一份,好不好?”
忆儿天真的歪着头:“这一份不是给忆儿娘亲的吗?”
戚轼桀痛苦的微笑:“这一份是给忆儿爹亲的!”
忆儿大惑不解的歪着头:“为什么要祭拜爹亲?爹亲也失去生命了吗?但檀家庄的墓园里没有爹亲的墓啊!”
戚轼桀惊讶的蹲下身,扶住忆儿的肩头问:“没有忆儿爹亲的墓?”
忆儿皱起眉,似乎在回忆什么:“虽然他们有把装着爹亲的箱子运出城,但后来沐叔叔把箱子劈开了,把爹亲抢走了。”虽说童言无忌,但忆儿的话似乎隐隐的透着某种玄机。
“被沐叔叔抢走了?”沐言吗?
“是啊!”忆儿认真的点头,又微笑着问:“是不是因为这样,姑妈就没有修墓的东西了?”
戚轼桀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忆儿,而心中那个不相信希梓死了的角落又膨胀了。
“爹爹也不知道,忆儿等一下去问姑妈好不好?”戚轼桀苦笑。
“爹爹帮忆儿问!”忆儿说着,勾上了戚轼桀的脖子,往他的怀里钻。
戚轼桀抱着他,又忙乱了一阵,才终于准备好了两份祭品。
在檀家烈祖烈宗的祭拜时,檀青轻轻的问:“你不代华向他们行礼吗?”
可以吗?在愕然之余,戚轼桀对檀青泛起了感激。
相思仍在墓碑上娴静的笑着,忆儿毕恭毕敬的嗑了三个头。
戚轼桀终于开了口:“希梓他的安身之处不在这里吗?”
檀青将无数冥纸撒向了天空,终于在冥纸在空中失去踪影时回过了身,看着那一份祭品,檀青苦苦的说:“一并摆在相思的墓前吧!”
“檀姑娘,希梓他……”在檀青的眼神注目下,戚轼桀不自觉的住了嘴。
“华的葬礼!”檀青静静的,一字一句的说:“是天葬!”
世界仿佛又染了一层血!!!
“爹爹,什么叫天葬?”忆儿天真的问。
戚轼桀抱着他温暖的小身子,颤抖着回答:“很残酷的一种葬礼!”
“也很圣洁!”檀青仍是轻轻的说……
回到檀家庄之后,收到了来自御赐神医庄的信,沐言的孩子要出世了,希望戚轼桀在过完大年的时候就往岳州府去,和沐家的人一起过元宵。
虽然又为新年的气氛添了一层喜气,但戚轼桀清楚的知道,这个年过的很苦涩。
与去年一样,过完年的初二便开始赶路,去年是从神医庄往檀家庄赶,而这次则是从檀家庄往神医庄赶,戚轼桀不禁苦笑,造化弄人!!
带着忆儿在正月十四时赶到了岳州府,抵达目的地的时间也相同。
沐老夫人喜上眉梢的将戚轼桀迎进了神医庄。
忆儿甜甜的喊:“沐奶奶!”
乖巧的忆儿更是笑笑的腻到沐老夫人的身边。
沐言便着大肚子在她的莫研阁内跨着方步,以往英气勃勃的眉眼间终于多了几分女子的温存。
戚轼桀匆匆打过招呼便抱着已开始呵欠连天的忆儿补眠去了。
正月十五,元宵的正日子,白天热热闹闹过之后,沐言便由回了她的莫妍阁。
兴致高昂的忆儿嚷着要看花灯,沐夫人便笑呵呵的将忆儿打扮的可可爱爱的塞给了戚轼桀,再连同沐飞、沐宇一起,踢上了岳州府的大街。
八仙过海、九龙夺珠、双龙戏凤、三打白骨精……
名目璀璨的花灯看得忆儿眼花缭乱,脸蛋儿红扑扑的,站在地上兴奋的喊:“好漂亮啊,谢谢爹爹!”
“为什么要跟爹爹说谢谢啊?”戚轼桀无限怜爱的问。
“因为只有爹爹才会带忆儿来看花灯……”笑着的忆儿忽然语音一顿,挣开戚轼桀的手往汹涌的人潮中挤去,小孩子的他,几个穿梭,竟然失去了踪影。
“忆儿?”戚轼桀大惊。
“怎么了,二表哥!”沐飞、沐宇异口同声的问。
“快,那边。忆儿!”戚轼桀连忙往忆儿消失的方向挤去。
沐飞、沐宇虽然还不太明白戚轼桀的意思,却还是很有默契的跟过来了。
好在忆儿一身粉兰色的衣装在灯下还算是显眼,终于在挤过人潮之后看见了小小的身影往一条暗巷中奔去。
急不过的戚轼桀却被又一道人潮往后挤了,终于忍不住的在人群中跃起身形,引起了一片喧哗。
赶到暗巷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白发的绿衣人拂袖而去。
“忆儿!”戚轼桀心焦的喊:“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乱跑呢?”一把将他掳进了怀里。
“爹爹,是爹亲!去追爹亲!”忆儿指着白发人消失的方向哭喊。
“傻忆儿!”戚轼桀轻柔的抚去他的泪:“那个人怎么可能是爹亲呢?忆儿的爹亲可是有着一头乌瀑般柔亮的长发呢!”
沐飞、沐宇赶过来时,只见到忆儿哭着说:“但爹亲被沐叔叔带走时是一头白发啊!”
暗巷的另一条巷道内。
“忆儿也看到了,放心些了么?”一道温暖而慢柔的男性嗓子问着白发的人。
白发的人来不及回答,传出一阵轻轻的咳声。
“都跟你说身体没好禁不起奔波的。”慢条斯理的嗓子带着关心的埋怨,一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背部。
白发人的呼吸有点乱。
远处的暗巷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时,站在白发人身边的另一个人开口道:“容容,准备走!”说着,将白发人横抱而起,快速的往另一条巷道奔去。
被他唤做容容的男子则身手轻盈的跃上了屋檐。
戚轼桀抱着忆儿往白发人消失的方向追来,通过了白发人刚才落脚的巷道之后,又往前追了好几条巷道,不仅没有追到人,连人的气息都察觉不到。
“不可能啊,走也没有这么快吧,像抹魂儿似的!”沐飞嘀咕一句。
“忆儿,你确定刚才看到的人是你爹亲?”戚轼桀惊疑的问。
“爹亲要我往那走的,谁让爹爹来的那么快,爹亲还牵过忆儿的手,给了忆儿这个,准备说话的时候爹爹就来了。”忆儿说着,取出一块刻着“吾儿平安”字样通体碧绿的翡翠,在暗夜中还溢着微微的光。
握住翡翠时,指间传来微微的热,是罕见的“暖翠”。
实物的存在是不会骗人的。
暮然发现,诸多疑点浮上了脑际。
确认檀华已死的沐言却在最后抢了檀华的遗体!
天葬?却又将檀华遗体的存在抹杀殆尽!
死未见尸!忆儿见到的就有可能是希梓了!
要确认的话,问沐言是最快的!
等戚轼桀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抱着忆儿闯进了莫妍阁。
“表兄这么晚,有事吗?”杨晨与沐言之间,有一股浓情蜜意散在房里。
戚轼桀很严肃的:“言儿,表兄问你,你要对表兄说实话!”
“哎呀呀,不要这么严肃嘛,人家现在可禁不起吓的呢!”沐言老实不客气的仍是她一贯玩闹的性子:“问吧,言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奉送一个诡诈的笑。
“希梓没死对不对?”戚轼桀问。
沐言脸色变了变淡笑着端起手边的茶,问:“怎么会忽然说出这种话呢?都半年前的事了,表兄还不愿意相信表嫂的死讯么?”
“我去了檀家庄,没有希梓的墓,而带走希梓遗体的人是你,你是大夫,除非你有办法起死回生,否则,任何人也不会去抢一具尸体!”戚轼桀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沐言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是啊,我抢了一具尸体,我以为我可以起死回生,很遗憾,我不能!没有墓碑并不能证明什么,难道檀青没有告诉你,檀华的安葬式是天葬吗?”
“他是汉族人,没有理由按异族风俗举行天葬!”戚轼桀的目光,锐利的像刀。
“你要理由吗?”沐言放下茶杯,将两手握成环状,并送出一个状似轻松的笑:“如果你要理由,我就给你理由!你不要后悔!”
“因为他的死状很异常,我不相信他死了,于是我用他的遗体试蛊!生死蛊,活人死人都可以被它做成傀儡的蛊虫;如果生蛊愿意进入他的体内,那么他还活着但他会成为一具活傀儡,如果生蛊不愿意进入他的体内,他就是死了。我最终决定用死蛊试他的生死。花了很大的气力将生死蛊虫分开,然后将一只很小很小只有米粒四分之一大小的黑色死蛊的虫放在了檀华的鼻端。它在他的鼻子附近徘徊了很久一直没有进去,就在我快要欣喜时,它却钻进了他的鼻子里,我屏息着,这时,它在他的鼻子里绕了一圈,出来了,然后,隐没在他的嘴里再也没有出来过。”沐言开始低笑:“天葬,多么可笑的字眼,因为被死蛊虫变成了傀儡,灵魂无法超度,才不得不用赶尸的方式将他带上了天山百鸟峰,那个场景,任百鸟啄食!”
沐言的声音至此断了,在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气若游丝的对杨晨说:“晨,孩子…要生了……”
与此同时,戚轼桀的意识消失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忆儿眼睛红红的趴在他的身上:“沐叔叔骗人,我昨天才见过爹亲的,爹亲不可能被鸟儿吃掉的!沐叔叔骗人!”
“是啊,她骗人的!”戚轼桀叹然。
忆儿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爹爹昨天为什么会忽然就睡着?就像爹亲一样,害忆儿都不敢睡!”
“没事了,爹爹这不是好好的吗?如果忆儿想睡的话,现在可以睡了哦!”将忆儿的身体放进怀里,轻轻的拍抚。
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只剩下忆儿了吗?
但似乎没法不去相信,毕竟,沐言在谈到这个话题时,竟动了胎气,预产期是月末的孩子,提前半个月出生了,就算有那块“暖翠”在,也不能完全的代表檀华活着。
也许,那夜碰到的,是魂吧!
问沐言也问不出什么了,而如果再去问的话,杨晨有追杀他的可能。
初生的孩子,被唤做堇儿,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就安静的在岳州呆到吃满月酒吧!
但,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戚轼桀似乎始终就是逃不脱皇命的纠缠。
正月刚过完,便有信差将皇上的御笔书信传到戚轼桀手上,命他在三月时往应天府参试。
虽然对于当官为吏之事不屑一顾,在种种事情都经历过的现在,不为别人,只为怀中的忆儿,戚轼桀决定不在挣扎了,考就考吧,总好过满门抄斩。
沐夫人是在鼓励过戚轼桀之后送他上京赶考的。
戚轼桀是很感激这位长辈的,在父母都失去的日子里,长者的教诲与关怀也就只有这位姑姑了。
带着忆儿先回了一趟长安,再一路悠哉的往应天府去时,终于在春闱开始的前两天抵达了戚仁桀的府上。
戚仁桀与盈天往岳州神医庄喝满月酒去了,随盈天从宫中过来的闻公公很谦卑的将这位郡马爷招待的很周到。
春闱之试,无所谓顺利不顺利,倒是在考场里的时候一直担心着忆儿会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哭泣,匆匆随手写下了几行该写的文字,便交卷了。
隔了几日,颁榜下来,居然荣登一甲之名。封官进爵是免不了的,总觉得愧对与那些寒窗十年的学子。
真正令戚轼桀烦恼的倒不是这个,而是隔天金銮殿试和晚上谢恩宴时,忆儿的照顾问题。
从上次他在神医庄无预警的昏倒过一次之后,忆儿就变的特别容易不安。
上次参试时是好不容易才安抚好了他让他跟在闻公公身边呆了半日。中午回来时,忆儿一见到他的身影就从远远的大厅上冲了出来,因为跑的太急,还在石径上狠狠的跌了一跤,好在穿的衣服厚,才没有跌着。
跑到身边扶起他时,两只小手便缠了上来,哭的泪人儿似的,不停的喊:“爹爹,爹爹,忆儿一个人,爹爹……”哭的人心里酸痛酸痛的。明天如果一整天将他放在将军府,一想到他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哭泣,心里就疼的针扎似的。
想着,只是想着,便顿下了碗筷,看着忆儿还不算灵巧的用膳姿势,又看他吃得不亦乐乎。戚轼桀叹一口气,等他吃完再跟他说吧!
却在抬眼时看见忆儿那双水灵大眼正看着自己,戚轼桀微微一笑:“忆儿看什么,吃饭呀!”
“可是爹爹从刚才起就一直看着忆儿,还‘唉——’这样!”小小的忆儿学出一个叹气的姿势。
戚轼桀忍俊不禁:“忆儿,吃饭吧!吃完饭爹爹有话要跟你说!”
“为什么不现在说?忆儿现在也可以听的啊!”忆儿乖巧的一歪头,做洗耳恭听状。
“你忘了爹爹教你的‘吃不言,睡不语’了?吃饭的时候不可以讲话哦!”戚轼桀说着,夹起忆儿最喜欢吃的“清蒸无骨鱼片”放到他的碗中,说:“吃饭吧,吃完了爹爹再说。”
“哦!”忆儿点点头,也夹起面前的一道菜到戚轼桀的碗中:“爹爹也吃!”
“父子”俩相视一笑,又安静的吃起晚饭。
身为人,有很多的无奈!
身为人父,更有许多的心疼和关怀!
如果问戚轼桀现在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忆儿!
但他却仍是只能在金銮殿试毕了,荣授探花之名后匆匆赶回府中安慰哭泣的稚儿!好在需要进宫的日子并没有持续那么的久。
只是又多了两次进宫的日子戚轼桀便收到圣谕——往山西太原任太守之职。
山西太原——一个颇令戚轼桀有感触的地方,而现在,居然要去做父母官了。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戚轼桀辞别戚仁桀,往山西太原而去。
临行,皇上还有一句“好自为之”的口谕。
新官上任,免不了便有一番应酬,山西各大富户的拜帖更是蜂拥而至。惟有如今名列山西第二大富户的檀家庄,仅仅遣人送来了一套地方志,关于民俗、地理、经济、人情各方面的一套手抄书籍,或者更应该说是一套时事性的记事本。记载了山西境内近年来的诸多大小事宜,前后分两种字迹,似乎是檀青在檀华之后所续。这套地方志使戚轼桀很快的掌握了山西的各式讯息。
在一些免不可的应酬中,经常会见到额际一点玄红一身青裳的以檀华之名出席的檀青。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生活环境,用戚正楷的话来说就是:在山西商贾中行走,檀华之名真是不绝于耳啊!!
而身为山西太守的戚轼桀就算被政事压的喘不过气,也会免不了的想想,如果是希梓,这件事他将会怎么做,然后从仅存的记忆中一遍一遍的虚拟檀华的存在,在不知不觉中累积着对檀华的思念,每一天多一点,当爱的累积多到无法承载满溢而出的时候,他就会前往檀家祖坟,寻相思的墓,偷偷倾吐那份爱到痛彻心扉的苦楚,然后,任悔恨一次比一次更浓烈的灭顶而去。
他又来了!!
檀家庄的祖坟之侧的松林内,远远的立着一抹白发的绿衣人影。
艳阳天立在树林间的人撑着一把有垂缦的伞,已是夏至天气的现在,他却突兀的穿着春天才穿的夹衫。
仍是清冷如烟的飘忽气质,只是眸中却多了许多以前不曾有的情绪,以一种幽思的眼神望着与相思的墓碑对坐着的戚轼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