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中) by 风弄

作者:  录入:07-06

“轻视自己,出卖自己,难道不会难过?”

“难过?”白少情不在意的眨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发现,我越轻视自己,出卖自己,便有人越不舒服。哈哈,普天之下,居然有这样报仇的法子。”


封龙似乎忍无可忍,怀里的白少情,被他狠狠扔在脚下。

“嗯……”被点住穴道的白少情皱眉,在草地中勉强抬起头来,忽然露出讶色。

周围景物,似曾相识。

封龙凌空几指,解开他的穴道。

水声轰鸣,白少情站起来,转身。

白色的瀑布,挂在山间。水花四浅,下有碧潭,周围几块磨得没有稜角的大石。

玉指峰。

飞瀑,银河,月下那未完成的一吻,在脑中总徘徊盘旋的记忆,从未像此刻般排山倒海,统统迎面撲来。

对着轰鸣瀑布,白少情呆住。

他呆呆站着,看着飞流直下。封龙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轰鸣水声中,他居然轻轻唱起曲子来。

“你看薄櫬香棉,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憐今日酒炉边,攜展等间……”他内力深厚,虽是轻声唱来,却字字透过水声,在耳中回响。R3f
W yW

c!k

白少情呆看瀑布,忽然听见封龙所唱,心中隐隐泛痛。

千军万马,仿佛在胸膛里厮杀起来,数不尽血迹斑斑。

他紧紧攥手,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和悲愤冲击着要找寻出口。本想掉头一走了之,又忽然改变主意,走到封龙身边,默默坐下。

缓缓的,竟伴着封龙唱了起来。

“你看锁翠勾红,花葉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留落,恨何穷,傾国傾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依旧从,须信繁华逐晓风。”

玉指峰上,低沉歌声荡漾,唱得凄美。

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已被这凄怅的歌声震慑而停止声息。

天上地下,只剩这歌。

“我娘本是倾国倾城之貌。”

“我猜得到。”封龙道:“平凡人,怎能生出你这般男儿?”

“娘生在山中,虽天生不能视物,却美若天仙。本来可以安安静静度过终身,可她偏偏救了白莫然。”

你娘若不是美人,白莫然已有宋香漓,情痴之名天下皆知,又怎会把持不住自己?”

“白莫然甜言蜜语骗了我娘。将我们接到白家山庄后,开始还对我们不错;但有一天……”白少情紧盯着瀑布,目光凄历。“有一天我回到屋中,发现娘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在也不美了。”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封龙叹气,“人皮面具。”

“当时我不足两岁,他们都说娘本来就是那个样模样。正个白家,都知道宋香漓下了毒手,却没一人出来说话。连娘也说,她本来就是那个模样。我虽小,却也知道,娘的脸被那个女人毁了。宋香漓被人毁了容貌,当然不能忍受娘这样的脸出现在白莫然身边。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指甲,已经嵌入掌中。他流的血,却远远比不上多年来暗淌的酸楚。所以,他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看他白皙的掌中,那一滴一滴往下落的鲜血。

鲜血,滴在潭边,转眼被潭水吞噬,失了殷红本色。

“自那天后,白莫然再没有来看过娘。”他怔怔道:“叹红颜断送,一似青塚荒凉,紫玉消沉。”

肩上,被封龙温暖的掌心蓦然覆盖。

白少情缓缓偏头,眸中已经满是水气。

“娘脸上的,其实是人皮面具。”白少情道:“她不愿我知,我便当不知。”

“我看得出来。”封龙叹气。第一眼看见那妇人,他已经知道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娘其实……极爱白莫然。”

“我知。”

“可这么多年,娘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过。”

“爱到深处,便是徹古痛心。不提也罢。”

“若知我亲手杀了白莫然,娘一定会伤心。”

封龙挑起白少情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少情,你没有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错。”

白少情深深看着他,清冷的眸中如今似已沸腾,散发一圈又一圈茫然无措的光华。

“我错了,大错特错。你道我不知?”他哭笑,“可我已无去路。可怜可恨可耻可诛,我竟一条也逃不过。皇天后土,无一条我白少情可走的路。”

封龙静静看着白少情。

他从来没有这样望过白少情,用这样包容和深爱的目光拥抱白少情。只因为,他从不曾见过如此绝望的人,也不曾见过如此绝美的脸。

一刹那,仿佛一切已经停止。

他们忘了瀑布,忘了水声,忘了正义教和江湖,忘了宝藏和惊天动地丸,忘了温暖的碧绿剑,忘了彼此的伤害和背叛。

原来世上,真有忘乎所有的刹那。

着一刹那,已是永恒。

“若知道白莫然死了,娘恐怕再也活不了多久。”

“不错。”

“我亲手杀了白莫然,等于亲手葬送我娘的命。”

“也许。”

“可我……我实在恨他,恨得心肺俱伤,不得不杀。”

“少情,”封龙说:“哭吧!”

白少情撲入他怀中,放声痛苦起来。

哭到天昏地暗,喉嚨沙哑,哭到封龙衣襟尽湿。

抬起头来,天色已晚。

月儿挂在空中,散发淡淡光华。

“可惜今天不是初十,不能见银河。”

封龙从怀里掏出烟花一颗。

点燃,封家信号呼啸冲天,在半空中爆出好一串夺目火花。

“看那里。”封龙朝远处一指。

白少情眺望,只见隐隐火花,在远处升起,似乎什么地方着火,越烧越旺。

“谈笑楼?”

“不错。”

“为何烧它?”

“为你。”封龙浅笑,“谈笑楼那间厢房,不再存在。”

“封公子好大手笔。”白少情道:“倘若你是一国之君,烽火台旧事必定重演。”

封龙不答,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手中。

白少情一看,竟是装着花容月貌露的玛瑙瓶子。他心中微颤,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怎么?你又要给我用这玩意?”

“拿去给你的旧情人。”

把瓶子小心放入怀中,白少情忽然正色,“封龙,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封龙垂眼,看着脚下的石头沉吟。而后叹道:“我要你纵使被我骗过害过伤过,也还会深深爱我。”

“妄想。”白少情冷笑。

“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情为何物。”

“那么,请问师傅,情为何物?”

“情,就是恨不彻底,痛不彻底;就是离不开,抛不掉,捨不得;就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赃六肺;某天豁然发现,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封龙轻道:“少情,我已为你种下情根,你逃不了。”


白少情蓦然后退一步,沉声道:“那我便自己把它从心里拔掉。”

封龙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废话少说,我先告假,到华山一趟。”白少情道:“以你的本事,该不会怕我一去不返。”

“去吧!”

白少情转身,如放飞的雄鹰,呼啸而去。

玉指峰下,白少情提气急行。

他似脱了囚牢的飞鹰,展翅高飞,拼尽全力。

玉指峰,远远化为灰烬的谈笑楼,还有屹立在高崖上凝视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

六月,华山。

古朴中见威严的建筑,在夜色中沉睡。偶尔经过的护卫弟子,总绕过这间闺房,远远送上无声惋惜。

这是方霓虹的闺房。

夜以深,她却还不曾入睡。独坐镜前,怔怔看着自己的脸。

标致的脸蛋,如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新结痂的伤口和白皙的肉色对比,更显惊心动魄的可怕。

多难看的伤痕,纵使是最难看的女人,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这样的伤痕,一定回伤心欲绝。可这一刀,却是自己划的。

看着镜中的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心惊。

她曾发誓要等一个人一辈子,她曾以为自己为了这个人肯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和容貌。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会永远无悔意。划下这一刀时,她也曾为自己的忠诚和专一感动。

但此刻,坐在镜前,她害怕自己並没有想象中坚强。

方霓虹叹气。

她已一刀划破自己的爱情和未来。

她想起白少情,想起父亲和前来提亲的男人。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坚决地一刀下去?她希望自己会坚贞不渝,现在却已开始隐隐后悔。

容貌,对少女来说,有时侯比生命更重要,也通常比刹那的感动更重要。夜已深,她仍不能入睡。这一刀决定了她的命运,此刻她却开始怀疑起正确与否。


或者,白少情会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情痴,自己将有宋香漓般的福气。这是她心中隐隐约约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竟不知,白家山庄同她羡慕的对象一起,已经化为灰烬。

低沉的叹息在屋中流连,就如寂寞无处不在。

风声忽然掺和进来。

夏夜,哪来这么大的风?

“谁?”方霓虹回头,视线转到一处,人已经痴了。

玉树临风站在门前的,竟是他。

心忽然悬到高处。

“你……”失声叫出一字,猛然顿住,方霓虹红唇颤动,惶恐地捂住脸孔,伏在梳妆台上。

白少情的声音,仍如当日般低沉温柔。“方姑娘。”

“别过来!”只听她三个字,心已经碎了。方霓虹慌张道:“你别过来,我……我难看得很……”

“傻姑娘。”轻轻地,态度却不容置疑的坚决,白少情挑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带着疤痕的脸,露出最温柔,最动人的微笑。

他笑,“那里难看了?”

“我……”想遮,却被白少情拦住。

摔不开白少情的手,方霓虹咬牙道:“你来干什么?我已经难看死了,你居然又来了?”

“好端端的脸,为什么要划一刀?”白少情摇头,“难道你知道我手里有花容月貌露,故意要我来见你?”

“花容月貌露?”

白少情从怀里掏出玛瑙瓶,“有花容月貌露,自然就有花容月貌。”轻描淡写,递过玛瑙瓶。

“这有什么用?”

“你用这个覆在伤口上就知道了。”白少情顿一顿,“会很疼,你要忍着,不要去碰。等疼过了,

肌肤会慢慢长好,你会比以前更漂亮。”

方霓虹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白少情,“真的?”纤细的手握住玛瑙瓶。

“当然是真的。”

一阵让人炫目的惊喜掠过心头。她纵能一时狠心毁了自己,却怎能狠心一世不后悔?

“方姑娘。”

“到现在,你还叫我方姑娘?”

白少情笑了,这次是苦笑。他看着这个痴痴望着自己的女孩,不由伸手抚摸她的发端。

“霓虹,我求你一事。”

“你说。”方霓虹咬牙,“我为了你,什么都肯做。”

白少情叹气,“若有看得上的男人,嫁给他。”

方霓虹一愣,玛瑙瓶几乎掉下。她瞪大眼睛问:“为什么?难道因为……”

白少情摇头:“不是。”

「因为你是个好姑娘。」

「因为我实在喜欢你。」

「因为你已经错了一次,我希望你不要再错下去。」

「因为你终有一天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因为……我不能娶你。」

方霓虹握拳,「为什么?」

理由,白少情顺手拈来。「因为白家山庄被毁了,白家已经家破人亡。我要报仇,不会顾念儿女私情。」

「我可以等。」

「你等,会让我痛心。」白少情脸色转冷,「我痛心,就会分心。」

「但……」

「我分心,就会失败。」白少情凝视她,轻轻说:「失败,就是死亡。」

方霓虹颤动。她当然不想白少情死,她有点感动,不料自己在白少情心中,居然这么重要。

她记起武林中千百年来流传的爱情传说,此刻没有一件比他们拥有的更加凄美动人。

所以,她壮烈的点头。

「好,我答应。」她想起古往今来为爱人而忍辱负重的美人。

「多谢。」

白少情站起,深深凝望,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三天之后,才用花容月貌露。若有人问起花容月貌露的来处,就说是一个云游的高人给的。」白少情说:「记住,一定要三天后才用。」

「嗯。」她甚至没有问为何,已经答应。

夜色深沉,白少情在方霓虹沉沉睡后,悄悄离开。

方霓虹的生命已经改写,她会恢复美貌,也会找到自己的丈夫和人生。她很年轻,年轻就有希望,就有改变。她总会发现真正值得爱的人,并且爱上他。

她有一段永远藏在心里回味的初恋,那朦胧的不完整爱情,将使她的生命完美。

白少情很累,全身的血液似乎因为急速的赶路而凝滞。他从玉指峰全力赶到华山,途中居然没有休息。但他自信已经甩掉所有正义教的暗哨,赢得宝贵的三天。


封龙会估计他三天后才到达华山。

而他,可以好好利用这三天。

「娘,我回来了。」勉强压住翻腾的气血,白少情再度提气急行。

这次的方向,是扬州,那处湖畔人家。

 

第十四章

三天后,封家莫天涯。

依旧是晴空万里。

大厅中,丝竹乱耳。

「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

舞有天魔之姿,歌有裂石之音,唱尽人生百态。

封龙悠然坐在椅中,听身后躬身的下属禀报急讯。

「烧了?」轻轻的问,眼睛还是盯着台上,手缓缓打着拍子。

「是,烧得一点不剩。」

封龙眼中流露笑意。「白家也烧,扬州住处也烧,他难道放火放上瘾了?水月儿又如何?」

「他出奇不意,制住风护法,把风护法点了穴道扔到门外。点着大火后,带着那女人离开了。」

「水月儿武功不弱,居然被他制住?」

他不过是轻轻扬眉,下属已经一身冷汗。

「风护法原来是敌得过的,但主人下令不可伤害他及那女人,所以风护法下手就留情了点。不料他居然拿出九方神龙……」

封龙咦了一声,浓眉皱起。一挥手,歌乐立止,台上所有人停下动作,齐齐行礼,利落地退了下去。

厅中尽走空,只余两人。

「他哪里弄来九方神龙?」

「这个……」下属的头越垂越低,「属下不知。」

封龙站起来,缓缓踱到台前,凝神片刻,又失笑,「这个人,竟是什么东西都能弄到。」微笑片刻,转头问:「水月儿此刻如何?」

「被九方神龙伤到,无药可止痛。虽无大碍,但疼痛难忍,恐怕要熬上一两天。不但风护法,似乎水护法,也有点不适。」

封龙点头道:「她们姐妹同心,也难怪。我知道了,他本来偷偷弄来九方神龙想对付水云儿,这下误打误撞,竟被他用来救母亲了。呵呵,好一个小蝙蝠。」


他笑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又轻声叹息。

下属不知高深莫测的主子心里想些什么,小心翼翼低头等着吩咐。

「查到他的行踪没有?」

「各处都布置好了。但他是潜藏踪迹的高手,只怕要过一段日子……」

封龙摇头,「要找他不难。他娘隐疾在身,没有水月儿在旁用药压制。很快就会发病。他娘一发病,他定会找这几味药。」封龙提笔,龙飞凤舞写下几行字,递给下属。


「吩咐各处注意药铺,有人买这方子上的药,小心跟着就行。记住,他轻功厉害,找靠得住的人去办,不要又让他没了影子。」

「是。」下属接过药方,轻手轻脚退下。

诺大客厅,剩下封龙一人。

他负手站着,环目四望。

窗外,可以看见翠绿垂柳和池塘。白少情当日最喜欢那个地方,总站在柳树下发呆。孤单纤细的背影,让人恨不得把他搂到怀里,狠狠压着,把那柳条似的腰肢压断才好。


「小蝙蝠儿,你的翅膀那么薄,为何总要飞到远处?」

他叹着,手中的扇子缓缓击掌。低沉醇厚的歌声,回荡在厅中。

推书 20234-07-06 :风信子[Hyacinth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