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脚步,在床头取了一个小包袱出来,小心打开,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露了出来。
天明,院子一早就有声音传来,似乎是随从们在喂牲口、打扫庭院。
徐福来敲白少情的门。
“大夫,我们要上路了,你后院里那一小片菜地里的瓜果,卖给我们路上吃如何?”徐福又掏出一块碎银子:“多给你算点钱,我们好预备着。唉,这一路鸟不生蛋的,连个好点的饭馆都没有,咱们主子啥时候受过这些苦?”
白少情微微一笑:“贵主人好像出生大家啊。”
“当然。金陵徐家,嘿嘿,你一个乡下大夫,没有听过也是应该的。要在别处,这名头报出来……”
徐福正在唾沫四溅地炫耀,司马繁的声音传了进来:“徐福,这里主人家请出来见见吧。”
徐福连忙噤声,高声答道:“是!”转头对白少情笑道:“大夫,司马公子请你见一见呢。我给你打个招呼,这位公子可不是一般人,你千万要规矩一点知道吗?不然,他能整得你哑巴吃黄连,苦哇苦哇苦哇。”
白少情暗笑:你一定吃过他的苦头。点头道:“也好,我出去见见。”
出了房门,一眼就看见司马繁坐在客厅中。
昨夜白少情在上方,又忌惮司马繁武功,不敢逗留太久,并没有仔细看清楚他的模样。现在一见,司马繁眉目清秀,鼻子小巧直挺,嘴唇颜色稍淡,倒有点象官宦人家的读书少年。一件天蓝色衣裳,腰间系着一条白色腰带,插着一把书生用的纸扇。
“打搅了主人一夜,真不好意思。”司马繁轻轻笑着,转头吩咐:“徐福,记得宿费多给。”
“是,司马公子,已经给了一锭银子,够他用好半年了。”
白少情听司马繁言辞彬彬有礼,举止有度,连声音都温柔无比,心道:都说知人口面不知心,若不是昨晚亲自见了,谁能猜到此人可怕?
不由想起封龙,他也是个大奸若忠的人。
又暗道:不知他为何要见我,难道昨夜行踪已露?
他边斟酌,边点头道:“徐大爷已经给足了银子,公子睡得安稳就好。”
司马繁嘴角微掀,黑漆似的眼睛在客厅中转了转。外面有随从进来禀报:“公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嗯。”司马繁点点头,却没有站起来,目光徐徐移到白少情处,忽然问:“昨夜来的时候,远远听见箫声,可是大夫所奏?”
白少情知道司马繁定已将吹箫人的位置听清楚了,心知抵赖无用,笑道:“正是在下。一时烦闷,让司马公子笑话了。”
“好美的箫声,令人一听忘魂啊。”司马繁露齿,仔细瞧了瞧白少情,又道:“要吹出这样的好箫,除了精通音律,还要有天赋灵气。大夫箫声虽然悠扬,却沉而不颤,直入林深处,想必武功修为也不弱。不知为何甘愿隐居在荒山野岭,吃这些苦头?”
他一言道破,不容回避。
白少情一愣,刚待思索,耳边风声忽起,一只白皙却快速无比的手抓到脸上。
司马繁嘿嘿笑道:“大夫脸覆人皮面具,难道是武林中出名的人物?司马繁生平最喜结交奇人好友,不如大家真面目相识一下。”
他武功造诣与封龙不相上下,白少情微微一晃,只觉脸上一痒,人皮面具已经被司马繁掀了下来。
司马繁一招得手,停下攻击。
客厅人声骤静。
徐福刚刚在外面忙了一阵,刚巧走进客厅回复,一抬头看见白少情没戴人皮面具的脸,顿时“啊”叫了出来。
白少情站在原地,似乎气愤无比,指着司马繁沉声道:“司马公子,我姓万的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揭我的短?”他一向俊美的脸上,如今斑斑驳驳,肿起一脸大大小小的红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狰狞如鬼,怪不得徐福会惊叫。
司马繁似乎也意料不到白少情真面目如此可怕,怔了一下,连忙双手奉上人皮面具,解释道:“大夫请息怒。实在是大夫的身形极象在下一位朋友,所以一时冒犯。大夫刚刚闪避的步法,似乎是江城派的绝技,难道竟是当年叱咤武林一时的江城万里红?”
白少情接回面具戴回脸上,冷冷“哼”了一声,心中暗叫好险。当年封龙一眼看穿母亲脸上的面具,司马繁自然也能看穿。幸亏他早有防备,料到事情不会简单结束,昨夜已经用绿胆蜂的汁在脸上涂了一层,让肌肤自动长出红斑。这些红斑虽然难看,两三天才会消散,确是最天然的让人认不出自己的妙法。
白少情做事周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故意使出江城派的武功。万里红消失江湖多年,他当年是有名的风流美男子,身形应该与自己相似。听闻此人会采阴补阳之术,能青春常驻,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自己年龄为何不老。
最好的一点,是万里红的神秘失踪,据说是因为采阴补阳为同门不齿,所以被清理门户,更有传言说他被人毁了容貌,这恰恰与自己脸上的红斑相衬。
以有心算无心,司马繁果然上当。
“万前辈当年一剑震南山,威风无比,谁想到如今竟藏身在这?”司马繁叹气。
白少情盯着窗外,磨牙道:“要不是霍玉田阴谋加害,我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在我酒中下毒,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万前辈的事,江湖上众说纷纭,司马繁也听过一些。”司马繁又大大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司马繁身为武林中人,自然要为正义出一把力。我愿为前辈声讨霍玉田,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白少情大笑道:“哈哈,狂妄小子!霍玉田三年前已经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你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霍玉田就死在白少情手下,否则他如何学会江城绝技?
司马繁神秘一笑,踱到白少情身边:“霍玉田虽然死了,但前辈的冤情未雪,江城派掌门之位,仍在霍家人手中。前辈难道不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回来?”
白少情蓦然心惊,暗忖道:这司马繁好大野心,我随便冒充一下万里红,他的脑筋竟立即转到江城掌门上面。万里红一出江湖,江城派势必内乱。
“你要帮我?”白少情转着眼珠:“有什么条件?”
司马繁抽出腰间纸扇,悠然扇了两下:“万前辈英雄一世,司马家正是用人之时,只要万前辈肯加入司马,司马繁愿助前辈重返江城派。”
“加入司马?”
“不错。”
白少情故意蹙眉:“你是司马负何人?司马繁,似乎并不是司马嫡系。”
“原来前辈不信司马繁的实力。”司马繁冷笑数声,转身道:“可叹可叹,大好机会居然就此放过。万里红,你还是在这里隐居吧,江湖快意,已不是你的事儿了。”说罢,昂头走出客厅。
激将法人人会用,但司马繁字字温柔细腻,却字字似挑拨又似激励,一举一动丝毫不矫揉造作,让白少情也不能不佩服他的人格魅力。
“留步!”白少情扬眉叫道。
司马繁停下脚步,轻问:“前辈还有何吩咐?”
白少情心道:此人厉害,到了江湖上一定会搅个天翻地覆。机会难得,何不跟在他身边好好看热闹,再从中待机而动?
他思量片刻,沉声问:“你真的可以帮我得回江城派掌门位置?”
“前辈若不信我,又何必叫住我?”
“那好,”白少情缓缓点头:“只要你帮我取回江城派掌门的位置,我就为你司马繁效力。”
司马繁似乎早就料到,转身露出欣慰的笑脸:“前辈有勇有谋,司马繁得臂膀也。”
“废话少说,我们上路,哈哈,我老万也要重归江湖了。”
白少情昨天惊见司马繁手中画像,早有离开的打算,所以包袱已经准备好,只要司马家的人一离开就动身。不料现在变了和司马繁一道上路罢了。
于是,这个关系叵测的诡异队伍中,又多了一名成员。[ C(v"x'L+Y }
张开黑色翅膀,翱翔九天之外。
我回来了,江湖。
马蹄声声,车队缓慢前行,白少情谢绝坐马车,独自选了一匹黑马随车而行。
不引人察觉地,坠后到徐福身旁,与徐福并肩而行。
“真看不出,你竟然也是个武林高手。”徐福天生大嘴巴,最耐不住寂寞。无奈司马繁随行的侍卫都极严谨,竟无一人与他搭讪,所以一见白少情靠近,徐福立即精神起来:“万里红?这名字我也听说过,嘿嘿。司马公子似乎很瞧得上你。”
此人看来一直在徐家侍侯,养出了目空一切的坏习惯。自己武艺不如何了得,说起武林中人来居然高高在上。
白少情也不和他计较,淡淡道:“这位司马公子杀伐决断,果敢睿智。万某多年不出江湖,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叹了一声。
徐福晒道:“不知道的人多着呢。不是我夸口,武林上下,知道司马公子来历的恐怕只有我们徐家和司马家了。”
“哦?”
“听着了。”徐福有机会卖弄,立即咳嗽一声,挺起胸膛道:“司马公子姓司马,单名一个繁字,今年二十有一。”
白少情见他一副滑稽模样,微微一笑,继续听下去。
“司马公子的父亲名叫司马领,乃是当今司马当家的表弟。父出名门,来不少吧?嘿嘿,可司马公子的母亲,来头更大。”徐福卖个关子。
白少情稍一沉吟,随口猜测:“难道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不不不,武林美人算什么?这位姑奶奶,是武林第一大家,封家的二小姐封玉娟,就算现在武林盟主见到她,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姑姑。你说,来头大不大?”
“封龙的姑姑?”骤听封龙二字,白少情微微一震,幸亏有人皮面具,将他的不自在掩去大半。
封龙,在十八里乡隐居两年,也已经有两年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从别人的嘴里念出来。如今忽然听见,心窝忍不住浪涛翻滚,分不清的酸辣滋味全冒出来了。
“可惜啊,那个武林盟主啊……”
略有走神,竟然漏了徐福后面的话。白少情回过神来,只抓住最后一点隐约的惋惜,忙问:“可惜什么?”
“刚刚不是说了,那个人称剑神的封龙失踪了。”
“失踪?”
“嗯,失踪两年了。”徐福瞥白少情一眼,安慰道:“你隐居多年,这样震动武林的大事不知道也不奇怪。武林盟主封龙在两年前神秘失踪,不但如此,封家的百年老居莫天涯更是被一场离奇大火烧个干净。”
“啊?”白少情纵使再深沉,此刻也不禁露出诧容。
揪住缰绳的手微微发抖,漆黑的眼眸蓦然水波震荡。
封龙,封龙竟然失踪了?他……他难道真的被我一刀……不不,我那一刀极有分寸,不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心开始乱了。
咬住下唇,又转头问:“莫天涯一场大火,到底是谁干的?那封家的仆人们呢?”
“谁知道是哪个干的?封家仆人一个都不见,大概都烧死了吧!”徐福皱眉,装模作样地叹道:“唉,这两三年武林真不安定。武林四大家族,白家首先被灭了满门,也是一场大火毁个干净,不到一年,又轮到封家了。听说这都是正义教搞的鬼,也难怪,四大家族本来就跟这邪教誓不两立。”他故作神秘地凑过来,压低声音,“所以司马才和徐家结成姻亲,好一同抵抗正义教。”
白少情心不在焉地点头,陷入沉思。
白家的大火是他亲手点燃的,内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莫天涯为什么会被烧?不可能是正义教在向武林正道示威来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白少情淡淡扫他一眼,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就像心湖藏着一样东西;但隔着水,影影绰绰,说不出个究竟。
蹙眉想了半晌,封龙两个字好像铭刻在心头一样,轻轻一碰就若有若无地疼。白少情决定暂时放开封家的事儿,把念头转到司马繁身上,徐徐问:“司马公子少年艺成,即使不是司马嫡系,也应该在武林中大有名气。你为何说知道他来历的人不多?”
徐福一拍后脑,“你看我这人,刚刚说到司马公子就把话岔开了。司马公子的双亲虽然出身武林名家,但都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成婚后,两人离开司马老家,到北漠荒原隐居去了。司马公子就是在北漠出生的,这一次要不是为了大少奶奶和公子的婚事,司马公子也不会出北漠呢。你说,认识他的人能多吗?”
白少情眼底微微一亮,“这么说,司马公子现在是要带妹妹、妹夫回北漠去了?”
“谁知道呢,反正跟着公子走就是了。”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变暗,白少情抬头一望,红日坠到天边,被山坡遮住大半,不多时就会完全没掉踪影。
徐福说的话在心里一遍一遍过滤,每过滤一遍,浮出的问题就越多。
他曾亲耳听过司马繁传音入屋,功力深厚无比,竟能与封龙相提并论。是他的武功真的如此强横?还是内有玄虚?
假如司马繁内力真如此强横,那问题就更多了。这般武功,绝对是从小苦练,吃尽常人不能忍受的苦头而来的。司马繁的父母既然无意江湖,为何还要让儿子受尽煎熬,教出一个武林高手?
若司马繁只是一个北漠荒原的少年,又何必把妹妹嫁给徐和青,又何必用徐梦回挟制徐和青,又何必逼迫徐和青举家迁移?仅仅从招揽自己这件事,已经可以看出他野心极大,非常人可以想象。
车队专挑偏僻路线,每到一个地方,总能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司马繁或用惊人武学,或用优雅风度,或用难辞诱惑,将这些人一一收在自己掌握下。
白少情冷眼旁观,惊觉这许多人都是三山五岳的邪派人物,司马繁定早布置了眼线,知道他们藏身地点,仔细策划了路线,好逐一收于门下。
看来只有自己,是司马繁此行的“意外收获”。
陆续走了是三天,进入山西境内,与第一次遇到车队的时候相比,包括白少情在内,已经多出八人。
当夜,众人住进一个宏伟的大庄院,白少情被安排在西厢一雅致住处。
司马繁是个不错的主人,佳肴美酒任意享用,送来的用品也都极考究,吃穿梳洗都有人伺候。可白少情接下来的七天,都没有见到主人的影子。
他也不急,暗忖司马繁此刻定在笼络其他七人。以他万里红的身份,只可以帮助司马繁对付江城派,当然比不上胡顺漂那种老怪物值钱。
这天刚吃过晚饭,白少情兴致忽起,命伺候的丫头唱首曲子解闷。
正侧躺在藤椅上打拍子,忽然听见窗外爽朗笑声,“万前辈好雅兴!”一偏头,原来是司马繁来了。
司马繁从门口进来,笑道:“司马繁事忙,招呼不周,前辈见谅。”
“多承招待。”白少情从藤椅上站起来,请司马繁坐下。心中暗算,今天刚好第八天,这人筹划周密,竟真能一天料理一个江湖上的高手?稍有定计,开口问道:“司马公子可还记得答应万某的事?江城派……”
“前辈莫急。”司马繁扬唇浅笑,“司马繁答应过前辈的事一定会兑现,但大事不可草率,容我慢慢斟酌。”
白少情心道: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为了江城派掌门的位置么?难道是欲擒故纵之计?淡淡道:“既然公子要慢慢斟酌,万某就耐心地等了。不知司马公子今日……”
“自然是有事请教。”司马繁抬手挥走两个丫头,低声笑道:“有一件事,想求前辈指点。”
他笑得诡异,白少情暗自警觉。
“公子请说。万某定知无不言。”
“如此,司马繁就直说了。”司马繁沉吟道:“我想请问一个关于阴阳的问题。”
白少情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万里红以采阴补阳的邪行得罪武林同道,关于如何阴阳调和,如何交融掠取,一定深明其道。没想到司马繁模样斯文,竟对这种歹事有兴趣。
他心中对司马繁的评价又低三分。
“公子想问的是……采阴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