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均稳住他的身形,在他耳边道:「放心……不是我们。」
萧君烨刚放下心来,立即意识到现在的姿势太过暧昧,不觉颦起眉,不着痕迹地瞪了身后人一眼。后来一想,又暗骂自己无聊,这雷霆均未必就有那番心思,不过是自己多虑了,就是现在这情况,也不容许他分心。
萧君烨望向来人,又是一愣。
来的竟是「潇湘剑客」段无崖——一个平日里与马夫人绝不多说半句话的沉默男人。
以他凌厉的剑气来看,他的武功,竟然远在江湖传闻之上,原来之前种种不过是藏拙,若是真的行走江湖,他又怎么会归于二流剑客之辈?
马夫人冷哼一声,声音不复平常的柔媚,反而带上了几丝暗哑低沉:「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死心么?」
段无崖一声不吭,倔强地沉默着。
马夫人不再赘言,左手往腰间一探,一道银练割裂静止的空气,如灵蛇出洞般,向他袭来。
雷霆均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地咦了一声,那马夫人使的剑法竟然是他雷家的《凤舞九天》!细看那招式,又隐隐带出几丝阴狠毒辣,与他本门剑法又有所不同。
那软剑咻地一声已经缠住段无崖,可出乎意料,段无崖竟然毫不闪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分明是一腔痴情。
马夫人缓缓地抽回了软剑,闭上眼:「你走。」
她始终无法对他痛下杀手,她的灵蛇剑下,不会染上一个与她无怨无恨的人的鲜血。
段无崖依然矗立原地:「千舟,妳为何还要滞留此处?雷霆均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更何况现在又加了个萧君烨!妳认为妳还能瞒上多久?」
马夫人傲然抬头:「他们就是再厉害,我龙千舟也要将这天翻转过来!」
「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斗得过他们?」段无崖急了,一把掐住龙千舟的手臂。
「放手。」龙千舟眸色一深,阴狠地横过一眼,那气势愣是生生将段无崖逼退了数步。
「段无崖,不要阻碍我,我没有多少耐心,你信不信我会让你和马正豪一起消失——」龙千舟稳稳地越过他,「在你有机会出手之前?」
出了灵堂,她又是那个千娇百媚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马夫人。
段无崖一脸漠然,那表情竟然是说不出的沉痛。过了许久,他才看着马正豪的棺材,冰冷的吐出一句:「马正豪,你就是死了,也让人恨之入骨。」说罢便不再看上一眼,一扭头,快步而出。
待那二人走的远了,萧君烨才呼地一声吐出一口长气,轻轻跃下横梁,方才那情形,他是大气不敢出,马夫人,不,龙千舟与段无崖都算得上一流高手,若非他们分了心,想瞒他们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雷霆均也跟着跳下,眉毛拧的更紧了:「这马夫人的身世,看来很不简单,以她的身手,江湖上竟然默默无闻,除非是她存心隐瞒……只怕那半本剑谱的下落,也与她大有关联。」
「那可不一定。」萧君烨蹲下身子,细细地在火盆中拨弄了数下,又将手探至鼻下一嗅,「不过这马夫人的来头的确不小,她是如何与马正豪相识成婚的?」
雷霆均摇头:「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一年前在他们的婚礼之上。之前毫无预兆,只是听说是由本门之人为马正豪引见的。」
「名剑山庄的人?是谁?」萧君烨眼前一亮,追问道。
「时过境迁,当时谁会去留心这个?」
萧君烨沉默了,他从灰烬中挑弄出一个未曾烧尽的东西,打量了许久,陷入了深思。
萧君烨换了身普通的文士裳,坐在一家酒馆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
酒非好酒,寻寻常常的竹叶青。
能吸引他在这坐上这么久,只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当他为自己满上第九杯「水」酒的时候,一个轻稳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眼尖的店小儿热络的招呼:「呦,这不是全爷吗?今个来得早啊。」
全秋雨轻车熟路地带着几个师弟,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先丢下一个十两重的银锭,随口道:「还是照老规矩上菜。」
谁不知道这昆仑全秋雨嗜酒如命,不醉不欢。
这掌柜的见了这银子,断然不会拿自己这般的劣酒充数了。
只是萧君烨竟然从不知道,小小一个昆仑,竟有这样的排场出手。
这钱,又是从何而来?
萧君烨恰巧起身,喊道:「小二,再来一坛竹叶青。」
全秋雨先是一怔,连忙喊道:「萧公子?」
萧君烨回头,很是诧异地瞪了下眼睛:「全兄?」随即温和一笑:「巧的很,全洛阳数百家酒楼,咱们也能碰上。」
全秋雨受宠若惊,他没想到久享盛名的萧君烨竟然会如此平易近人,自觉脸上有光,忙道:「相请不如偶遇,萧公子不如坐下一块喝酒。」
萧君烨爽快地落座,同桌的几个小师弟立即起身避让。
看得出这全秋雨在昆仑的地位颇高,仅次掌门林清海,传闻此次林掌门病重,他已接掌代掌门之位,只怕高升已为时不远。
那就更有问题了——在这关键时刻他不回昆仑,反倒在洛阳与这马家纠缠不清。
酒过三巡,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萧君烨更是卯足了劲与他天南地北地侃。
「当年在下曾有缘见令师一面,想起林掌门之风采,至今仍感念不已。」萧君烨和颜悦色,仿佛随口问道,「不知一别三载,怎的就突然大病不起呢?」
全秋雨手一顿,随即忙又替萧君烨满上一杯,满面凄惶之色:「哎!十年之期届满,泰山武林大会就在眼前,家师近来一直参详本门心经,或许急于求成之故,却……」
萧君烨大吃一惊:「昆仑武学至刚至强,林掌门可是伤及经脉?不知现下情况如何?若真是伤及经脉,如今正是危机关头,需得一武功高强者护他心脉,慢慢疗养,全兄何以不留在他老人家身边呢?」昆仑众弟子俱垂首不言,全秋雨干咳一声,才又笑道:「家师的确心脉有伤,在下也想不离左右地伺候,无奈马师兄之死来的太过突然,只好勉力下山,好为马师兄讨个公道。」
「是极,是极!」萧君烨频频点头,突然凝了笑容,压着声音道,「不知林掌门受伤时是不是面色赤红,五官僵硬,心房上有一处赤黑的伤痕?」
「你!」全秋雨大骇,踉跄着起身,桌面上的杯盏翻倒在地,他勉强笑道:「萧公子真爱说笑,在下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萧君烨支着脑袋,一直看着全秋雨等人落荒而逃,才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一伸手,一只信鸽扑簌簌地从酒楼外飞入,稳稳的落在他的臂上。
他展信一看,摇头笑了一笑,掌心吐力,那信纸顿时碎成斋粉。
六、变生肘腋
萧君烨一进大门,迎面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雷霆文,他一见他立刻舒了口气,攥住他的衣袖就道:「萧公子,你总算回来了。大哥找了你大半天了,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我正准备再去寻你呢。」
萧君烨反手一扭,不着痕迹地挣开雷霆文,淡淡地一句:「哦?他找我?」
对这个武功平平,面貌平平的男人,萧君烨也说不出讨厌,但心里总觉得有一丝怪异。
雷霆均一见萧君烨慢慢悠悠地从月洞门里穿行而来,立即迎上去,劈头就是一句:「你上哪去了?一整天不见人影!」
萧君烨眨眨眼,倒被气笑了:「雷庄主,君烨并非你名剑山庄之人,似乎没有向你报备行动的自由吧。」
雷霆均被他一抢白,倒没了词语,但他自小发号施令惯了,谁敢给他脸色,一时咽不下这气,刚想说什么,萧君烨身上浓重的酒味便扑鼻而来,他脸色一变:「你刚才和谁在一起?」
萧君烨不疑有他,干脆地说道:「全秋雨。」
「你和他喝了大半天的酒……」雷霆均的脸色迅速暗沉下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死命瞪他。
萧君烨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和他喝酒怎么了?多亏的这酒,让在下知道了不少事情。」
雷霆均有话说不出,半饷才气道:「我先给你弄点醒酒茶去。」
「我又没醉!」萧君烨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怎么酒味真的很浓吗?看雷霆均拂袖而去,他补了一句:「林清海死了,死于马正豪之先。」
昆仑掌门林清海?雷霆均果然停住脚步,随即冷笑道,「原来如此。」
待雷霆均走后,萧君烨才见到桌上摆着盏饮了一半的茶,一探水温,早就凉透了。他一皱眉,莫非雷霆均真的在这里等了他很久?
「真是阴阳怪气。」他不禁嘀咕了一句。
萧君烨足尖一点,轻轻跃下,透过丝绡制成的窗纱一看,这卧房里,确是空无一人。他闪身进去,这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卧室并无不同,临窗的梳妆台上零零落落地摆着几盒不曾开封的胭脂,除此之外,看不出半丝闺阁之气。君烨矮下身子,在床上细细摸找起来——最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莫过于床。然而龙千舟的床却是一反常态干净着,连根头发丝也不曾留下。
君烨狐疑地直起身子。
不,不只是床,连整个屋子都整洁的过分,像是刻意所为一般。经过这几日的奔走查探,他已经隐隐有了头绪,只是这龙千舟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始终没有一点端倪。他退了几步,冷不防在床下踢到一个东西,往下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龙千舟的闺房之中!难道是全秋雨或者是段无崖……也不至于啊,他二人虽与这龙千舟有暧昧的关系,但还不敢这般肆无忌惮……他越想越奇怪,又回望了整个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了,这个屋子爽利的过分,实在不象一个如花女子的香闺!
他心中一时了悟,连忙侧身翻出屋子,刚欲离开,只听的庭院深处隐约传来人声,细听之下,竟然是龙千舟的声音。
萧君烨转念一想,纵身一跃,隐于一处假山之后。
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么龙千舟……他不禁拧眉。
那人声渐渐地近了,龙千舟还是那样凛然如冰雪傲梅,围着个青绡领巾,称着一身白衣素裹,说不出的绝色丰姿。但见她面色淡然地对身后人说道:「邱掌门方才已经看过了先夫留下的所有信函,不知还有何指教。」
邱如意一捋长须:「马大哥与嫂夫人伉俪情深,想必有不少私密信函是交托于嫂夫人手上吧……」
「邱掌门的意思是……」若有似无的,龙千舟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不如夫人让我进妳的香闺一探究竟……」邱如意一双眼珠骨碌地转的飞快,哪里还有平日的正气?
萧君烨看得暗暗咋舌。居然还有这等衣冠禽兽!
龙千舟傲然扭过头去:「邱掌门此话何意!」
邱如意嘿嘿地笑着道:「妳那日与那昆仑首徒全秋雨私下会面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孤男寡女,就不怕瓜田李下吗?倒不如从了我,马大哥死了妳也得找个可靠的人不是?全秋雨不过是个愣头青,又怎能保妳周全?」一张脸竟然已经凑了上来。
龙千舟面色凄惶急急避让,气道:「邱如意,你这算什么生死兄弟八拜之交!」
邱如意反笑了,甚至双手揽上她的纤腰:「兄弟算什么?你与他还是一场夫妻呢!打从见了妳与全秋雨会面起,我就在暗暗怀疑了,是不是你们两个连手害死了马正豪!妳乖顺些……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否则名剑山庄一开杀戒,妳就再难逃出升天!」
萧君烨心下暗道,这邱如意说着这番话来,只怕龙千舟要杀人灭口了!
可龙千舟却只是四处闪避,却时时不能脱离邱如意的魔爪,反被他一把揽了,就往花丛里压。
萧君烨奇了,这龙千舟动个手指头,邱如意还能放肆?他就这样任由他糟蹋么……是了,他不想暴露身份,更何况让华山掌门不明不白地死了,无疑会让他的形势雪上加霜,徒惹嫌疑。这后园轻易没人会来,邱如意也是算准了才敢出手,可若是坦诚相见,她不是照样瞒不住么……
萧君烨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若是淌进去了,自己也是一身臊。可刚抬了抬脚,耳边已经传来一声惊呼,萧君烨一咬牙,罢了,自己还是无法袖手旁观!指间暗扣了三枚落梅子,运劲一弹,咻咻咻地三声,邱如意还来不及回头便应声倒下。他知道此举必会暴露自己,干脆落落大方地现身,一见龙千舟鬓乱髪摇,衣裳不整,怜惜之心又起,叹口气道:「这落梅子非精钢所制,不会取他性命,半个时辰后他穴道自解,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龙千舟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理好了仪容,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君烨忍不住扶了一把,想到他的身份,又忙把手松开。
「为何救我?」
萧君烨苦笑道:「……我也不知,只是不舍你为委曲求全竟然要忍受这般糟蹋。」
龙千舟怔了一下,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奇怪表情:「仅仅如此?」
萧君烨也摇头道:「把剑谱交还雷霆均。」
龙千舟轻描淡写地否认道:「什么剑谱?我从未见过。」
萧君烨从怀间摸出一截沉香:「这不是普通香料,是西南极热之地用以保持尸体不腐的阎罗香,意为此香一出,阎罗退散——你晚晚在马正豪的棺前焚此香不就为是为了在如此暑热的天气之下能尸身不腐?因为尸体一腐烂,万一有人开棺,你杀马正豪的真正手段就瞒不住了!」他伸出左手,但见手间握着三寸来长的一只钢钉,在日头下闪着噬人的冷光。
「全秋雨虽然会昆仑烈焰掌,但你没想到他的功夫制服不了马正豪这个老江湖,惟有像数日前你杀林清海一样的方法,以夺命透骨钉插进马正豪的天顶穴,不留一丝外伤而置他于死地,是也不是?」
龙千舟听的瞪大了双眼:「萧公子越说越离谱了!我相公死与昆仑烈焰掌天下皆知!」
「那伤口是在马正豪断气后才加上去的。全秋雨对你忠心耿耿,有没有告诉过你,若人活着生受昆仑烈焰掌,则由于血脉沸腾时心脉俱断,毙命时整个胸口都会使一片赤红,怎么可能象马正豪死时那样,惟有胸前两块有赤红的掌印?」
龙千舟楞了一下,低头不语。
萧君烨叹了一声:「把剑谱交给我,雷家不是你惹得起的,我保证带你平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