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席跪下叩首道:“父皇天恩,儿子愧不敢当!”
武圣轻轻一笑:“若是寻常人家,儿子要娶媳妇儿了,也是添丁入口的大事儿。可怜朕富有四海,却难享天伦之乐。今儿在宫里,依你旧居建这永璃宫,就是盼着你常回来住住。”
我抬眼望时,父皇耳际不知何时竟生出几丝银发,心里不免一酸,遂道:“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还累父皇记挂,真是该死!”
武圣一瞪眼:“大喜的日子,偏触霉头。”
高公公忙陪笑道:“三王爷还没大婚,在皇上面前还是稚子,可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武圣回嗔作喜:“倒也是。”
我只得笑笑。
又坐了一阵子,就见礼部官员过来,一叠声儿的问安:“可叫奴才们好找!时辰不早了,还请皇上、三王爷回麟泰殿吧。”
武圣一皱眉:“怎地去麟泰殿?朕当年是在延寿殿,今儿老三也得这麽来!”
礼部官儿一愣,又不好驳父皇面子,只好眼巴巴儿望我。
我自笑着起身:“父皇有心了,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话锋一转,“只是礼部备下了在麟泰殿,这回子要改,也怕手忙脚乱的,反倒不美了。况且,大哥大婚时,不也是在麟泰殿麽?宫里自有规矩,怎能因着儿子改了。”
武圣一拍桌子:“这宫里的规矩管的是奴才们,还管着朕了?朕的老三,偏在延寿殿不可!”又回身冲礼部官儿喝道,“怎地这事儿没报给朕晓得?”
我忙上前躬身道:“礼部原是呈了折子的,那回子父皇尚在巡猎,儿子就应了。待父皇回宫时,儿子觉着这些个太过琐碎,不敢叫父皇劳神。何况礼部素来行事稳妥,就叫他们承着了。不曾呈给父皇,都是儿子大意了,还望父皇赎罪!”
武圣面上一缓:“你也是!罢了,离吉时还有一两个时辰呢吧?礼部把这事儿办好了,重重有赏!”
礼部官儿苦着脸要去,我背着拉他耳语:“也没甚麽打紧的,不过将红烛堂作之类的移过来,手脚麻利些也就是了。筵席反正设在三王府和丽砉殿,不用挪地方儿,要人手只管往我府上要去。若还不够,只管找张广要禁军,就说是我的话儿!别扰了父皇就是。”
我说一句,他应个“是”,这番话罢了,他连应了十几个“是”。待他走了,父皇笑叹道:“这些个奴才,连点子小事儿都不会办。”
我陪笑道:“这是儿子考虑不周,还连累了礼部,劳父皇动气了。”
武圣瞅我一眼方道:“老三说话办事儿,这些年倒是圆润不少。朕倒有些想念你小时候儿了。”
我只得躬身笑着,不好接口。
武圣却自顾说着:“小时候儿你性子可倔,被其他势利眼的子弟欺辱了,也直愣愣的顶回去。还记得游太庙烧了你皇爷爷的长生牌麽?朕晓得是老大先惹的你,若你服个软,这事儿也就罢了。偏你瞪着眼睛,死不低头,身上破了,流着血也满不在乎,一心一意要讨个说法儿。你叫朕怎麽办呢?”
我垂目一笑:“父皇英明神武,行事果敢,竟也有为难的时候儿?”
武圣叹口气:“本也容易,可大可小的事儿,偏老二…”
我心里猛地一痛,接口道:“小时候儿的顽劣行径,倒叫父皇记到今日,真是罪过。”
武圣一愣:“…也是,旧事儿了…反正你那性子,和朕年轻时一模一样,不肯吃亏,不肯服软。不过你比朕厉害,就厉害在那张嘴上了,真不知像谁…”猛地住了口,面上颇有些尴尬,偷偷瞅我。
我只装着不在意:“自是像父皇。父皇是心慧敏利,儿子不过是旁门左道,徒逞口舌之快。”
也就笑了一回子。又说阵闲话,各怀心思,就有些倦了。好在礼部手脚麻利,来报弄妥了,请皇上移驾延寿殿。我要先至汇宁阁换过吉服,才入延寿殿。
先躬送父皇去了,一出永璃宫,就见着庭继连之。
庭继面上含笑:“可来了,大喜啊,三王爷!”
我一皱眉,笑道:“同喜同喜,可惜身上没带着银子,不好打赏啊。”又一眯眼,“不过蔡大人近日也算红鸾星动,就不用刘锶虚礼了吧。”
庭继面上一红,连之上前笑笑:“新郎官儿好气派,新媳妇儿没进门呢,就打趣兄弟们了。”
我负手一笑:“也是也是,这就走吧。叫父皇等着也不是道理。”
连之眉毛一挑,也就不言语。
一路无话。
大婚大昏
进了汇宁阁,入得内室。虽说沐浴净身已在府上行过,现下还得走个过场。待清理罢了,庭继推说礼部延寿殿那头儿走不开,匆匆去了。
连之定要亲为我更衣,只得随他。
除了外袍,卸下中衣,只剩袄服。
连之先捡了白提花绢的深衣,又嫌不够精致,改了素织金绢换上。中衣本定的妆花遍地金缎,连之替我着了,却嫌不够贵气,换了明黄暗花云缎,又说衬得脸色不好,最终弃了缎子,选定青织金罗料子,挑了蹙金法绣的四合如意八宝连云纹衫子才算罢。外袍按制该用镂和针绣宝照纹的青织金紫白锦,偏他又说郡主穿的是朱雀祥云,我该用麒麟来配。就又打发小冯子往内务府支了青织金麒麟紫银缎来,捡了盘金绣捻金线织七珍纹、首缀百子图的一件,又叫小冯子拿了圈金绣孔雀蓝羽线织雷纹衬底、上盖赤捻金线朱红绣四合如意灵芝连云纹、后补戏婴图的一件,叫我自个儿选定。
我直看得眼晕叫饶,偏连之不依,瞪我一眼:“自个儿大婚还不用心,倒叫作奴才的怎麽处着?”
只好胡乱指了那件戏婴图的,连之笑笑:“我也觉得这件好。”
我心道,选这件,也就为着那些小孩儿在背上,眼不见为净罢了。
连之哪儿晓得我心里想的,替我换了,又张罗着罩衣。
我忙陪笑:“虽说过了立秋,可天儿也还热着,穿这些已快出汗了,再弄个罩衣,岂不是把人闷死?”
连之瞅我一眼:“皇家气派,祖宗规矩,是你能改的?”
我只好冲着小冯子苦笑一声,他扭头掩口一笑,倒叫连之瞅见,免不得横他一眼:“还不把绒料和绸料的拿过来?”
小冯子忙的扛来一堆,我暗自叫苦。
连之仔细捡着,口里喃喃道:“今儿江宁府送的潞绸怎麽不如去年的好了,真是糊涂…这织金绸也还好,就是不够暖气儿…素绸倒和你性子…”见我点头,又冷下脸来,“这甚麽地儿,罩服穿素绸?你想叫皇上砍我的脑袋,还是砍了庭继的脑袋?”
我叹口气:“这绸料你没一件看上眼的,不如看看抹绒的吧。”
连之想了一回子:“抹绒倒是细致些,可不如双面绒的贵气,双面绒的又不如织金状花绒大气,罢了,还是这个吧。”说着替我着了织金状花绒的罩服。
其实口里说热,不过玩笑之语,那些个绫罗绸缎的,哪样儿不是轻薄柔软。连之又用八喜连环玉琉璃腰带束好,别上那两块梅花玉佩,这才算着好吉服了。
连之又替我梳发笼冠,挑来挑去,最后定了鎏金嵌珠的玉冠,又替我着了金叠丝、银叠丝戒指各一。
我定定立着快一个时辰,腰酸背痛,又不敢言语,见连之拿个锦盒过来,忍不住皱眉道:“又不是女子,还拍粉不成?”
连之好气又好笑,半真半假瞅我直乐:“你已是面如敷粉、唇如施丹了,还想就胭脂,莫非想颠倒众生不成?”
我只管悿着脸笑,他自启了盒子,取个金香囊替我别上,口里道:“今儿大婚,忌凶,那你剑…”
“先收你那儿吧,等婚宴过了,再给我就是。”心里一痛,面上却笑了。
连之沉默半晌,方招手叫小冯子送上靴子来。
先替我着了素绢白袜,又捡了福子靴换上,却又嫌了,非要换麍楝靴。我怕父皇久候,不由道:“也没甚麽打紧的,快些吧。”
连之本跪着替我换靴,听我之言猛地一顿。我垂目看时,他正仰起脸来。
眼里红红的,口里道:“这辈子,也就这回子能光明正大伺候你穿衣着履了。”
我叹口气,伸手扶他起来:“世事难料。”
连之俯首拭目:“怎生变,也不会是…”
我握着他手:“今时今日,我已回不了头了。若你弃我而去,也是我咎由自取。”
连之忍不住伏在我肩上,身子抽搐,口里哽咽道:“瞎说甚麽…今日才走,岂不是小瞧了我林连之麽?”
我呵呵一笑,抚他后背:“这也是,堂堂的吏部尚书,怎会出尔反尔?”
连之强忍着抽身,轻道:“罢了,你去吧,我,我洗过脸再来。”
我自系好靴子,万分慎重解下月华剑置于他手心,方出门去了。
小冯子见我来了,忙牵马来:“三王爷快些吧,皇上问了几回了!给了旨意,准三王爷骑马过去。”
我点头上马,算着时辰,确是不早了,遂策马往延寿殿赶。
才到宫门,南宫大叹一声,上前拉住马缰:“可来了!怎地这般迟?”
庭继回身不见连之,忙拉他袖子,我只作不见,笑笑入宫。
无非候着拜天地,敬父皇,出宫游皇城,送刘滟入府,这就开席,大宴群臣。繁文缛节,累人得紧,就不细表。
却不想父王亲来了府上,拉着安俊侯,浑是亲热。我望了一眼,后宫女眷莫说长公主,就连嫔妃也一个没来。也就暗叹一声,跪着迎了圣驾,听完圣旨,上前敬酒。
武圣连饮了三杯,叫我给安俊侯也敬。他自饮了三杯,就推说醉了。我敬罢了,既垂手立在一旁伺候。群臣自是来敬。父皇也就一一应了,笑容满面。
隔阵子,武圣与安俊侯耳语罢了,方朗笑道:“朕在着,你们都不自在,这就罢了,朕回了,你们且乐着。”
也就躬送圣驾,再回来时,果然放松不少,敬酒的也就轮番来了。
年纪长得倒不怎麽为难我,三杯罢了;年纪相仿的,自是不依不饶。我是来者不拒,仰头干了。也不知喝了多少,喝了多久,只道把场子走圆了,又听嚷着要闹新房,也就笑着应了。
自有下人来扶,我只笑道:“自个儿的洞房,哪儿有,哪儿有要人牵着进的?”
就齐齐笑了。进了屋,似有媒人念着甚麽“多子多福”、“百子千孙”之类的,又塞个甚麽什物入手。仔细一看,倒认得,正要动作,喜妇念着一句:“称心如意!”
称心如意?
称了谁的心,如了谁的意?
我只笑着,挑了新娘子盖头,众人哄笑起来,要看我二人饮交杯酒。我亦笑着,喜妇乖觉,送上酒来。我取了一杯,却不见刘滟,一回头,她立在我身侧,耳里只听着有人笑:“三王爷醉了,连郡主都找不着了!”
我只嘻嘻一笑:“谁,谁说的?这…不就在…在这儿?”
稀里糊涂拉她喝了一杯,众人也就笑了,倒似是刘忠进来,把众人劝出去了。
我一定神,只见偌大的喜室徒空,倒生出几分落寞之感,遂捡张椅子坐下,直盯着大红的“喜”字发愣。
一双嫩手置于我肩上,并着一杯热茶:“王爷,且饮解酒汤吧。”
我抬手接了,饮罢方笑道:“怎麽唤我王爷?”
刘滟掩口一笑:“规矩总是要的。”
我叫她再取一杯来喝了,又摇头道:“人前你这般叫还说得过去,现下只有你我二人,还这样…”
“万万不可。”刘滟正色道,“礼节不可废,之前亲昵,贱妾也晓得放肆了,现下已和王爷成婚,就该替王爷多想想…”
我立起身来,仔细打量她,也不晓得是胭脂抹得厚,还是不好意思,脸红得厉害,口里道:“王爷,莫要这般看贱妾…”
我晃了一晃,口里道:“好,好…你,你作你的,贤惠王妃,我作…我的,浪荡王爷!”摇摇晃晃就要出门。刘滟似有来扶,被我推开。
一步三晃行到院里,招手叫个小厮再拿酒来,又叫他们不许跟着。
提着酒坛子行到花园里,凉风一吹,倒清醒几分,正想行至小亭坐下,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只是险些。f
我握着一双手臂,瘦瘦的,挺干练,练家子。也就笑笑,正要说话,耳际却听到一声轻笑:“怎麽这般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