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沈二哥的?你是什么人?」庄稼汉打量着眼前衣着光鲜的少年公子,脸露狐疑之色,迟疑半晌后,问。「你……难道你是沈二哥那个到外面去了的儿子?」
见他竟然认出自己,沈沧海脸上微露讶异之色,但很快便用力点下头去。
「是!我是!大叔认得我?我是阿海,沈沧海,沈二是我阿爹,我娘亲是杜月娘,我是专诚回乡找他们的,你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吗?是不是搬了?」
「哎呀!已经这么大了……我差点就认不出来。」樵夫放下柴草,神色兴奋地向他走近。「来!让李大叔看真点!你还记得吗?我就住在村头,以前经常会过来,找你爹饮酒的。」
想起小时候的确有个邻居叔叔常带酒过来,和阿爹共饮谈天,沈沧海注目看去,依稀从憔夫沧桑的五官中找出一些熟悉之处。
「李大叔!」忆起过去,他的心情也微微地激动起来,踏前半步,由得他拉着自己的手,仔细打量。
「小孩儿今年有十五了吧,生得真俊,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真是好看!」
听见他的话,旁边的凌青云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一声,想:什么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真是个粗人,连话也不会说!
沈沧海哪管他说什么话,只急着想知道爹娘的消息,偏偏那个李大叔只顾抓着他的手腕,左右打量。
「越看越觉得你和你娘亲有点像,当年她和沈二哥搬来时,都不知道羡慕了多少人,见你衣着光鲜,在外面的日子应该也过得不错吧?唉……沈二哥夫妻在泉下也该感到安慰了!」
「什么?」沈沧海倏地一震。「你胡说什么?你说我的爹娘在哪里?」
「难道你不知道吗?」见他如此惊讶,李大叔也露出讶异之色。
「我知道什么?我的爹娘到底在哪里?你快快说出来!」沈沧海露出焦惶之色,右手一翻,牢牢抓箸他的手腕不放。
李大叔缓缓叹一口气。
「想来是你在外面不知道,你的爹娘在你离开后不久……就双双逝去了。」
沈沧海浑身剧颤,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定。「你胡说!」
感到他不断颤抖,李大叔又是叹一口气。
「是真的,他们已经去了。当年葬你的爹娘时,还是我和几个村民一起帮忙的呢!」
「你!胡说!」从牙缝里吐出话来,沈沧海脸色刷白,眼前倏然一黑,向后跌去。
凌青云忙不迭把他扶住,只觉他全身都软了,似乎是一时间受了太大的惊吓。
沈沧海抓着他的手勉强站稳,右腕抬起,颤抖抖地指着李大叔。
「胡说八道!我爹娘好端端的,怎会死了?我……我一直都和他们通信!他们……他们好得很呢!怎会死了?一定是你胡说!」心中惊疑不已,又觉得恐惧,愤怒,他的脸色阵红阵白,连声音也倏然尖锐。
瞧见他的样子,李大叔摇摇头说。「那就奇怪了……你的爹娘就葬在山上,我可以带你去拜祭!」
凌青云也劝道。「沧海,我们就去看看吧!那就知道这人有没有说谎。」
红着眼瞪着李大叔半晌,沈沧海终于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好!」
声尚未落,人已如闪电般向李大叔掠去,凌青云不及拉住,已被他脱出自己的怀中。只见眼前一花,沈沧海一手揪起李大叔的腰带,借力丢上马背,同时双足蹬起,骑上紫骝。
凌青云稍稍回过神来,高声叫道。「沧海,等等我!」
沈沧海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提起马缰,跨下紫骝马忽地飞射而去,疾急有如利箭离弦。
马不停蹄一直跑上山上,沈沧海问。「你说,我的爹娘在哪里?」他只问自己的爹娘在哪里,绝口不提坟墓二字,就是不肯相信李大叔的说话。
一轮急奔,马身起伏不定,劲风刮脸,弄得李大叔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抬起手,指着前方的树丛。
「就在……那棵松树后面。」
沈沧海一声不吭地跳下马,一手揪着他,一边展开轻功,几下起落,便掠过茂林,落在松树后的草地上。
草地上果然有一个墓碑,沈沧海把李大叔丢到地上,盯着墓碑,一步一步地走前。
走近,终于看清楚墓碑上的刻字,沈沧海双脚酸软无力,倏地跌跪地上。
墓碑上所刻的的确是他的爹娘的名讳一一「沈二与妻子杜月娘之墓」。
凌青云跳下马,走到他的身边,俯视他不断抖动的肩头,柔声道。「沧海,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伤心……」
沈沧海垂着头,轻声说:「伤心?不……只是一点生气而已。」
听出他的语调怪异,凌青云倏觉不妥,正要询问,眼前金光一闪,沈沧海的金笛已经指在他的喉前。
沈沧海一字一字地问。「你把我的爹娘收到哪里去了?」
看着喉前的金笛,凌青云强笑。
「沧海,你是不是伤心得糊涂了?」试探地向后退半步,沈沧海不肯放松,袖子一晃,金笛又是指着在他的咽喉要害之处,他自知失了先机,唯有伫足下来,静观其变。
「我很清醒!」沈沧海冷冷的看着他,秀丽的脸孔像覆着一层冰霜。「说!你把我的爹娘收到哪里去了?」
凌青云脸露无奈之色。
「我收起你的爹娘?我怎样收起你的爹娘?沧海,我知道突然失去至亲是很难令人接受的事,但无论如何你先冷静下来吧!」
「我很冷静!你想知道我是怎样揭穿你的?就是这个男人!」
沈沧海左手一摆,指着远远缩在树后的李大叔。
「樵夫只会背着柴草下山,哪有人背着柴草上山的?他的家住在山下,但是刚才见面时。他竟然背着柴草向山上走去,这岂不是一个笑话!他根本是被你收买了,故意在我面前经过的!」
万万料料想不到他如此细心,凌青云暗暗心惊,但脸上还是不露声色。
「沧海,我……」
「不用再狡辩了!」
沈海截住他的话柄,手往前一送,金笛的笛尖直接抵在他的咽喉要害之处,用力得令他的喉头陷了下去。
「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半夜离开客栈就是为了出来赏月看风景?你一定是偷偷来这里布置好一切,准备骗我。你一路跟住我都是另有居心的!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的爹娘何在?」
连声质问,丹风眼中常见的天真星光尽被冰寒所覆,凌青云知道若回话时稍有错失,他手下一吐劲,自己的喉咙就要被震断了,当下不敢再打诳言。
「我昨晚的确到这里来了,但是只是想查出你父母的下落,从村民口中得知你爹娘已经……知道你的爹娘已经身故后,我不敢直接告诉你,就是担心你以为我另有居心,但又怕你一直没完没了地找下去,才请一位村民帮忙,在适当的时候把真相道出。」
「鬼话连篇!」沈沧海冷笑一声,再加上一句。「居心叵测!」
冷言冷语,说得凌青云哑口无言,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作为会被沈沧海揭穿,刹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迟疑半晌后,才说:「沧海,这位李大叔的确是你小时候的邻居吧?你再瞧一瞧那个墓碑,上面的雨水痕迹,四周长着的野花都不是我能够伪造出来的。」
沈沧海忍不住回头,瞧见墓碑风吹雨打的痕迹,缠着碑底而生的野草、青苔,的的确确都不是短短几个时辰能够做出来的。
他心中惊疑不定,但还是用力摇头,大声叫道。「你说谎!」
瞧着他刷白的脸色,凌青云长长叹一口气。
「这一路上我可不知道你是要来找爹娘的,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要刻一个墓碑可不是几个时辰,或者一天半天做得出来的,你的爹娘的确在多年前已经身故了,不信你可以再问一问这位大叔。」
眼看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李大叔鼓起勇气,从松树后走出半个身子,战战兢兢地说。「是真的!是我和几个村民亲自埋葬他们的,若你不信,可以回去问问我家娘子,他们死了很久了……已经有六年多。」
沈沧海不断颤声道。「怎会……怎会?」父母之死,他心中其实已信了八成,这时瞧见李大叔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料想他不敢欺骗自己,心里又肯定了几分,心神大乱,握着武器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凌青云松一口气,悄悄退后两步,抬头却见沈沧海浑身颤抖,跌跪在墓碑前面。
「爹!娘一一」呼叫声中,怆然泪下,双手抱着墓碑,全身颤抖。
凌青云上前,单膝跪在他的身旁,柔声说。「沧海,节哀吧!」
眼泪不断流下来,沈沧海神智恍惚地晃着头。
「不可能!爹娘不会死的!我一直都把月钱储起来,无痕哥会派人送给他们……娘亲每次都会回信给我,她说新家的门口很大,很漂亮,她把我做的风铃挂在门口了,她很喜欢……爹爹的身体都很好,叫我不要担心,也不要再送银两给她们了……怎会这样的?怎会?怎会……死了……不会!不会的!」
见他如此伤心,凌青云纵有满腹才智,刹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踌躇之际,沈沧海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李大叔身边。
「你说!我的爹娘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有人害死他们?」
李大叔首先见到他用武器胁逼凌青云,此时再见他满脸披泪,目眦欲裂的样子,更加害怕起来,抖着声音说。「我……我不知道,只是,六年前,有一天早上我家娘子去叩门,就……就瞧见他们倒在床上,两个人都死了。」
六年前……那就是他离家后不久的事,他们竟然在那时候就已经逝世,那么……这些年来,无痕哥的人将他的信带给谁?他又一直在与何人通讯?
沈沧海心乱如麻,再问。「他们身体一向很好,怎会……怎会就这样死了?好端端的又怎会两个人一起死去?」
瞧见他神色激动,眼泪不断流下,李大叔自己的双眼也红了起来,忍不住滴下几颗眼泪。「他们……他们是被乱刀斩死的,我们的村子向来平静,也不知道为什么……」
乱刀斩死……听到自己爹娘竟然死得如此凄凉痛苦,沈沧海再也站不住脚踉跄地跌后几步。
只见他热泪盈眶,仰天大叫。
「爹!娘!你们……你们死得很惨呀!孩儿未能侍奉膝下……孩儿不孝!孩儿不孝!你们怎可以就这样死了……怎可以?爹!娘……」
时哭时叫,哭叫声里的悲痛凄怆,深切得令人心酸,凌青云怜惜不已,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以表安慰。
眼见沈沧海哭得声嘶力歇,满脸胀红,但摸上去双手竟然冰凉一片,凌青云知道是因为他一时间太过伤心,以致体内血气紊乱之过,若再放任他痛哭下去,悲伤太过便会伤身,日后必定大病一场。
「沧海,别再哭了,再哭下去你就支持不住了。我们先回客栈,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再来拜祭他们吧!」
他抱着沈沧海劝说,但沈沧海晃着头,又是扑倒在墓前痛哭。
「爹、娘……到底为什么?是谁……是谁杀你们?你们告诉孩儿……告诉孩儿呀!」
凌青云从后搭着他的肩头说。「或许他们开罪过什么人你不知道的,你先冷静下来,我们慢慢追查,一定会查到的。」
「不会!阿爹娘亲的性情都是最好的,绝对不会得罪人,令人要杀死他们,他们……他们只是农民,一生为生活奔波……那有什么闲功夫得罪别人。」想起父母一生困苦,为口奔忙,到死也死得那么凄惨,沈沧海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更急。
看见他的样子,凌青云狠下心肠,说。「其实,会不会是……收养你的人家,怕你掂挂父母,所以派人来把他们解决,以绝后患。」
沈沧海猛然抬头。「不会!不会!无痕哥不会那样对我的!」
他虽然伤心得模模糊糊,但说这话时却坚决非常,凌青云迟疑半晌,缓缓地说。「这事不是没有发生过的,我听说,江湖上有一个魔教,经常会在外面买一孩子回山,为了确保他们永远忠诚,会派人把所有孩子本来的爹娘都杀掉,而且绝对不会让那些孩子知道,那些孩子没有了家人,就会把魔教当成自己的家,全心全意为魔教办事……沧海,会不会收养你的人家也怕你挂念家人,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已勾起沈沧海的无数联想,他想起那些和他一起上山的孩子,这么多年来,的确从来没有听他们提起过自己的亲人,也从来没有人回过家去,还有无痕哥,自己说要与家里联络时,他是多么的不情愿……
「不会……不会的,无痕哥不会那样对我的……不会,绝对不会……」他不断摇着头不肯相信凌青云的话,偏偏疑团一个又一个从脑海冒出来。
这几年来,自己储起来的月钱,写的信都是由无痕哥的人带给爹娘的,但是,爹娘已经死了,娘亲根本不会收到信,更遑论回信,所有的书信,所有信里写的事都是假的……这么多年来,无痕哥一直在说谎,一直在欺骗……
无痕哥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隐瞒真相?难道……难道他真的害死了自己的爹娘7?
「不会……无痕哥不会……他不会……他怎可以那样对我?怎可以……」哭叫至此,咽喉忽然哽住,一口气回不过来,惊疑、愤怒、悲伤同时攻心,忽然间全身剧颤,吐出一口血花来。
凌青云连忙把他扶住,却发觉他已经晕了过去,手脚冰冷不已,脸色瞬间变得青白,映对着唇角的点点鲜血,仿若死人。
第十章
凌青云也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反应竟比得知父母死讯时更加激烈,竟然就此吐血昏迷。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沈沧海未足八岁便已离乡,对爹娘虽然孺慕不减,但他们的影子毕竟已经模糊,而厉无痕却是真真实实的,与他同吃同睡,为他加衣盖被,教他诗词写字,音律武功,令他又敬又畏,又依恋不己。
这样的厉无痕,在他生命中其实已经取代父母,成为他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时候厉无痕竟然害死他的父母,一直欺骗他,这样的打击,比单单失去父母更加重。
凌青云当然不知道个中的道理,只急着把他唤醒过来,五指如飞,在他的人中,涌泉,合谷三穴连压三下,便见他悠悠醒来。
醒是醒了,但睁开的双眼一下子便垂合下去,眸中黯然无光,凌青云深晓医理,见到他的样子,心里微微一颤,忙不迭把他抱上马去。
他心中着急,连自己的马儿也不理了,抱沈沧海跳上紫骝,一直向镇远镇奔驰,紫骝通性,知道主人有危难,也不消凌青云催促,四足展开,仿佛风驰电掣,一路上卷起滚滚黄沙,转眼之间,便已跑回镇远镇去,凌青云抱着沈沧海下了马,匆匆跑入客栈。
眼见早上出去时明明是欢欢喜喜,精神奕奕的少年公子,忽然被抱着回来,小二和掌柜都吓一大跳,关切地围上前去。
凌青云走到柜台前,空出一只手拿起毛笔,匆匆写了一张方子递给小二。
「麻烦你照这道方子的份量叫厨房加入鲜猪肝,煮一碗热汤上来。」
小二连忙答应,凌青云抱着沈沧海上楼,刚走上二楼,便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凌盟主?是不是凌盟主大驾到了?」
事出突然,凌青云不禁一顿,他立刻就知道不妙,连忙垂首向怀中的沈沧海看去,沈沧海还是昏昏沉沉的,挂着泪珠的眼睫颤了颤又紧紧合上。
凌青云松一口气。不理身后的叫唤,急步转入走廊,抱着沈沧海走进自己的客房去。
留守在房间里的鹦鹉,一见主人回来,便兴奋地拍翼飞来飞去,凌青云没有心神理它,小心翼翼地把沈沧海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后,打开放在床畔的包袱从中拿出一个长颈药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