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酒杯,瞧瞧夜语昊,笑得眯成一缝的淘气眼睛,眨了眨。“无论如何,都谢谢你的这个提议,的确是过了一段平生难忘的生活。或许我的选择最终还是错误,但那也是日后的事,也由得它了。今宵把酒,不问明朝。我且敬两位一杯!”手中酒杯郑重举起,向两人拱了一拱,仰首饮下。杯干酒尽,随手一抛,玉杯坠下山崖,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云雾深处。
夜语昊见他这样,知他也下定决心,当下亦不勉留。举起自己的杯子,斛得满满的,向两人一敬,同样饮下。这珍酿的碧落酿原是极品佳酿,此时尝来,未免有几分清涩,却又热辣辣地从心底一烧到眉眼之中,逼得人胸中气势横生,几欲长啸出声。轩辕手心一陷,玉杯立时化为齑碎,粉粉扬扬地随风化去,同时长啸出声,声若龙吟,清气横贯长空,与柳残梦随之而起的清啸高低迥舞,双龙争宇。
银河共影,碧海金镜,玉作人间,素秋千顷。三人会当绝顶,把酒问月,方知此夕难再——下次若能再相聚,定是已有两人成了阶下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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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顶之上,狼藉遍布。由于酒杯早失,到得后来,三人竟是捧坛狂饮。十丈见方的平台之上,滚着八九十来个硕大酒坛,三人看来倒还是神清气爽,似是才喝了七八杯的神情。
柳残梦嘿嘿笑着,一边神智清明地数着坛子一边打着嗝。“一杯一杯……呃……复一杯,两人对酌山花开……呃,不对,不是两人,三人才对,太白错了……我醉欲眠……卿可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哈,哈,好文,好文!”
夜语昊脚一踢,冷静从容地踹开一个坛了,叫道:“烦!什么一杯两杯的,听我道来: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爱酒……”
轩辕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左手一个坛,右手一个壶,撞得叮铛作响。“完了,喝酒三人,醉倒一双,呀呀,你们两个也太没酒品了点了……”说到这,突然击节长歌。歌声却是咬字模糊,一塌到底。没人听得懂他到底在唱个什么劲儿,只听得那壶坛相撞铛铛咚咚地吵耳。但他自个儿倒是得意之极,摇头晃脑。
“闭嘴……”另两个正在狂歌当哭的家伙受不了地将手中的东西扔了过去,成功地阻止了噪声的来源。
再然后,就是一大堆乒乒轰轰……
石腹中的一群人,耳听得上面各种迂回环绕,三日不绝的杂音意气风发地直往下飞舞,不由得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基本上而言,要让他们相信这是事实……莫若听驴唱歌来得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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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第七天
一早,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爬到床上的柳残梦睁开眼,头痛欲裂。倒抽口气,轻吟了一声,却同时听到了另一声同命相怜的声音。勉强扭过头一看,轩辕趴在床上,冠玉般的脸颊上,多了个红红的手印。
自己有打过他吗?柳残梦咪起眼,看着自己的手,又动了动五指,马上得出答案——风流最是帝王家,但惹上无帝,却是头壳坏去了的蠢……不过最蠢的却是自己了,居然会和这两人拼酒!想到这,柳残梦脸垮了,再次扶着头咿咿呀呀吟哦起来。
第三声呻吟之声传来,柳残梦突然心头一跳,哑了声,不知自己是否听错了。但接下来的另一声肯定了他的怀疑——轩辕被夜语昊一掌推下了床,痛得抱头唉声不绝。
夜语昊竟然抱着……不不不,是轩辕竟然抱着夜语昊睡了一整个晚上?!柳残梦再次摸摸头,觉得跟这件事比起来,自己的头痛实在算不得什么问题。眼见着夜语昊一向整洁的衣衫皱成了一团,松垮垮地挂着,脸颊上印着的睡痕,分明是轩辕袖子上的九龙图案,显然是枕着轩辕的手臂睡上了一夜。当下眼睛眨得快要抽筋了。
轩辕脸上那一巴掌难道不是夜语昊打的?除了他与自己,还有谁打得到轩辕?可是打过之后,两人居然还抱在一起睡觉……柳残梦倒没有什么道德伦理之类的想法,而是直接跳到——打是情骂是爱,难道这两人已经结成了联盟?!
这才是顶顶重大的事!!
夜语昊敢情也是醉得有些糊涂了,推开压在身上的重压之后,居然没有马上清醒过来,而是坐在床上,耸拉着眼皮,托腮发呆。凌乱的头发垂在鬓角,眉目清淡俊秀,精致如画。柳残梦发觉自己有些心跳——真的只是有些!!美人谁不爱看?!
眼睛眨了十五次之后,夜语昊终于从低血压中清醒过来,他头脑一清,立时头皮发炸,察觉出不对劲来。勉强冷静地微笑着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在地上托着头,虽是唉唉连声,却快要睡着了。另一个躺在对面的床上看着自己,眼睛瞪得跟牛一样圆。
看了看地上那人脸上红红的掌印,夜语昊在肚子里大声的呻吟着,脸上倒还是挤得出一丝微笑。“那个,是我帮他打蚊子时留下的。”
“哦……”柳残梦点点头,想着要不要提醒他,这里是雪山深处。
夜语昊说了这话,就发觉不对劲,脸色微窘,再瞧柳残梦那一副我相信你的话的表情,更是无力,当下跳下床,‘不小心’踩到了轩辕的小腿。“我去准备醒酒药。”说完不理柳残梦的欲说还休就往外厅跑去。
“哎……”柳残梦摇了摇头,望着他的背影,将想说的话喃喃道出:“你的药柜就在这里,你要到哪里找药?”
夜语昊坐在寒泉边,已经梳洗完毕了,但暂时不想回石屋去,叫文书将再配制的醒酒药送给柳残梦后,自己一人出来独坐沉思。这些天的事情,也甚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加上昨夜与轩辕一场闹剧,他更是头痛,也不知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思绪浮沉之间,身后有刻意加重的脚步传来,柳残梦也从屋内行了出来。但走到他身后三丈之处就不再前进,片刻,转向旁边的石凳行去,盘膝坐下。坐下之前,早已以真气拂闭石凳上五道机关的枢纽。
夜语昊暗叹口气,脸上也挂起了习惯性的微笑——他身上千里凝魄的效力在三丈范围内是最强的,所有靠近之人若有异动,他便能在心念之间先发制人。但若他无伤害对方之心,对方则可全身而退。柳残梦此举,正表明他已恢复他武圣的身份而不是柳残梦私人的身份。所以,他不会冒险靠近夜语昊,也不愿承夜语昊的情。
隔着三丈,两人对望。从彼此的目光中,探索,追究,解剖,推测着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倒计时,第六天
醉了一整天的轩辕终于扶着头,从地上睁开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横竖没人,这才小声呻吟起来。“唉唉唉……痛啊……”
叹息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人睬。他从地上按着床站起,打算外出梳洗。到石屋之外,官慈见了他,微一颔首,便又偏过头去。他也跟着瞧过去,却见寒泉之旁,夜语昊与柳残梦一人各据一端,遥遥相对,双手比来比去,嘴唇轻动,也不知在说着什么。
呵,这可有趣了。他干脆靠在石壁上,自袖中抽出描金扇——难得没被压扁——一把抖开,笑咪咪地扇了起来。
“他们已经比拼一天了吧。”
官慈神情专注于无帝身上,才不理轩辕说什么。倒是他旁边的红衣侍女随情笑靥如花,代他答了。“正确时间是十一个时辰又三刻。”
这跟一天有什么差别?轩辕扬了扬眉,干脆靠近了人家十七八岁小姑娘的嫩脸,笑得很不端正。“小姑娘,你说你们无帝会赢呢,还是柳残梦柳大公子会赢?”
随情脸色微红,退开一步。“阁下未免问错人了。在无名教中问,自然只有无帝会赢一个答案了。”
“武圣庄的机关布局天下闻名耶!”
“帝座文武全材,没人比得过他!”
“真的没人比得过他?”
“就是没人比得过他!”
“要不赌赌?”
随情差点冲口而出赌就赌。但总算省起自己面对的是只醉狐狸,狐狸虽然醉得昏天暗地,九条尾巴却还在不住地抖动着。“皇上是贵客,妾身怎敢。”
“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卿既称朕为皇上,却又违命,难道不怕杀头大罪?”轩辕脸色一变,肃煞天下。随情一时之间亦为之所摄,所有灵巧反应都给摄到离恨天去,险险便要下跪请罪。
官慈回过头来瞪眼。“轩辕帝此举是何居心?不觉以二敌一太小人了点!”
“嘿。”轩辕再次笑了起来,一脸轻巧。“只要能看到你们帝座输惨的脸,小人不小人朕倒无谓。不过……你觉得夜语昊真的会因为分心顾及你们而输于柳残梦吗?”
‘嘭——’地一声,湖面上溅起三丈高的水花。水花之后,柳残梦踏水行来,衣履不湿。夜语昊同时起身,往石屋走来。
第七回 流水今日
轩辕收起手中的描金纸扇,懒懒地倚在石壁之上,要笑不笑地侧头看着两个神色不善的家伙走了过来,一个打量着他片刻,唇角一弯,哼了声:“好!”便拂袖离去。另一个默默抿着唇,秀挺的眉毛微剔,看着轩辕,眸光淡淡的,神情也是淡淡的,有如流水,若有若无的,飘渺地完全令人感觉不出他的存在,只要闭上眼,他的人就会不见了。
轩辕见他就这么淡然地望着自己,不语,不笑,也不像在计量着什么,只是漠漠地直视,微凛的目光有些恹恹,明亮的眸子清蒙蒙,虽是极深极黑,却也极淡极浅,透明地什么都容不入,什么都印不下。
对着这样的眸子,轩辕双手不自觉地环抱于胸,忽然觉得身上有哪个地方痛了起来了。
真的是不明白,也无法找到,偏又确确实实地知道着,自己的身上有一处很痛很痛的地方。
——只是痛太久了,已经钝了,平了,藏起来了,找不到了。
清清的眸子微微眨了一下,再一下,略微苍白的唇畔,轻轻柔柔地,细细地,向上方微动一下。
只是一下,这一动,就像一颗石子,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恹恹淡淡的神情在波纹中化开,浮上了个很少有人见到的笑容——非常特别,特别到当今天子最厌恶,最不想见到。
为什么只有他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呢?这么令人厌恶的笑容!似讽似刺,若扬若褒,不过微微翘着,却那么轻蔑,那么高傲,天下间,竟没有一人、一事、一物能入得了这双眼!
没有!就是没有!
帝王将相,功名利禄……纵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喝令之下,千军万马对战沙场,血气飞扬九宵……可是,在这种笑容下,都显得那么黯淡,失色到难堪的程度了。
还是不够,还是不够资格!就是无法令他另眼相看!
最早时,便是这个笑容,令他由成功的顶点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他就那么值得骄傲吗?!自己就那么不堪吗?!
轩辕有着很失败的感觉。但他不会表现出来。他只是继续笑着,笑着,更开心地笑着,笑得神采风流,流光盼影。然后,手中的折扇‘刷’地一声扬开,目光柔和地回视,颊畔浅浅浮起一个酒窝。“昊的目光如此情深意重,可是会看得人家心头乱跳,生怕失礼啊。”
夜语昊还是淡淡地看着,唇畔那一抹看得轩辕心头滴血的笑容,也还是那么令人生气地挂着,微隐微现。眸子像一双冰在雪山中的长剑,又冷又清又洌又锐,却带着淡淡的倦意。
轩辕一皱眉,眼珠转了几转,也不知转出什么意思来,忽然逼近无帝,也不怕他身畔的千里凝魄。“你再这样笑啊,我可是很快就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两人近得鼻息互闻,脸颊上的热量也都能感觉得到。夜语昊突然想起昨夜颈项交缠,心头突然一乱,脸上还是平静无波,所有的情绪都在表皮下一厘的地方被压下了。
轩辕退开,再次打量着他的平静,笑容褪去,目光逐渐亮了起来,明明烈烈,耀眼得可以当火炬了。但下一刻,他却歪头露齿一笑,掩尽眸中激烈,转身向石屋内行去。
夜语昊看着轩辕终于回石屋之中,脸上血色一闪,突然咳出一口血来。瞧瞧左右无人,向着山腹深处行去。修长瘦削的身形依然挺得笔直,在暗夜中,无边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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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回到室内,见柳残梦又倒头大睡,正在做他的清秋残梦。便回到自己榻上,搬出棋盘,取了粒棋子,打向柳残梦。
柳残梦在梦中翻了个身,要巧不巧地避开了棋子。
轩辕笑。“柳兄自觉胜负如何呢?”
柳残梦头埋在软枕里,咕哝了声。“未胜,未败。”
轩辕在棋盘上布局——珍珑。
柳残梦被加大力道的落棋声吵得抬起头来,托腮打量着他。
“再比一个时辰,他输。”
轩辕还是一颗一颗地放着棋子。
“可是到最后,却是我败。”
轩辕夹起一粒黑子,思索着要放在哪。
“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何会想废了他的武功。”
轩辕下子,黑子被吃,他闷闷不乐地看着柳残梦。
柳残梦冷笑。“因为不那样的话,根本就赢不了他。”
夜语昊输,是输在体力无法持久。再清明的脑袋,身体不配合的话也是枉然。所以再比一个时辰的话,夜语昊会输。
可是,真正败了的,却是胜之不武的自己!
“所以,和局不是很好嘛。”轩辕扫视棋盘,有几分懒散地说着。“你不胜,他不败,就这样。”
柳残梦的眼睛阴阴地眯了起来,原本便上挑的眼角,更向上了数分。
“原来轩辕兄想要的只是这种和局。”
“当然不。”轩辕再下一白子,霸道而坚定。“我不喜欢和局。”
——“如果不能胜,我宁可不要!所以要对战,我就一定要胜!”他的目光在这样说着。
“在下也不喜欢这种和局。”柳残梦的声音很平淡,淡地几乎让人感觉不出话中的杀意。
“可是我喜欢啊。”轩辕忽然弃棋大笑。“我不喜欢看到他输在别人手下。”所以他插手,因为他知道夜语昊一旦分心,柳残梦胜之不武败之有辱,以他自持的性子,是断不会继续拼下去。
柳残梦顺手接下轩辕抛来的棋,手腕微震,消去棋上的力道。“轩辕兄想以一敌二,逼在下与帝座联手吗?”
轩辕掂了掂手中棋子,看着柳残梦,眼神淡淡带笑,瞳孔却收缩,尖锐地如同一把燃烧的剑,利不可挡,势不可抑。他唇边温温的挂了个笑容,轻轻吐字。“不可能。他不可能,你也不可能。”
柳残梦默然不语。
“柳残梦啊,帝王之座是全然的无情无义,意气之争是无用的东西。你们的意气却是太盛了。”轩辕低眉垂眼在棋盘上推演着风云,神色忽然又变得安祥起来。“你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才想争天下?”
柳残梦忽地大笑。“在天子面前谈争天下,在下有几条命也都不够用的。轩辕兄,你就莫要拿在下寻开心了。你无聊,心情不好,那是你的事,莫连累了我!在下要睡去了。”
轩辕推开棋盘,嘿声冷笑。“朕心情不好?!真真笑话!”
柳残梦本要再次睡去,闻言拿起一旁的杯子,倒了些水进去。“轩辕逸,这就是你在干的事。”
轩辕瞪着杯子,一语不发。
“瞧,想要得到月亮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拿着杯水,随时都可以将月亮带在身边。”柳残梦晃着杯子,笑得残谑。“可是,真正的月亮,你是一辈子也摘不到手!”
轩辕收紧手,发现手心有点热,有点湿。他笑。
“摘不到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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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腹内除了石屋内那一湖寒泉之外,还有着好几处的温泉,依地势温度高低,各有不同用处。屋后有三池大温泉,是供众人洗漱用的。常年的热腾腾,乳烟直冒,茫茫然间仙气十足,泡在其中,热辣辣的水流简直像从周身毛细孔中流进流去,滑来滑去一样,薰得人腾云驾雾,快要飞升。
在石腹高处,还有另一池温泉,面积不大,顶多只有数丈方圆,温度也不高,顶多与人体皮肤同温,泡上去就那样不冷不热,一点感觉都没有,地势又是偏高难上,因此少有人来此处,倒是浪费了这一温脉。